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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贾珍的结局 ...

  •   贾珍的一天过得仿佛做梦。

      早上听相熟的人透消息,说有人在朝会上参了他一本,专拿些他和先头没了的儿媳妇的陈年旧事来说事,幸好皇上似信非信,给压了下去。他听后,又是惶恐心虚又是庆幸逃过一劫,便着人打听参他的人是哪些,预备着携重礼上门好生沟通一番。谁知一个晌午的功夫,便有太监携步兵衙门的人气势汹汹的杀过来,轻轻几句话,便把他从三品爵打成了平头百姓。他趴在地上,心惊肉跳地看着衙门的人进进出出,好容易捱到这群虎狼退走,才抖着发软的双腿站起来。尤氏失魂落魄,眼看着暂时是没法指望她帮得上忙,贾珍只得揪起贾蓉,带着如丧考妣的下人们里里外外的跑了一圈,才勉强把家中的损失盘查清楚。

      所有三品爵能用的车子、衣裳、金银器皿等物自然都被带走了。珠宝古董、字画、银两银票等财物丢失了不知多少。贾珍也没那个胆子去讨要,只能将余下的统计了个大概,接着还得凑齐那十万两的罚金。

      对了,庶人自然是没有资格住在敕造国公府里的。总算步兵衙门的人还没赶尽杀绝,只是着令他三日之内速速搬离,半月之内凑足罚金。可库房里满打满算只剩下三万银子,各地庄子上的孝敬还在路上,年下才能赶得来,七万两银子的窟窿急切之间怎么凑得出来?于是只得变卖在京中的田地、宅子、家仆,又碰上那些趁火打劫的,知道他急切出手,故意压价,往往价值五千两银子的美田,到手的不过三千之数。待得将罚金凑齐了,不但能变卖的都变卖一空,连家中的姬妾和略有些姿色的丫头都卖了个光净,只剩下两个年纪上来的老姨娘和几房粗苯家人留在身边伺候了。

      贾珍、贾蓉与尤氏、贾蓉媳妇也曾上荣国府求告,对上他们的是贾赦兄弟和王熙凤无奈的面孔。贾赦握着贾珍的手,哭得老泪纵横:“不是做叔伯的不讲骨肉之情,有心袖手旁观,实在是打听下来,这回其实是……发的话。”含糊的向天上一指,接着说,“那位有心整治你,我们也没有办法啊!你们且暂时忍耐,等风头过去再设法吧!你们四姑娘有老祖宗照顾着,只管放心。”

      贾珍听了,还能有什么话说?只得含着一包郁气悻悻的回了棋盘街的一座宅子里。这是他早年嫌在家寻欢作乐不便,特意买的一处外宅,修整得倒也豪华舒适,可与宁国府相比,实在不可同日而语。左右的街坊邻居以富户商贾居多,还没有见过国公府的气派,他刚灰溜溜的带家人搬来时,引来了不少人没日没夜的围观,还议论:“我道是这豪门大户得有多大的排场,看看,也不过比我们稍强一点子嘛。”

      “丫鬟也就勉强平头正脸,还不如我家媳妇呢。”

      贾珍素日骄横惯了,哪里忍得了这没日没夜的闲言碎语的折磨?还尽是出自些昔日他眼皮子底下都懒得放的小人物之口?可他毕竟已今非昔比,哪里敢再闹事?眼下正是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益发的连口角都不敢起,再忍不得,也得忍得。没两日的功夫,便捱不住了,索性扔下贾蓉夫妇在宅子里,自己则带着家眷去庄子上过活去了。

      那庄子虽则偏僻清苦了些,好在风光优美,一应果蔬肉食都是新鲜丰足的,没有了闲杂人等嚼舌头,日子倒也过得下去。可他毕竟是纵情声色惯了的,守着尤氏与两个人老珠黄的姨娘过了不到两日,就觉得心痒难耐,哪里哪里不舒坦。这日他心里燥得很,自带了壶酒去书房烤着火喝闷酒,尤氏这阵子受够了,也不去理他,只指了个姨娘跟去书房伺候着。贾珍越喝越是苦闷,看着姨娘的那张风韵犹存的脸也越来越是可憎,当下粗声粗气地指她去厨房要一条炙鹿腿下酒。

      以他如今的家资,哪里还吃得起鹿肉?那位姨娘看他面现酒色,也不敢和他争辩,只好去厨房,与厨娘道:“老爷吩咐了,要一条炙鹿腿就酒喝。”厨娘也是宁国府的老人了,前番贾珍为了凑钱发卖下人,因爱她拿一手炮龙馔凤的手艺,便也将她一家子留了下来,自然是深知贾珍骄横的秉性,闻言愁眉苦脸:“老太太指人送来的鹿肉前两天就吃完了,我上哪里给老爷变出一条鹿腿子来?”可差事总还是要交的,“要不……我炙条羊腿?”

