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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一身风尘 ...

  •   在皇帝的心目中,太上皇的居所永远是模糊的。那最纯最正的龙涎香的气味总是氤氲在帘栊间,香云萦绕,似乎把太上皇手指上的翡翠扳指都浸透了。不管这居所是他如今正住的乾清宫,还是如今太上皇所迁居的毓庆宫,都一般的难以亲近。

      在他幼时,父皇四处御驾亲征,平定叛乱无数。他身为太子,被留在神京,根本没有机会与之亲近。而在他即位后,太上皇退居毓庆宫,不是沉迷佛道,便是与一二爱妃游山玩水、侍弄花草,除却晨昏定省,皇帝几乎与他没有碰面的机会。即便是早晚请安,也不过是略说两句,就让他退下自便去了。

      是以今日太上皇破天荒的叫他过去,而且还是为了件不知真假的臣子的丑闻,着实令皇帝困惑。这贾珍不过是个连站班都没资格的勋贵子弟,无寸功在身,便是连名字都未必够得上在太上皇耳朵里打个转,怎么会引来他老人家的注意?

      可如果不是因为贾珍,难不成还是因为他儿媳秦氏?一个芝麻小官从养生堂抱来的养女,不过是走大运才被宁国府看上做了儿媳,益发不可能让太上皇他老人家留神了!

      但这不是,那不是,他老人家总不成是因为手滑,才摔了茶吧?

      怀着一肚皮的疑惑,皇帝只好依依告别了宝钗,去往毓庆宫,见太上皇正坐在宝座上,手里拈这一串翡翠念珠,面沉如水,不知在想什么。皇帝瞄了一眼,隐隐觉着眼熟,仔细一寻思,才记起那是已殁了的义忠亲王从前送给太上皇的寿礼,因莹透冰润,向来为太上皇所珍爱。只是自义忠亲王谋反不成、自裁狱中之后,太上皇便不知收到了哪里,堪堪已有许多年了。只是不知今儿为何心血来潮,将这旧物翻了出来?

      行礼问安后,不待皇帝寒暄,太上皇已单刀直入:“皇上,今日朝会上的事,我已听说了。这贾珍何许人也?不过依仗祖宗恩荫,才得以享尽豪奢荣华,不思精忠报国,怎地还惹出这等不伦丑闻?此事传扬开来,天下黎民该如何看待我朝?”

      皇帝试图从太上皇的盛怒中替臣子辩解一句:“御史们捕风捉影也不是没有先例,那秦氏毕竟已夭亡数年……”

      “仅有这捕风捉影,还不够?此人不光是开国功臣后人,还是皇妃族亲。哼!勋贵高门,皇亲国戚的颜面,都叫他给丢尽了!”太上皇森然道,用力一捏念珠,冰绿的珠子硌得他的手指骨节发白,“此人若不严惩,则天下人眼中,皇家岂不是也成了一丘之貉?”

      哪有这么严重?此事是不是真还未可知,这不是小题大做吗?皇帝心下嘀咕着,可看太上皇不容置疑的狠戾眼神,也不敢反驳,只得道:“还是父皇明鉴。朕这就下旨严惩贾珍,以示皇家正本清源,敦肃纲常的决心!”

      太上皇这才缓缓的柔和了目光,略显疲惫的一抬手。皇帝会意,当即乖巧地出言告退。太上皇也不多留,只是拈动着那串念珠,一颗一颗的数移着,思绪恍惚,沿着博山炉上袅袅的青烟飘往了十数年前。那时,他秘密亲往探监,看见最疼爱的四弟义忠亲王镣铐缠身,坐在稻草中发呆,整个人似极了一尊失魂的泥偶。

      “你糊涂!”他训斥道,“你当年替朕出生入死,稳固这锦绣江山,朕也让你位极人臣,荣耀无量。你的儿女,朕哪个没当做亲生子女一般看待?你还有什么不知足,宁可毁去这半生心血和名声,不顾家人子女的性命,也要失心疯谋反?”

      “是臣弟鬼迷心窍,臣弟对不住皇兄的一片相护之心,所以无话可说。”义忠亲王跪倒在地,连连叩头,泣不成声,“只求皇兄念在过往兄弟相扶相持的情谊,保住臣弟的幼女一命。她自生下来就养在府中,不似她的兄姐被外人瞧过,不易被瞧出是臣弟的血脉。况且稚子年幼,懂得什么?只要长上几年,自然会将身世忘得一干二净。他日能生得一男半女,也是替臣弟留一点骨血在这世间。臣弟知道自己罪不容赦,可还是求皇兄垂怜!”

      “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当初?”太上皇唏嘘道,“罢了,朕对替你留你那小女儿一命,让她改名换姓,寻身世清白的人家收养,长大后嫁一中等世家,开枝散叶,享一世清福。你在泉下看着,也能合眼了吧?”

