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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0 ...

  •   “老秦,你过来。”秦旭把程翔交给肖盛,刚朝外走了几步,葛青山在后面大声叫他。
      秦旭头也不回:“你过来。”
      “腿麻了,站不起来。”葛青山理直气壮。
      秦旭一转身,看到葛青山蹲在地上,费劲地仰着头看他,叹了口气,认命地走过去,伸手:“喏,拉你起来。”
      葛青山摆摆手,没去拉他:“不起来。等等还要蹲下来,麻烦死了。”说着把两个证物袋交到秦旭手上。
      证物袋里,一个装着一串钥匙,普普通通的金属环,没有装饰,上面挂着六把钥匙。一把形状复杂,明显是很现代的家用防盗门的;一把形状稍简单些,像是普通的住宅大门;三把像是房门的钥匙,形状和样式各不相同,但是同样的普通;另两把稍小一点,看起来是开某个柜子的锁的。
      另一个证物带里,装着一个老旧的黄铜钥匙,路边两三块就能配一把。钥匙像是年代很长了,上面有很多浅浅的划痕,又被长时间地摩挲,表面润泽的亮。奇怪的是,上面穿着根红绳,挽了一圈,在末端打了个结。
      “那串钥匙是死者口袋里找到的,估计是平时会用到的。老秦你可以试试能不能打开身份证上那个地方。那单独的一把……”葛青山说到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语气有些古怪,“从死者脖子上拿下来的。”
      “嗯?”秦旭一愣,“你是说,他把这个挂在脖子上。”
      “对,贴身挂着。跟人家挂玉挂珠宝似的,你说怪吧。”
      秦旭隔着证物袋捏了捏那把钥匙,比了一下红绳的长度。
      葛青山立刻会意,伸手在尸体胸口示意了一下:“在这里。”
      正好在心口的高度。

      秦旭和百里陌站在兴业小区43栋508室——郭武的户籍所在地——的门口。
      老式的防盗门,随处可见的湖绿色油漆,有些地方剥落了,下面锈迹斑斑。门上贴着几张小广告,有两张被太阳晒得褪了色。门把上和门口都干干净净,没有广告纸。
      秦旭戴上手套,小心翼翼从证物袋里拿出那把穿着红绳的钥匙,跟门锁比了比,完全没有试的必要。明显对不上。
      他把钥匙放回去,把一串的拿出来,挑出来最像的那把,插进去,很顺当地拧了一下。锁开了。
      秦旭扭头,跟百里陌对视了一眼。他们都看到对方眼里平静的深意——这是个郭武经常会来的地方。至少在心理上,他认为会经常来。
      秦旭推门,两个人一起进去。
      老旧的房屋,蒙着朽坏破败的气息,比那扇防盗门更甚。水泥地,有些坑坑洼洼,几处裂了缝。一张红漆的方桌,边上两张长凳,漆掉了许多。洗手间里一个马桶,一个莲蓬头,地砖泛黄。厨房没有灶,只一个水池,白瓷的壁上积着些许发黄的污垢。卧室里一张床,床上一个枕头一条被子,都洗得发白。
      整个屋子里空荡荡的,却奇迹般地,除了那些被时光积下来的污渍,还能算得上干净。
      秦旭伸手抹了一把窗台,捻了捻,一层薄灰。
      百里陌半眯着眼睛,在屋子里慢慢游荡,一点点摸过墙面、窗台,摸过桌子、长凳,摸过那些物品。她倚在窗边,头抵着窗框,手指摩挲过窗台。她在床沿上坐下来,从窗户里望出去,偏着头出神。
      她忽然侧身,在床上躺下来,闭上眼,呼吸悠长宁静。
      鼻端萦绕着一股洗衣服的味道,干净清爽。
      手背蹭了蹭床单的布料,很薄,反复洗过很多遍后特有的柔软。

      十来分钟后,百里陌睁眼站起来,从“被囚困在房子里的幽魂”变回“百里陌”。
      “找到了么?”她问秦旭。
      秦旭听到声音,从外面走进卧室:“没有。”他很清楚百里陌问的是什么。在不长不短的光阴里,他们用同样优秀的头脑堆叠出了默契。
      百里陌点点头:“走吧,去对面问。”
      “57栋么?”57栋正好对着卧室的窗户。
      “59栋。”

