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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厌浥行露 ...

  •   到了谢府门口,孟津稳重而迫不及待地将谢岸“请”下了车。

      谢岸巴着车窗耍无赖,“元昭,我们下回什么时候见?”

      孟津恨不得与他永不再见。

      然而不行,不单单是因为他欠着他人情,只要安平王留在南城,日后在官场上,他与谢岸多半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

      想到这里,孟二公子忽而觉得人生失去了希望。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保持冷静,“等你想好要让我帮你做什么,就来姚家找我罢。”

      “好啊!”谢岸眉飞色舞,“你要不要上我那儿喝杯茶?”

      孟津坐得高,谢岸仰着头,直直对着他的脖颈。
      他的眼睛无意间落到孟津的喉结上,突然很想摸上一摸,还想……他没由来地笑起来,孟津看见他的表情,脊背间窜起一阵恶寒。

      “不必了。”孟津冷冷地拒绝,“家中还有事,告辞。”

      马车很快隐匿在夜色中,不见踪影。

      玉骨眨眨眼,说:“公子你真可怜。”

      谢岸一愣,随即笑问:“什么?”

      玉骨拍拍他的背,以示安慰,“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

      “我喜欢的人?”谢岸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你说我喜欢他?”

      玉骨点头,又摇头。

      她咬着嘴唇想了想,“也不对,你只是想同他睡觉。”

      谢岸戳戳她的脑袋,“胡说八道,小小年纪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玉骨面不改色:“你别小看我,我看过很多春/宫图的。男的和女的,男的和男的,女的和女的,还有大家一起的。”

      谢岸:“……”
      小姑娘口味还挺杂。

      谢岸缓缓道:“你信不信,一个月之内,我能睡到他。”

      玉骨嘴角抽了抽,“你就吹吧,牛皮都要把月亮遮住了。”

      谢岸闲庭信步,不疾不徐道:“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玉骨不信邪地跟他赌了十文钱。

      -

      下一刻,走进谢府大门的玉骨懵了。

      玉骨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

      玉骨掐了自己一把。
      嘶,疼。

      她连忙拉住谢岸的衣袖,“公子,你别是走错门了罢?”

      谢岸还没答话,旁边路过一排提宫灯的侍女,见了他,齐刷刷地行礼,“公子好。”

      玉骨的世界观坍塌了,“你你你,你家这么大,还装穷人?还蹭车?你的良心呢?”

      谢岸无辜地耸耸肩,“可能是被狗吃了吧。”

      玉骨:“……”

      她随着谢岸缓缓前行,眼珠子左转右转,有些奇异地看着四周的一切。
      这里与万家完全是截然不同的气象。

      万家园林到处是富贵花,洛阳来的名品牡丹,大片大片的桃雪,红廊。甚至有金玉桥,琉璃亭,玛瑙玉山。

      相比之下,谢家简直是空的。巨大而渺然的沙庭,垂云松,水杉。建筑都是半旧的,淡松烟色的椽木如古佛般庄严矗立,靠近了便闻见似有若无的檀木香。

      玉骨穿过圆门,一眼望到星河璀璨的云天。

      院外挂着弹丝楠木的匾,走进去,有侍女拿着团扇轻轻地摇,百兽炉上水雾缭绕。

      她们见谢岸回来了,都起身相迎,“公子今日喝什么茶?”

      谢岸却笑吟吟地看她,“想喝什么?”

      玉骨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是问她,不禁瞪大了杏眼,哪有主子迁就婢女的?

      她虽然呆,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一点,谢岸的表情不像作伪,那些侍女也只是静静地望着她,谁也没有表示诧异,仿佛这种事是见怪不怪的。

      可她哪知道自己爱喝什么茶呀!

