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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2 ...

  •   秦旭和百里陌回到老兴业。
      郭武的尸体已经被带回了局里,地上只剩下了一滩还没清理的血迹,和一个白色的人形框线。等血迹冲洗掉,就干净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人死了,走了,对大部分“别的人”来说,都像是这条人行道上的尸体,忽然出现,又很快消失,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秦哥!”林于敬,先前派去搜查周边公寓楼的一个警员,看到了秦旭,站在楼顶的天台上冲他用力挥手,声音大得能把一整栋楼得人都惊醒。
      秦旭猛地抬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带着百里陌朝上走。

      天台上,一个角落里错杂地堆着大量的木板、纸箱,其余的地方空荡荡的,地上落着一层泥,上面是被雨水冲刷过的痕迹。天台的边缘栏杆早就已经生锈了,一碰能掉一手的铁锈,像是随手一推就能把那铁架子推掉下去。事实上,一个地方已经断了,露出铁栏杆凹凸不平的断面,断口的位置缺了一块,算不上大,但也足够掉下去一个人。
      “秦队,人是从这边掉下去的。”林于敬指了指那个缺口,语气里颇有些忿忿,“你说这叫什么事啊,小区破也就算了,天台坏了也不修。不修也就算了,也不知道锁上,这闹出来人命怎么办啊……”
      “可事实上,这次之前,老兴业这边似乎没有发生过这种意外。”秦旭打断了林于敬的絮絮叨叨。
      林于敬“啊”了一声,呆头呆脑说:“是……是哦……”
      那么,先前的幸运是巧合,还是这次的不幸是刻意?
      而郭武是自杀,还是意外,或是他杀?

      秦旭在脑海里飞快地理了一遍郭武的形象。
      他们看过了郭武的一生,大部分的故事或许对搜查没有什么帮助,但是他至少确定了两件事[注一]。
      第一,郭武和“暗面”有牵扯,这牵扯长达十几年,而且干过“不好的事情”,带过枪,惯于用刀——他很可能是“那边”的人。那么,他的死多半不是意外或自杀那么简单的事情。
      第二,郭武对于他的父母非常的眷恋,并且在尽他的所能保护他们。很难想象有人会怀抱着这样的心情自杀。
      退一步说,如果他出于对未来的绝望、或者干脆是出于对父母的保护,而选择了自杀,也不可能选择在老兴业——太近了。他狠下心把自己从父母的生活中抹掉,那在“死亡”这件事上,也不会冒任何把父母牵扯进来的风险。
      而如果是意外,那么他当时为了买在这里逗留?如果当时他是一个人,似乎没有理由在凌晨到这个地方——明明被他视为“根”的地方就在不远处。
      那么,很大的可能性上,郭武是被人杀害的。
      这两个得到地事实,也是秦旭在看现场之前,先去了新兴业的目的。
      现场是死物,从现场有限的线索可以延伸出数条可能的推理。但人是活的,他的感情有迹可循,他的逻辑总是遵循着自洽的脉络。用这样的感情和逻辑去看待现场,也许就能从纷繁的可能性里,找出来最恰当的那一条。
      而房子,是一个人感情散落最集中的地方之一。往往,只要有人在里面生活过,或长或短,都会留下很难磨灭的印记,带着鲜明的个人特征。
      他想对了,然后摸到了那条通顺的线。即使那意外的冰冷和苦涩。

      技术科的警员已经完成了现场的搜查,一部分跟着葛青山撤回去了,一部分留下来做最后的清查和整理,还有几个等着刑侦科的同事过来交代情况。楼上的两个人,明显是最后一种。
      贺舟海屈起手,用手腕推了一下眼镜,走到那处缺口边上:“死者是从这里坠落的,缺口处挂到了他外套上的纤维。没有挣扎或争斗的痕迹。”他俯下身,淡淡地看了看断口,再次确认了一遍,“断口毛糙,周围锈蚀严重,有受到外力的痕迹。属于自然断裂,但有外力加速了这个过程。断裂处的金属上已经形成了铁锈,依照锈蚀程度判断,断口形成在三天以上。”
      贺舟海站起来,伸手比划一下从门到缺口的一段范围:“这一片地上的尘土有扫过的痕迹,难以分辨脚印。”他往前走了几步,转过去,背对着秦旭,脚尖点了一下身前的地面,地上画着两个白色的圈,圈旁边摆着数字“1”的编号。
      “在这个位置,落着一些烟灰和两个烟头。除此之外,没有发现别的痕迹。”他说完,把装着烟头的证物袋拿给秦旭看了一下,让到了一边,同时对站在旁边的另一个警员打了个手势。