      刚才在房间里等百里陌的功夫里,葛青山就应着秦旭的要求,把郭武身份证上的照片翻拍了传了过来。身份证保存不怎么妥当,上面照片已经有点刮花了,亏得葛青山手机的像素高,不至于更模糊,还能大致认出来人。
      秦旭就拿着这张照片,到59栋,从底楼一户户敲门往上问。
      8点还没到,又是礼拜天,大多住户还在家,一多半还没起床。秦旭费劲巴拉地敲门,把人从床上敲起来,顶着或不耐烦或好奇或胆怯的态度,得到了一连串的“不认识、不知道”。
      秦旭敲了敲313室的门,懒懒散散地站在门口等里面的人。敲门的那只手上夹着警察证,另一只手上拿着手机,脸上是惯常的漫不经心。和他敲第一扇门时没什么分别。
      里面很快传来应门的声音:“谁啊?”听声音是个老大爷,中气很足,但语气很是温和客气。
      “您好。市局刑侦科一支队。来了解些情况。”秦旭也客客气气地答。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你是警察?”
      “我是。警察证在我手上,我……”也没法给您看啊。秦旭上下打量了一下那扇没有猫眼、想必更没有防盗链的旧铁皮门,在心里把下半句话说完了。
      “别唬我,谁知道你是不是诈骗的。”老人的防备心全然不像他的声音那般温和。
      秦旭笑了,有些无奈,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忧愁:“大爷,是这样的。对面老兴业那,出了点事,有个人……走了。他的户口落在这片43栋那,想给您看看照片,看您见过这个人不。”
      “那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蒙我的,就等着我开门坑人呢。”老大爷意外地很固执。
      秦旭哭笑不得,只得让步:“那我就这么问您行么?出事的人叫郭武,37岁,1米75左右,不壮,挺精悍的。中分头,皮肤挺白,右眼稍有颗小痣。您见过这个人么?”
      老人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我不知道。这种事情别问了。”一扫之前的温和,态度很强硬,像是完全不想听到这样“不吉利”的事情。
      “诶好。谢谢您了。”秦旭苦笑了一下,准备转身离开。可他没动,盯着那扇门,总觉得心下有哪里绷着,莫名其妙的不协调感。
      或许是老人的防备心,或许是突然转变的态度,或许是那些漫长的沉默。
      又或许,是眼前这扇老旧的铁皮门。
      鬼使神差地,秦旭从证物袋里拿出来那把单独的钥匙,在手上翻了翻,对上门锁,很顺利地插进了锁眼。
      门突然从里面被猛地推开了。老人用力握着门把,脸紧绷着,僵硬地问秦旭:“他真的……走了?”那声音里有惊涛骇浪的情绪,拼命压抑着。
      秦旭侧身避开门,清楚地看到老人的眼角抽动了一下。
      惯性使然,他拧了一下钥匙,门锁“咔哒”一声,锁舌缩了进去。
      “嗯。”秦旭点头,把钥匙拔出来。
      “这样啊……”老人死死地抓住门把手,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无声地坍塌下去,像一把烧到了头的灰。

      “您好,这是我的警察证。”秦旭终于有机会出示警察证。可是刚才还充满了防备心的老人现在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他直勾勾地盯着秦旭,嘴唇轻轻颤抖着,手用力抓着桌沿,试图借着那点力道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的眼睛红着,干涸着,像要挣扎去看清真相。
      老人深呼吸了几下,终于哑着嗓子又问了一遍:“他真的不在了?”他的声音还抖着,可语气很平,像是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
      秦旭“嗯”了一声,在心里咂摸了一下老人的态度,又补充道:“今天凌晨,在老兴业,从一栋楼上摔下来……当场……”他没说“应该没有痛苦”这样的话,人走了就是走了,活人或许能感到安慰,但是悲痛不会因为这安慰而少几分。
      “这样啊……”老人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好像已经没有任何心力去组织新的语言了。
      “您……”是郭武的什么人。秦旭本来要这么问,话到嘴边,却忽然拐了个弯,“是郭武的父亲么?”明明是问句,却是陈述的语调。
      父亲。把这两个字摊到他面前,让他直视,逼他去面对。残忍,但也许会有效。
      秦旭有些摸不准老人的感情。他试图逃避,可在意做不了假。他很悲伤,悲伤到完全不顾先前担忧的、秦旭的身份。可是,他接受得太快了,悲伤之下是始终保持着的理智和平静,仿佛有所感一样。
      老人颤抖了一下,咬着牙咽了几口唾沫,像把所有的悲伤都咽下去:“是……”

