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猎杀手册》腾云

10、天珠

　　10

　　何东当然不是75岁。

　　何东甚至不是他的本名。

　　一个人如果活了太长太长的时间，名字对他而言，是已经失去了意义，还是更加重要了呢？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只能活短短数十年的人，又如何理解活了几百年的人？

　　当年因为饥荒他离开家乡，走时门前的柿子树只是手指头粗的树苗而已，等他再回来，黄澄澄红彤彤的果子挂满树。他摘了一个，咬一口，奇涩无比。

　　人生如黄粱一梦，梦醒了，他的人生却还很漫长。

　　无人懂他。

　　他再次从沉睡中醒来，眼前是两张年轻的脸孔。一张表情淡然，一张写满惊讶。

　　鲜活的，充满生机。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那张淡然的脸上，照例在那上面轻扫着，试图辨别出那些已经被光阴和血脉分支冲得越来越淡的家族特征。

　　然后，他缓缓地投向另一张脸。

　　尘封的记忆在地底下发出绵长的回响。

　　三百年前的某一次相遇仿佛重现于世，如同蝴蝶破茧而出，轻盈的双翼在空气中振动。

　　“梵天……”老朽的喉咙发出空洞而含糊的呼唤。疼痛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导致的泪水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

　　“阿大！”何宝言抓紧老人的枯朽的手，“这位是我的朋友，他跟你一样，你帮帮他……”

　　老人急促地喘着，心电监护仪发出警告的鸣叫，心电图突兀地大起大落。

　　“带……带我……去……”老人双眼凸起，朝江静潮伸出手。

　　江静潮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阿大！”

　　他的手突然垂下，一切暂时又恢复了平静。

　　何宝言叹了一声，摸了摸老人的额头。

　　“他上一次醒来的时候，意识已经不像从前那么清晰了。”何宝言苦笑了一下。

　　“他好像……”江静潮有点神志恍惚，“你有没有觉得，他好像认识我一样？”

　　何宝言摇摇头，“他谁也不认识。”

　　一个活了几百年，最近五十多年基本都是在昏睡中度过的人，还能认识谁呢？

　　“你为什么说我跟他一样？”江静潮再次捕捉到重点。

　　何宝言欲言又止，最后似乎总算下定了决心，他让江静潮坐下来。

　　“我以前说过……”他的眼睛看着江静潮，跟很久以前一样，维持着平静和淡然，“我接下来要说的事，你不要害怕。这一次也是如此。”

　　江静潮点点头，“怕也没有用。”

　　“无论如何，我会陪着你。”

　　陪你走到最后。

　　江静潮再次点点头：“说吧。”

　　“我之前跟你说过，非人不是从天而降，而是在普通人中诞生的。”

　　江静潮呼吸一窒，他依稀明白了什么。

　　“你就是非人。”

　　他忽然明白了。曾经数次在何宝言的眼中闪现的莫名的情绪。他从前不曾看懂过，如今终于懂了。

　　——那是同情。

　　“不对……”江静潮试图让理智帮助自己，“你凭什么这样说？”

　　“大约六千万人里，会有一个人携带非人基因。”

　　“非人出生的时候，跟普通人没有任何不同。”

　　“成年后，才会迎来第一次变异。”

　　“阿潮，我们的相识不是偶然。”

　　“我知道你就是非人，所以刻意接近你。”

　　“对不起。”

　　江静潮一直非常小心，无论是看到多么匪夷所思的画面，落到多么荒谬的处境中，遭受到多么无理的待遇，他都想尽办法让自己保持头脑清醒，维持绝对自控的意识。

　　因为他知道，一旦崩溃，他随时都有发疯的可能。

　　然而现在他感觉自己快到了极限。

　　“哈。”他干笑了一声，“对不起？为了什么？”

　　何宝言不再说话，他又用那种眼神看着江静潮了。

　　同情，愧疚，悲悯。

　　对不起。

　　因为一直没有对你说，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因为发生在你身上的荒唐的一切。

　　因为没有人能帮助你摆脱注定的命运。

　　江静潮只觉得心在往下沉，永远也沉不到底。

　　有人敲门，没有等他们有所回应，就推门而入。是护工胖姨。

　　胖姨以她的体型基本不可能会有的轻盈步伐走到老人的床边，又重复了那一套动作——记录心电监护仪数据，检查血氧指数，调整吸氧管。

　　她转头时看到失魂落魄的江静潮和脸色惨白的何宝言，显然误解了什么，脸上带上了恻隐和理解，“怎么只有你们两个孩子？家里其他人没来吗？”胖姨摇摇头，“小孩子顶什么事呢？快让你们爸妈来一趟吧，也许……”情感让她不由得停顿了一下，但专业精神又逼迫她接着说下去，“也许就这一两天的事了。”