      鹿腿换羊腿,犹如李鬼替了李逵,姨娘可不敢担这鱼目混珠的责任:“老爷点明了要的是鹿腿,你既没有,就自个儿跟老爷回明白。”说罢,唯恐厨娘会让她转送,忙不迭的跑了。厨娘叫也叫不住,只好苦着脸将羊腿炙好,却也不敢自己送过去,只得叫过自己的女儿:“二丫头,你去把羊腿送到书房老爷那里。”

      二丫头正在帮她淘米,闻言将手在围裙上一抹,端起羊腿就去了书房。贾珍已喝得半醺,听见外头敲门说“老爷,你要的菜做好了”,也懒得分辨究竟是鹿腿还是羊腿,总之有的下酒才是要紧的:“端过来吧。”二丫头恭恭敬敬地端了羊腿过来,贾珍夹了一筷子嚼了两下,一抬眼,见一个浓眉大眼的丫头垂着手在旁边,虽无十分颜色,但乖巧稚嫩,也有几分动人,贾珍心中一动,脸上不由得就堆起了笑:“你叫什么?几岁了?”

      二丫头年纪不大,尚不解男女之事,可看他直勾勾的眼神,直觉便觉着不适,不禁瑟缩了一下,垂下了头。贾珍的脸色霍然变了,她这一低头,脑后的一支簪子登时划入了他的视线,簪身金光灿烂,簪头镶嵌的翠玉玲珑秀润,明艳得像西洋女子脉脉含情的眼瞳。

      “你戴的这根簪子……”贾珍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霎时被一只冰冷刺骨的手攥住。

      二丫头茫然的反手摸了摸自己的素银钗子:“这簪子啊,是我进城替太太买胭脂水粉的时候,遇上的一个年轻太太送的。”说到这里,她不由得赞了一句,“那位年轻太太的模样甭提多俊了,仙女都没她好看。”

      那只手死死的攥紧了,贾珍呼吸密密的窒住,目光直愣愣地盯着二丫头身后。那里,宫装华艳的秦可卿正端然地微笑着,玉容花貌,雨后的霁月,二月的春风,出水的菡萏,皆不及她。

      喉头一阵腥甜,贾珍喷出一口鲜血,直戳戳地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黛玉是在次日,跟在贾母身边,听到哭哭啼啼的尤氏前来报丧的。尽管这一消息早在贾珍呕血不止而亡时,便为她所感应。更确切的来说,更早一些,当二丫头进城采买之时,就已经注定了贾珍的结局。

      毕竟,那根素银钗子正是变幻成秦可卿模样的妙光赠给她的。而钗子上的迷魂咒,则是黛玉亲手所施。只要二丫头接近贾珍,后者所看到的,必然是当年秦可卿所佩的金镶翠玉簪,继而看到秦可卿的幻影。若是到了这一步,他仍不为所动,下一刻他将要面对的,将是秦可卿自缢身亡时面目苍白眼球暴突的可怖画面。

      至于那支金镶翠玉簪,黛玉则托孤竹君将它葬入了秦可卿的坟茔。孤竹君回来时,提到秦可卿的墓被人动过,他以溯源之法探查了一番,发现在他之前另有一队人来,开棺验了秦可卿的尸身。期间对亡者十分恭敬,验完后还小心翼翼的将棺木、封土一一还原,焚香祝祷,道是:“小的奉太上皇之命,前来探明小郡主死因。有不恭之处,愿小郡主念在小的一片为主洗冤的忠心上,千万容谅。”

      至此,笼罩在秦可卿身上的谜团彻底解开。

      陪着抹着眼泪的贾母与王熙凤安慰了一回尤氏,见贾母命凤姐带了奠银去帮尤氏处理贾珍的丧事,黛玉也同探春她们一般随了自己的一份。尤氏嘴上道着谢,可抬手拭泪之际,黛玉分明瞟见有轻松之色自那张风韵犹存的脸上一闪而逝。

      她忽觉释然。在此之前,对尤氏,对宁国府其他人,黛玉一直颇觉愧疚。秦可卿之死,是贾珍直接造下的业,而那妖道叶子山不知在其中拨弄了些什么小巧,总之也定然与他脱不了干系。可如尤氏、佩凤等人却着实无辜,甚至于贾蓉,虽则平素浪荡了些,可作为秦可卿之夫,也未必不是此事的受害者。只因着她的穷追不舍,却使得这些人落魄的落魄,被卖的被卖,哪怕是下旨重罚宁国府的皇帝才是罪魁祸首,可黛玉仍旧觉着作为始作俑者的自己难辞其咎。

      然而,眼下望见尤氏这意外轻松的神色,黛玉却觉着心头的郁结散去了一些。平心而论,贾珍此人无论从哪一点去看,都不是个好人。为父不伦,为夫荒淫,为主则跋扈横暴,能彻底的摆脱于他,心下暗喜的恐怕并不止尤氏一人吧。自然,失却了国公府豪奢风光的生活,又不能说是幸,总归得失交缠,世事难测。

      便如贾珍带着妻妾避居田庄之时,全然未曾记起,他所选择的这座风光秀丽、物产丰腴、房舍尚周全的庄子,正是秦可卿生前一力主张购置下来作为族产用的。推敲她当初的心态,怕是早就看出宁国府的奢靡骄横并非长久之相,想着多多购置一些族产作为他日的退步之计吧。

      这般想来,不免益发令人感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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