      玉骨苦思冥想半天,小心翼翼地说:“西……西湖龙井。”

      她听人说,万老爷最爱喝这个,想必是好茶。

      绿衣侍女走入红檀屏风后,好一会儿才出来,手里捧着个小漆盒,眉眼温柔地笑:“我记性差,差点忘了搁在哪儿了……这茶年头有些久,不知妹妹喝不喝得惯。”

      玉骨呆呆地看着她们煎茶,煮茶,调茶,如看一幅缓缓流动的画。

      这里的姑娘全是这么细声细气的,又真挚,又得体。
      不像万家,大家表面上和气,却谁也瞧不上谁。

      她怔怔的,正在神飞天外,外头却忽然“啪嗒”一声,把她吓了一大跳。
      转过头去,开阔的窗棂框出一片好夜色,一只飞下枝头的大红鸡精神抖擞地立于庭中。

      大红鸡走了两步,屁股后面的长羽毛翘了起来,歪着脑袋咯咯叫了两声。

      谢岸听见声音便黑了脸,“哪来的丑鸡,赶紧给我把它赶出去。”

      “我看谁敢。”谢嫣从黑影中走出来,一把抱住大红鸡,摸了摸它长着黄毛的脑袋,趾高气扬道,“你要是敢动它,我跟你没完。”

      谢岸走到廊下,盯着为了一只鸡跟他放狠话的小姑娘,低声道:“谢嫣,我最讨厌鸡。”

      “跟我有什么关系。”谢嫣漠然地盯着站在后头眼巴巴瞧热闹的玉骨,拧起秀眉,“你在外面眠花宿柳,败坏谢家名声也就算了,居然还把人带回家来。你要不要脸?”

      在她眼中,他是这样的人。谢岸沉默地望着她,半晌扬起头,“跟你有什么关系。”

      谢嫣咬牙,眼睛却慢慢红了,“你这个杀人犯……你总有一天要遭报应的。”

      听见这样的诅咒,谢岸却慢慢的笑了,“好妹妹,我只怕报应来得太晚了。”

      -

      翌日一大早,谢岸就出了门。

      他如今赋闲在家,有的是时间,自然要好好弥补先前做官时天天案牍劳形、挑灯夜战的痛苦。

      他有空,每日被父亲逼着苦读的沈钧却没空。
      又去了姚家,姚祈不在,说是上同安府练刀去了。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自己闲着,却找不到人一起玩。

      谢岸溜达到明月楼,喝着掌柜自酿的好酒,没人陪就没人陪,他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

      喝到一半,有个背着琵琶的小姑娘过来问:“公……公子,听个曲儿吧,前朝的新作的都会弹。”

      南边的歌楼很多,像这样背着琵琶三弦在酒肆卖唱的,比下九流还要下九流,是叫人瞧不上的。

      然而谢大公子是何等风流人物,短衣穿结的小姑娘怯生生地往桌前一站,他便微笑起来。
      谢岸给她倒了杯茶:“我虽然相貌丑陋一些,却不会吃人,你不要怕。”

      她迟疑再三,接了茶水,一双清澈的眼瞳悄悄望过去。
      这样的人还要说自己相貌丑陋,那其他人又是什么呢?

      弹琵琶的小姑娘和谢嫣一个年纪,话却少,纤细单薄。问是哪里人,说是西宁逃难而来。

      “家里双亲被流匪夺了性命,奴与家人一路奔波,树皮吃得,泥沙也吃得,后来哥哥给黄河土胀死了,奴与阿爷竟活了下来……公子还要听曲么?”

      谢岸点头,“听的。”

      “听哪一首呢?”

      “拣你喜欢的弹罢。”

      琵琶声声飞入云霄。

      谢岸敲着桌面沿应节,不由得徒生几分悯然。
      大概生逢乱世,谁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艰辛罢。

      琵琶女唱了三首歌,谢岸给了她一枚玉佩。小姑娘睁大了眼睛,以为这位公子发了疯。

      玉佩在阳光下莹润剔透,她再没见识,也知道这个值很多银子,足够她与阿爷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了。

      小姑娘眼睛亮亮的,千恩万谢地走了。
      她永远不会知道,她眼中价值连城的宝贝,对于谢岸而言,只是一块无关紧要的石头。

      -

      待到黄昏时分,谢岸才不紧不慢地往回走。快到家的时候,看见一个瘫坐在地上哭喊的干瘦老人,身边松松散散地围着旁观的看客。

      老人颤抖着黑瘦的手,道:“我的幺幺是好的,是孝的。她见有人欺辱我,便要与人拼命……我是一把老骨头了,死便死。天杀贼,为什么收去我的幺幺!”