      涣散的视线又重归清晰,太上皇把视线移向了博山炉旁花几上嫣艳的红梅,心下叹息。派去秦可卿墓探查的人回报,道秦氏尸骨是以金珠美玉重殓的,开棺之后颜色如生,只是脖横勒痕,不是自缢身亡,也是被人活活勒杀……本以为派人暗示宁国府秦可卿是金枝玉叶之身,背后有他撑腰,足以让侄女在嫁入宁国府后安闲一世。谁知贾珍竟是如此禽兽,庭院深深,又有宫墙相隔,他竟也在若许年后,才知晓那苦命的侄女的早夭并非出于病故。

      四弟,这回又换做皇兄对不住你了。

      大观园的栊翠庵近来红梅开得甚绝,栊翠庵的主持妙玉特地下帖,请黛玉过栊翠庵赏花品茗。这妙玉据说从前也是名门闺秀,因自幼体弱多病,才不得不舍身出家的。其人生得仪容清明,谈吐不俗,虽则性情偏僻了些,但与黛玉颇有投契之处。见她主动相邀,黛玉少不得要前往赴约。

      既要会客,打扮便要上些心思。虽不至于过于隆重,却也不能显得怠慢了去。雪雁一听黛玉要去栊翠庵,登时打起了全副精神来琢磨黛玉的打扮,簪子、耳坠、镯子、戒指,一色色的挑了又挑,选了又选。如临大敌的阵仗让黛玉不由失笑:“我不过是去赏赏花、喝喝茶,去去便回。你闹出这么大的阵仗,传出去还以为我怎么着呢?”

      “姑娘是没在这方面留心,才不知道,妙玉那为人可厌得很!平日里谁都不放在眼里,之前傻大姐好心好意帮她手底下的尼姑提了回水,她硬是隔了老远叫放在山门外头,连脚步都不让傻大姐踩进来半点。天天眼高于顶的,大伙儿都看不惯她那轻狂样子!”雪雁嘟哝着道,“府里这么多女眷,她做张做致的,好似只看得上姑娘一个,可上回还笑姑娘品不出她烹茶用的水,是个大大的俗人。哼,她以为自个儿是谁呢?”

      紫鹃捧了与首饰搭配的衣裙来,闻言也是摇头:“妙玉是起初园子刚修成时,二太太亲自下帖子请来的,品格自然与寻常清客不同。不过,也就咱们姑娘肯多搭理她几句。”

      黛玉微感唏嘘:“她才学超迈,有些恃才傲物,也是情理之中。她也是可怜明明,青春正盛,且却偏生要幽闭在佛门,与青灯古佛为伴。寻常女儿家调脂弄粉、穿红着绿、呼朋结伴、拈花斗草的乐趣,她是一丝也不得享受。长此以往下去,再怎么本来好好的人也该闷坏了。其实细细想来,与那些搬弄是非、捧高踩低的小人相比,究竟她也不曾当真伤到哪个,仅因这脾性过洁,竟也惹得许多人厌憎,未免令人可悲可叹。”说到这里,不禁轻摇螓首,“你们不妨想想,我幼时也曾体弱多病,有和尚上门化我出家的。倘若我那时一病不起,爹娘少不得也得忍痛割舍我做方外之人。翌日的我,难道不是又一个妙玉?我见了她,总有些物伤其类的感慨。”

      紫鹃听了若有所思,雪雁也不由得微觉过意不去:“姑娘说的是,以后我再也不说她了——紫鹃姐姐,你看这只响珠簪子是不是比那只钗更好些?”

      黛玉:……

      隐身在旁,默默的听着主仆三人对话的孤竹君无声的拍膝大笑,传音道:“这丫头做得在理。出门会客当然要好生整顿仪容,这也是对主人家的敬意不是?好好打扮?吾就乐意看你好好打扮!”

      黛玉悄悄白了他一眼,樱唇微动,悄然回了句:“假公济私,促狭透了。”转而出声道,“这样瞧着已经尽好了,你们一味的把我打扮得争奇斗艳的,倒像是我将妙玉是视做心腹劲敌似的。”

      听她这么一说,雪雁顿时住了手。

      妙玉洁癖极盛,纵使对黛玉另眼相看,却也没能爱屋及乌,对她的丫鬟也一并高看一层。她的禅房自是不许紫鹃她们进来的,故此两个丫头只送黛玉到房门口,便乖觉地寻了相熟的姑子们说话去了。黛玉自坐在蒲团之上,看妙玉亲自动手煮水烹茶,沃洗茶器。清冷的松香随着泉水甘洌的寒香一丝丝沸开,在四壁繧蕴出温湿的涡流。

      此情此景,委实令人物我两忘。

      妙玉正要替黛玉斟茶,忽听外头隐隐传来喧哗声,不由厌恶地一凝眉:“山门清静地,偏总是有凡俗尘务扰人清静。”

      与她不同,黛玉听见、看见的唯有更多。她看见趾高气昂的太监拿着圣旨走入宁国府,对着跪倒一地的战战兢兢的男男女女念道:“三品威烈将军贾珍,帷幕不修,秽乱纲常,非臣工之所能为,今革除爵位贬为庶人,罚银十万两,以正时风。其子贾蓉不能劝诫乃父,不孝之至,削除龙禁尉之职,以为天下人子之明鉴。”手一挥,身后兵丁一涌而上,摘宁国府匾额的摘匾额,查检逾制物品的查检逾制物品,又有趁机捞油水、中饱私囊的,将金银器皿、绫罗绸缎扬了一地。

      乌色的睫毛垂下阴凉的影子,黛玉垂目轻叹:“纵不染风尘,风尘尚要染人,何况世人芸芸,仍是一身风尘者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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