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妻》赵撄宁

93、风月

　　公主府里的珍珠宝石会打成什么样子的首饰无需多言，只消知道在公主府里其乐融融时，宫城之中却是气氛凝固，昭仁殿上，赵国长公主念叨着的姜太后微眯着眼，一言不发地假寐着。

　　泰和帝和叶皇后就坐在姜太后下首，与姜太后一样沉默着。

　　萧铭那一封请求退婚的折子突如其来，打得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毕竟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一个人认为萧铭会主动退掉这一门婚事。纵然楚家在纯安皇后仙逝后已不似从前那般煊赫，但楚家终究是世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世家盘根错节的亲戚关系，全然供得起楚家休养生息。

　　“这门婚事，不能退。”良久，泰和帝终于打破了昭仁殿上的静谧，开口便有一锤定音的架势。

　　“圣人的意思是……”叶皇后显然跟泰和帝一样想起了被赶出京都府的那位二皇子，当初若非有这色胆包天的蠢东西搅局，又何至于有如今的进退两难？

　　泰和帝波澜不兴的脸上也少见地浮现出了几丝复杂而难以言喻的异样色彩。

　　就在此时，一直假寐着的姜太后如梦初醒般地睁开了眼，但也不急着说话，仿佛是在思考泰和帝跟叶皇后刚刚所言，顿了顿，方才慢条斯理地说着：“婚姻之事乃两姓联姻，结两家之好，光一家在这里自说自话像什么样子？”

　　“阿娘的意思是，想问问楚家愿不愿意退婚？”叶皇后一面看着姜太后，一面又忍不住用余光瞥向泰和帝，叶皇后很清楚地知道，泰和帝根本没有给楚家选择权的心思，莫说是儿女婚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才是泰和帝所认为的正道。

　　叶皇后一将姜太后的意思宣之于口，泰和帝就想说不妥，不等泰和帝开口说话，姜太后径直道：“我对楚家的意思不感兴趣，我只想见一见楚家那位小娘子，听一听小娘子自己的想法，毕竟梁王提出退婚，也只是梁王自作主张不是吗？”

　　叶皇后这才明白过来，姜太后是想把这件事从世家与帝室的联姻，变为一桩普普通通的小儿女风月事。

　　“去请楚小娘子来昭仁殿。”泰和帝会过意来，侧首看向了柳安。

　　“是。”柳安恭顺地应声而去。

　　被泰和帝带过来的萧铭亲笔所书的请求退婚并请封刘听雨为侧妃的折子就放在姜太后手边的桌案上，但打从这份折子出现在昭仁殿那一刻起，姜太后就未曾打开来看过，只是听叶皇后随口提了句这折子写得倒是情真意切。

　　目光掠过桌案上的折子时，姜太后的眼里不禁漫上些许笑意，似嘲似讽，梁王府一场大火，竟是将这府里的主子那一颗真心给烧出来了不成？

　　“梁王府如今也需要一个主事的人，刘孺人这次也算是救梁王有功，一个侧妃，倒也当得。”叶皇后说起了萧铭折子里提到的另一件事——请封刘听雨为梁王侧妃。

　　对于此，泰和帝不置可否，左不过一个侧妃，就当是为梁王府请个女管家罢了。

　　“她救了梁王？”姜太后颇有兴味地挑起了眉，像是第一次听人说起这么回事。

　　“正是，梁王府走水，梁王居室火势尤为严重，侍卫们都不大敢往里进，还是刘孺人豁出性命闯进去才救了梁王。”叶皇后眉眼含笑地同姜太后说起了这件事，如同寻常人家的婆媳间闲话一样。

　　“那倒也是个至诚至善的孩子，”姜太后笑着看向泰和帝，“若是梁王与楚家的亲事作罢了，梁王妃的位置不如就给这孩子吧，梁王身边也需要一个一心向着他的人。”

　　泰和帝略一思量，也未反驳姜太后的说法，算是默许了。

　　待得昭仁殿里的茶换了第二盏，柳安领着楚小娘子一路疾走而来。

　　“臣女拜见圣人，拜见太后、皇后。”纤细少女在殿前盈盈一拜，紫色裙裾上用银线勾勒出的细碎花瓣泛着冷冽的光。

　　“免礼，赐座。”泰和帝对楚小娘子的印象还停留在自己那个孽障二儿子犯下大错的那天，今日见到冷静得体一如其他世家女子的楚小娘子，不由得怔了怔，只消一瞬，泰和帝温声将行礼的楚小娘子唤起。