      老人叫郭忠,62岁,本地人,退休前是扬海市第三中学的老师,在兴业小区住了将近33年。他的妻子身体不好,两人只有郭武一个孩子。
      十一年前,郭武在和郭忠夫妇二人的一场激烈争执和近半个月的冷战后,愤然离家,再也没有回来过。除了过年和偶尔过节时打回家的电话,几乎是音信全无。
      大约一年前,妻子因病离世,郭忠独居至今。
      而一年前母亲的葬礼上,郭武也没有回来。

      老人撑着头坐在桌边,半边身子倚在桌子上,似乎维持这样的姿势都费劲了全力。
      老年丧子。痛彻骨髓。
      可秦旭并不会因此而少问一句。他甚至是很直接:“您似乎对郭武的逝世不怎么惊讶。”郭忠快速地接受了事实,这和他的悲伤,似乎有些矛盾。
      郭忠抬头看向秦旭,目光很空。他扯了扯嘴角,试图拉起一个自嘲的笑,失败了:“是……早几年前,我就总觉得……那孩子……会……会死于非命的……”
      秦旭装出来惊讶的样子,挑了挑眉:“为什么?甚至我们都还没有怀疑是他杀。”准确说,是没有排除自杀的可能性。
      郭忠的手滑下来,把住桌面,强迫自己直视秦旭的眼睛:“那孩子……好像牵扯进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我和他妈妈不知道……但是感觉到了……那段时间他……很反常……真的很反常……还反复告诉我和他妈妈不要随便开门、在外面要小心……反反复复的……我们试图问他……让他回到正道上……可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啊……他因为这个事……因为这个事……离家了、联系不上了……”
      郭忠又闭上眼,深呼吸了几次,才重新睁开眼,把话继续下去:“那时候我就觉得……他会出事的……肯定会出事的……做错了事总得要还的……我害怕啊、真的害怕他哪天就不在了……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啊……我应该救他的……应该救他的……”
      老人的眼通红。
      “那段时间前后,还有再之前,您家有没有出什么事?”秦旭问,冷静得几乎不近人情。
      郭忠竭力去回想,摇了摇头:“没有……什么事都没有……据我知道,那孩子应该也……没有听他提起过什么事……他从小什么都告诉我们的……我们也就没有在意……我多问问就好了啊……”
      “他上过大学?大学毕业前后呢?”百里陌忽然插话。
      郭忠完全没有意识到问话的人变了,至少是毫不在意到底是谁在问:“嗯……小武在这边上的大学……一直很顺利……我印象里……没有出过什么事……”
      家里没有事,没有听说有出事的朋友,父母没有注意到有明显的焦虑,没有突出的人际关系问题——他是自愿、自发地走上歧途的。没有人逼迫,也没有形势所迫。
      没有无奈。他自甘投身阴暗。

      “这把钥匙是您家的么?您家的门一直没换么?”秦旭把串着红绳的钥匙拿给郭忠看。
      郭忠看了两眼钥匙:“是……那孩子的么?对……没换……十年前吧,小区整改统一给换门……我们没换……那孩子当时已经在外面了……你说,他拿不到新的钥匙……想回来的话、该怎么办呢……”老人自顾自地念叨,很平静——很平静地沉在自己的悲痛里。好像唯一维系着他跟外界联系的,只有秦旭冷静得过分的问话了。
      秦旭点点头,没再问问题:“他把这把钥匙,穿了绳,挂在脖子上。”他说的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任何一个不过如此的事实。
      郭忠猛地抬眼,死死瞪着他。那压抑的平静一瞬间开裂,分崩离析。
      眼里积蓄起浑浊的泪水。
      老人喉咙里爆出来一声含混的呜咽。他把脸埋进手里,无声地号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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