      倒在地上的小姑娘,身后一把琵琶,正是方才的歌女。
      谢岸呆了呆,周身的血在一瞬间冷透了。

      旁边有人摇头道:“你在这哭也无用。辛家岂是好惹的,当心他们回来找你麻烦。”

      “辛四公子着实不是个东西,这个世道还有没有王法?”

      “老兄,慎言!”

      “王法,国都要没了,还谈什么王法!他们贵族的命才是命,我们?蝼蚁罢了!”

      老人犹在下泪:“我的幺幺,我的幺幺!”

      多么可笑,谢岸捂住眼睛,他还以为他能救她。怎么救?救又如何?她还是死了,贵族随便碾一脚,她就死了。

      世人传言,辛四公子辛辽,是个天生的神童,五岁便因为一篇《月赋》名扬天下,只是寻常行事……有些荒唐罢了。

      原来“有些荒唐”的背后,藏着许多鲜活的人命。

      谢岸握紧拳头,荒唐的究竟是辛辽,还是他们这些用荒唐遮掩罪行的人!

      当——当——

      老人的痛哭被晚钟盖过,一匹枣红马打了个响鼻,堪堪停在他身边。

      “出了什么事?”

      那样冷的声音……谢岸抬眼,骏马上的公子一身白衣,凛冽如霜。

      孟津眼睛飘过他,落在哭泣的老人身上。他下了马,俯身问:“老人家,谁欺辱了你?”

      谢岸摸摸鼻子,他刚刚是不是瞪了他一眼?他看起来就这么像坏人?

      老人家悲痛过度,说不清楚事情,旁边有好事者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孟津沉声道:“你放心,我定会帮你讨回公道。”说完就要纵身上马。

      谢岸拉住他的衣袖:“你要做什么?”

      孟津拂开他的手,“干/你何事?”

      谢岸低声道:“你应该知道,这个节骨眼上去找辛家的麻烦,只会让北人难堪。”

      孟津不以为然道:“谢公子怕惹事,打道回府便是。”

      谢岸沉默片刻,“我是好言相劝。”

      孟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在我听来不过是废话。”

      话音未落,已经绝尘而去。

      谢岸面无表情地挥手赶去淡淡烟尘,这厮真是一辈子顺风顺水惯了,以为顶着个孟字就能无往不利……等着碰壁吧。

      春日的黄昏总是迟迟的。人群渐渐散去,老人哭不动了,坐在原地喘气。

      谢岸不忍去看已经僵冷的小姑娘,却握住老人满是污尘的手:“我家缺一位院夫,寻常只需给花草浇浇水,您愿意么?”

      老人呆呆地望着他。

      谢岸轻声道:“你家幺幺琵琶弹得很好……我会命人好好安葬她的。”

      -

      三日后,谢岸听闻孟二公子因为惹是生非受长辈责罚,禁了足。
      带来这个消息的是道德模范兼八卦之父沈钧。

      孟家与姚家是姻亲,新府院还未落成,故而现在借住在他家。
      沈家与姚家又是通家之好,姚家后院有几棵树,树上结了几个果,沈钧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谢岸知道这一层,故而试探道:“你可知是为了什么?”

      “这可是大大的秘密,你别告诉别人啊。”沈钧摇着扇子,低声说,“孟津逮住辛四公子,狠命揍了一顿,差点闹出人命!”

      谢岸愣了愣,不禁大笑出声:“我还以为他有什么法子。”

      “什么什么法子?”沈钧一头雾水,“问他为何无缘无故打人,他居然说辛四长得太丑,害他犯恶心!你听听,这算什么!辛家气得了不得,可孟家也不是好惹的,两家梁子算是结下了。我听说这孟二公子在京城就乖张放诞得很,眉毛长在天上,谁也不放在眼里。现下一看,简直是个疯子,你可离他远点,千万别惹上麻烦。”

      谢岸挑眉道:“我倒觉得他是个妙人,有意与之结交。”

      沈钧骇然:“你疯了不成?”

      谢岸旋身倚着竹栏,笑得风流倜傥,“你看我和他,哪个更像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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