　　泰和帝与叶皇后还在犹豫如何向楚小娘子提起退婚一事，不料姜太后开门见山地发了问：“圣人和娘子今日唤你进宫来，是想问问你还愿不愿意做梁王妃？”

　　楚小娘子想也不想地答了话：“婚姻之事，当从父母命也，臣女不敢擅专。”

　　似是听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姜太后无奈地摇了摇头，重复了一遍：“本宫现在在问你，是否愿意做梁王妃。”

　　“想好了再回答，毕竟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机会。”姜太后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曾经大权在握多年积攒下来的威压令楚小娘子在这寒冬时节惊出了一身冷汗。

　　楚小娘子也曾是昭仁殿的娇客，京都府里的夫人娘子们，但凡是品级足够的，就没谁会不到昭仁殿来向姜太后请安的。尽管此前也多次见过姜太后，楚小娘子却是今日才第一次窥视到旁人口中谈笑间论人生死的姜太后的真实面目的冰山一角，不是平和温厚的长者，而是上位者最常见的模样——冷肃、威严。

　　“太后也是心疼你，梁王如今的状况，你也清楚，委实算不得女子良配，你是纯安皇后的娘家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们总归是要多顾虑你一些的。”叶皇后温温和和地安抚着楚小娘子，神情真挚。

　　叶皇后这话半真半假，姜太后心疼楚小娘子是假，因着纯安皇后，不看僧面看佛面却是真。倘若楚小娘子不是有这么一位姑母，萧铭那封折子哪里就重要到需要帝后二人亲自到昭仁殿来同太后商议了？泰和帝同意便是同意，不同意就是不同意，若非念及纯安皇后，泰和帝又岂会久久拿不定主意？

　　姜太后面上不显，心下只道楚氏死得还挺有用。

　　泰和帝的思绪已经完全不在昭仁殿里这一桩官司上了，他又想起了纯安皇后。纯安皇后自来身子就娇弱些，每逢秋冬都免不了要多喝些汤药，恍惚间，泰和帝仿佛又闻到了千秋殿里的药味儿。

　　“太后可否容臣女问您一个问题？”过了许久，昭仁殿里终于又响起了楚小娘子的声音。

　　“你问。”姜太后答应得很爽快。

　　“倘若臣女不愿意做梁王妃，臣女是不是有机会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过完这一生？”楚小娘子拢在袖间的手攥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攥紧，小心翼翼地给自己打了好久的气，方才鼓起勇气问出这句话来。

　　“你想怎样过完一生？”姜太后来了兴趣，反问楚小娘子。

　　“臣女无心婚嫁，愿从此与道法相伴，清净一生。”楚小娘子从软垫上起身，端端正正地又跪了下去，结结实实地一叩首，正色道。

　　“你要做女冠？”这个答案确实是姜太后未曾想过的，但也尚在情理之中，厌倦了红尘俗世想超然物外的，楚小娘子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臣女求太后成全。”楚小娘子又是一叩首，几乎整个身子都伏在了地上，大有姜太后不同意，她就不起来的架势。

　　“好，本宫成全你，即日起，你便留在昭仁殿里侍奉三清诸神。”

　　“臣女谢太后恩典。”昭仁殿偏殿里供奉着三清诸神的神像，楚小娘子明白，姜太后这是许了她所求的清净一生。

　　“难为你小小年纪，一心向道，既如此，你的道号就由本宫来取，如何？”姜太后一看泰和帝的模样就知道他又在想纯安皇后，本想着让泰和帝给楚小娘子赐下道号，眼下也懒得等泰和帝回神了，干脆自己把楚小娘子的道号取了就好。

　　楚小娘子毕恭毕敬地应道：“臣女谢太后。”

　　“昭仁殿里有一处漱玉轩，适合清修，你的道号便叫作漱玉可好？”姜太后又卸下了那一身独属于上位者的威压，神色间仿佛只是个和蔼可亲的长者在对小辈讲话一般。

　　“漱玉谢太后赐名。”

　　泰和帝神游天外之际，姜太后已经替他将萧铭折子上写的这一团糟的事情理清楚了。叶皇后看着现在已经要被称呼为“漱玉道长”的楚小娘子，心底竟隐隐生出了几分羡慕，漱玉的人生几多波折，所幸尚有转机，她不必像世间的绝大多数女子那样被困在各种各样的枷锁里，她终于可以如自己所愿的那般，清净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