　　富有经验的护工能看出来。

　　经常与死亡打交道的人都能看出来。

　　胖姨又走了。

　　“其实……变成非人或许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糟糕。”在让人难以忍受的压抑气氛中，何宝言努力地安慰江静潮，“你可以活很久的。”

　　江静潮低着头，用一只手支撑着额头。 “甚至可以永生……”何宝言继续努力着。 “杀了我。”

　　江静潮终于抬起头，似乎恢复了平静，只有双眼通红。他直视何宝言的眼睛，又说了一次，“杀了我。”

　　何宝言不说话了。

　　“如果我变成了……那个样子，答应我，亲自动手，保证让我彻底死掉。”

　　“你不会变成那样的。”何宝言掉转头，好一会儿才补充了一句，“我保证不会。”

　　疗养院的饭不好吃，也不难吃，营养均衡，适合老人。

　　何宝言和江静潮坐在一堆老人家中间，十分显眼。

　　在看守所被困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江静潮，原本以为自己胃口会非常好，但对着眼前的饭菜，依旧食不下咽。

　　不少失能老人坐在轮椅上，等着护工喂饭。

　　老人们都很安静，目光平和。

　　何宝言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两身干净的衣服，居然连内裤都有。两人洗完澡后，让护工帮忙在老人的床边放了两张折叠床，草草睡下。

　　江静潮也不能说是入睡，可能比较像是精力彻底耗尽，终于昏迷过去。

　　所以他在夜半突然惊醒的时候，自己都感觉意外。

　　房间里留着一盏灯。疗养院的房间是不会彻底关灯的。老人晚上起来上厕所，最重要的是避免摔倒。厕所里的灯不会灭，房间里也要留一盏。

　　江静潮睁开眼就看到何东坐在床边。

　　他一惊，挣了起来。

　　何东看向他，眼神清明。

　　“白天我有点糊涂。”何东条理清晰地说起话来，“把你误认作一位故人，让你受惊了。很抱歉。”

　　江静潮看着何东，惊疑不定。

　　“时间不多了，我就长话短说吧。”何东看一眼沉睡的何宝言，道：“这个小朋友希望我能帮你，但我恐怕会让他失望。”他对着江静潮眨眨眼，“你想要获得永生吗？”

　　江静潮看了何东一会儿，说道：“我不知道永生是什么感觉，我也无法想象，我只想回家，回到我应该待着的地方。”

　　何东点点头，“我明白了。”他站了起来，伸手摸了摸江静潮的头顶，沿着后脑勺，一路到脊椎，一格一格的骨头。

　　被摸过的骨头，在皮肉下灼烧，江静潮痛得直发抖。

　　“我死以后，一切归无，剩下的东西不属于我，我把它交给你，有了它，你可以延缓变异。然后让小朋友带你去‘无名’，那是你真正的故乡。”

　　何东慢慢后退，在他的脚下，仿佛有火焰腾升，星火四散。

　　“运命惟所遇。你们最终会明白这个道理。”

　　江静潮摇摇头，想说话，却无法从越来越激烈的疼痛中缓过来。

　　在朦胧之中，他勉强抬头，看到何东在火光中凝视着他，眼神与何宝言如出一辙。

　　江静潮信了何东的确是何宝言的祖宗。他好想回头踢醒睡得像头猪一样的何宝言，并大吼一声：“你祖宗要升天了！”

　　所有星火如旋风向上把何东淹没，再一瞬，点点光斑散落消逝，何东消失了。与此同时，江静潮也从疼痛中解脱，他扶着床沿站起来。

　　在何东原本站立的地方，滚落了一颗小指头一般大小的珠子。江静潮上前捡了起来。珠子如玉如骨，看不出是什么质地。他举起来正要仔细看，背后伸出一只手来把珠子抢了去。他急忙回头，看到身后站在的何宝言。

　　“你……”他刚张开口要问，何宝言把珠子扔到他嘴里，他竟然不由自主地吞了。

　　吞了……

　　“咳咳咳！”江静潮慌张失措，又是咳嗽又是作呕，想把珠子重新呕出来，只是完全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你什么毛病！”江静潮指着何宝言开骂。何宝言笑了笑，“吞了好，不怕丢。”

　　江静潮憋得脸通红，“屁！拉出来就冲走了好吗！”

　　“拉不出来的。”何宝言笑得更开了，“再说了，这个珠子本来就是这么用的。”

　　江静潮无语问苍天。

　　隔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放弃了深究这颗珠子原本在何东身上的什么地方待过。

　　“这是焚天的舍利子，有了它，你就可以抵挡变异，做一个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