      “诶诶海哥到我啦?”朱江咧嘴笑了笑,举起手想挠头,伸到一半发现还带着手套,悻悻地把手放下来,在身前搓了搓,“秦队,我负责五楼上的搜查。什么痕迹都没发现。”
      他说得简短,说完觉得好像太过于简短干脆了,又搓了搓手,想补充点什么又实在没什么可补充地,只好重复了一遍前面的结论:“什么都没发现。”
      秦旭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我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他的目光注视着百里陌。
      朱江应了一声,很是好奇地看了一眼百里陌,走了两步,又看了扭头看了一眼。贺舟海越过朱江,目不斜视地出了天台,一个眼神、一点表情都没给,冰冷严肃得像个机器。朱江低声嘟囔了句“海哥等我下”,一溜烟跟了出去。
      林于敬从下楼去的两个人身上收回目光,回过神。他指指自己,又看看秦旭,认命地低头,飞快地说:“这栋楼没几个住户了,都说昨晚没注意到什么。平时也没有注意过天台的情况。”然后一步三回头地下楼了。

      百里陌站在刚才贺舟海站着的位置,视线越过栏杆,落在远处。
      秦旭琢磨了一下她的姿态:“他在等人。一边抽烟一边等人,两根烟的功夫,大概十来分钟。他至少在这里待了十分钟。”
      “嗯。”百里陌仍然望着远处,半眯起眼,“烟头很短,两个都烧到了头,说明在他抽烟时间里对方并没有来。”
      “那他为什么没有点第三根烟?”秦旭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郭武的口袋里,找到了打火机和大半包烟,说明不是因为没有烟了。那么,要么是他等的人刚好来了,要么是他不想抽了。但是刚好来了是不是有点太巧了,虽然不是不可能……”
      “为什么你觉得他在等人?不是在和人谈话?”百里陌忽然绕回到开头,问。
      秦旭愣了愣,自己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直觉?
      他试着推理,理清自己的思路:“郭武很大可能性上是被害的,地上有扫过的痕迹——还存在另外的至少一个人。那郭武抽烟的时候,要么是一个人,要么是两个人。为什么不是两个人呢……
      “如果是我的话,有预谋的情况下,一定会先把郭武约出来,然后等他来了,趁着他不注意,从背后偷袭,让他丧失行动能力,然后把他推下去。不然郭武看着就不好对付啊。
      “事情可能是这么发生的。但是我刚才应该不是那么想的……而是偏向一瞬间的直觉……”秦旭撑着下巴,手肘抵在另一只手上,一点点拆解刚才一瞬间的想法。
      秦旭“嘶”了一声,手放下去:“正装……”
      百里陌接过他的话头:“郭武穿得很正式,仪表整洁。考虑到凌晨,应该是刻意收拾过,说明他要见的人很重要。而边和对方谈话边吸烟,和这是矛盾的。这种情况排除。
      “而在等人的时候吸烟,恰好是两根。比较合理的情况是,郭武和对方约好了时间,他早于约定到了,吸了两根烟。然后看时间差不多了,一边等人、一边让烟味散掉。
      “提前到、掐好时间、不当着对方的面吸烟——这里包含着一种心理上的尊重,对方对于郭武,会比我们开始时认为得更重要。”

      “唔。”秦旭沉吟了一下,“很重要的人……很尊重。
      “不当着对方的面抽烟这一点,很容易让人想到是个女人。问题是,约会约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是不是太奇怪点。更要紧的是,从体力上来讲,女人很难在不让郭武有机会挣扎的情况下、不留明显外伤地、让郭武失去行动力。
      “或者是两人合谋?不像……”
      “不是。这里的前提是,郭武是‘那边’的人。理一下郭武到目前为止的行动。”百里陌再次挑起了一个新的切入点,“他在至少十二年之前——我倾向于十三到十四年前——进入了‘那边’,因为自己的意志。十二年前,他开始表现出对于家人安全的担忧。他担忧的是什么?”
      秦旭想了想,试图把自己代入郭武的视角:“他在‘那边’,大概率伤过人、犯过罪,也触动过别人的利益。他应该是害怕仇家报复,或是为了利益,用家人来威胁他或者伤害他。所以他反复提醒父母,减少了回家的次数。而十一年前,发生争吵的一个月后,应该是他最恐惧的伤害。”
      “所以他彻底搬离了父母家,涂掉了照片,把自己的痕迹抹了个一干二净,甚至没有敢带走一张照片。害怕有人在父母家看到照片后,认出来他,因此针对他的父母。也害怕对家在自己家中找到照片后,对他的父母不利。——有点过了。”百里陌一点点分析。

      “过了?”秦旭玩味了一下这个词,“神经过敏、过度防范了么……”
      “对。你知道‘那边’的核心是什么么?”百里陌问,好像又启开了一个新的问题。
      “暴力、金钱、控制力?”秦旭不由地蹙起眉,意识到后又强迫自己松开。
      他对“那边”并没有多少了解,工作七年多,办案将近十年,牵涉到“那边”的案子其实不算少,但是,大部分都模糊不清。似乎总是在警方介入前就自行消解了。
      像有什么,把“那边”死死地压制住,在黑白之间立起了屏障。黑暗渗透过来,被什么削弱了,并不汹涌,可也顽固地拒绝着他们介入。[注二]

      百里陌抬头望向秦旭:“利益。”她的目光冷淡,无波无澜,像在谈论课本上的一个命题。
      “利益么?”秦旭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一切暴力都是为了利益。”她抬手,指尖掠过脸侧,靠近颧骨的位置,“个人也许有仇恨、冲动和报复,但是对于组织,诉诸暴力的唯一理由,是利益。
      “郭武的防范,做到这种程度上,不大可能是针对个人的人。但是,以他一个人,加入‘那边’的时间算不上长,很难真的触到敌对组织的利益。
      “况且,那是十一年前。
      “所以,他在那时候的防范,多半是出于主观臆测。
      “他在这时候并不完全了解‘那边’是什么样的。这种过度防范其实是非常多见且自然的事情。
      “他在四年后联系了父母,从来没有回家,他在学生时代表现出的才能,他的身体状态——根据这些事实,有理由认为,他在组织里逐步深入,并掌握了一定的势力。
      “因为了解,所以他敢给父母打电话了。但也是因为他的势力和影响力提高,他把父母牵扯进来的可能性提高了,他彻底没法回去了。
      “结合这些来考虑。
      “可以看到,郭武作为‘那边’的一个成员,经历了从不成熟到成熟,或许再到掌握自己的势力。这样的人,有多大的可能被感情左右?”
      感情这个东西,可能没有办法以定式衡量。秦旭心里掠过这个念头,他见过太多被感情撕扯得面目全非的例子。但他知道,这个案子里,百里陌大概是对的。和能力无关,关于他对于父母的感情。
      一个人的感情是有限的,不大可能同时因为两个对象偏离自己的个性和处事方式。
      他没有说,就像他没有问,十一年前怎么了。
      他知道,她可能理解不了,也知道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那就是……”秦旭果断地跳过了这些。
      “组织里,在他之上的人。以他的反应,几乎没有防备,是他信任并尊敬的人。一般而言,可能是首领或类似的人。”
      秦旭犹豫了一下,问:“组织?哪边的?”他矛盾地,期望着她知道,又害怕着她知道。
      百里陌侧了下头,垂下眼:“我不知道。”

      秦旭一愣,又很快反应过来,点点头,整理思路。把她分析过的和自己的推理比对,一条一条理顺。没有用多久的时间。
      往下走的时候,秦旭习惯性地再次回放他们的对话。忽然意识到,百里陌的说话风格,在解释案情的时候,和往常完全不同——那种启发性的、层层剖析的解释方式,让人能够顺着她的思路去理解和思考。
      系统而连贯。清晰到不正常[注三]。
      谁教会了她这样的方式,又或者,谁曾经以这样的方式教导过她?
      又是谁,为了什么,教会了她分析和推理?

      秦旭忽然想起来百里陌的分析中一个略显薄弱的点,说:“他不回去也许不完全是因为害怕牵扯到父母……他也不想让父母看到他现在的模样。”
      他顿了顿,鬼使神差地多说了两句,“他确实是自己踏进了黑暗,大概也不想回头。但是,他可能仍然不想让父母——让自己爱的人——看到自己的罪恶。”
      百里陌站住了,她回过头来看秦旭,眼睫微微颤抖。
      秦旭在她的眼里,看到了一掠而过的茫然。
      像她看到了飞鸟,而倏忽间,飞鸟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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