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式微》时碣

2、01

　　殷洛睁开眼，没有任何征兆地从梦里醒过来。一年前粉刷过的天花板撞进视线里，冲散了残余的橙红的影像。
　　她茫然地看着那一片惨淡的白，许久才稍稍有些回过神，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却摸到自己脸上全是泪水。
　　她愣住。
　　有多久没有哭过了呢？
　　这句老套的话冒出来，意外地应景。
　　一个人穿过半个城市，一个人回到昏暗的家里，一个人走在空阔的校园，一个人长久地仰望星空……她镇定而平静，淡淡的伤怀，却从无悲哀，仿佛生来如此。
　　是么？
　　她第一次觉得像丢了什么一样，空荡荡的。
　　有些茫然。抹过自己的眼梢，指尖触感湿暖。
　　镇子上柔和的阳光，碧水悠波，撑开的竹门，飘飘荡荡的小舟。那个男孩拂过她额头的手，微眯起的眼睛，浅浅的笑意，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留恋像守望，那么……温暖。梦里的暖意忽然苏醒过来，温暖得让人，悲伤。
　　殷洛拉起被子盖住自己的头，身体慢慢蜷缩起来，眼泪滂沱而下。死死地攥着毛巾被，浑身颤抖。
　　她在一方温暖的小角落里，却飘摇成水面上的孤帆，被惊涛骇浪一般的孤寂冲刷，吞没。
　　很久，她用毛巾被狠狠抹干净泪水，晃晃悠悠的爬起来，下床。不小心踢在楼梯柜的侧边，疼得眼泪差点又落下来。
　　“殷洛……”还没回家的舍友从睡梦里醒来，模模糊糊地叫她，“空调别关，你……”然后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嗯。”她轻轻应一声，虽然对方是听不到了。

　　殷洛洗漱完，在书桌前坐下，已经完全清醒过来。
　　她歪着头回忆那个梦，出奇的，梦里的事物很清晰，清晰到她记得起白瓷碗上一条浅浅的裂痕，和石桥上姑娘腰间垂下的流苏。可是，她怎么也记不起那个少年的长相，只记得瘦削挺拔的背影，和……
　　他的眼睛。
　　那样干净的眼睛，灼灼的明亮和通透，带着少年人的锐气，却蕴了那么温软的笑意，所有的锋芒都变得柔和。
　　她记不得那个镇子的名字，记不得老婆婆的长相，记不得他们所有的对话……整场梦境像是默片一样慢慢展开，隔了一层纱，模糊不清。
　　可是那篝火烧的灿烂而清晰，仿若铺天盖地的魅惑。
　　她忽然惶恐起来，撑住额角，反复地用力地回忆，想抓住点什么，却一无所获——甚至，她不知道自己在惶恐什么，也不知道想抓住什么。
　　一个梦而已，不是么？
　　深呼吸了几次，情绪终于稍稍平稳。她简单收拾了一下书包，出门。

　　暑假尚未开始，但考试周已经过去，大部分学生都回了家，校园里空荡荡的，有几分萧瑟的味道。
　　她坐在图书馆里，摊开书。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看着对面桌上一块太阳投下的亮斑在发呆。
　　夏天的太阳刺眼，眼睛微微酸痛。
　　她眯起眼睛，意识里忽然划过一个名字——“扶酒”。
　　她愣住。恍恍惚惚想起，小镇上有个传说，传说的一边是雕花楼，一边连缀着那场燃着篝火的祭典，可怎么也想不起来更具体的，倒是平白地记起了这个名字。
　　扶酒扶酒，她依稀知道，这是传说里那个女人的名字。
　　她立刻摸出手机，搜索这个名字。
　　无用信息很多，一页页翻下来，都是杂七杂八的内容。快放弃的时候，却看到一篇博客。她愣了愣，点进去，手指莫名地有些颤抖。
　　是一篇游记，记了博主在南方一个小镇的见闻。那是个古老的镇子，青石板铺的路只容行人和脚踏车过去，有不宽不窄的河道，船夫白日里撑着船渡人，晚上把船系在河边的树上。镇子中间有一座高大的雕花楼，古朴沧桑。那里的人喝着青稞酒，流传着一个叫“扶酒”的女子的传说。他后来，在旧的民俗志里看到了那个传说，颇为感叹。
　　他没有写地名，也没有记下那个传说。
　　殷洛按灭了手机，不失望也没有欣喜，只轻轻叹口气，把头发绑了起来。
　　大半个上午，她都在翻各种各样的民俗志，终于在一本古旧的书上找到了这个名字。
　　只薄薄的一页，说千余年前，一个叫扶酒的女子，用自己的性命，在战争中挽救了一个边陲小镇。为了纪念，她的遗骨于是被葬在了那里，人们围着她的坟冢建起了高高的雕花楼，在她死去的那一天燃起篝火祭奠她，年复一年。而那个小村镇因着山水环绕，只得一条水路与外界相通，逐渐就形成了自然的半隔绝，生活还保留着一些古朴的风貌，仿佛晋人所见的桃花源。
　　篇末记着那个地方，在西南一个山水秀丽的城市边，没有更详细的位置，只余下一个地名——“平临”。
　　殷洛指尖摸过微微泛黄的纸页，不自觉地蹙起了眉。
　　她没有来由地觉得，这个传说光辉灿烂，却像笼在了一层薄纱里，合情合理的故事像那层纸纱，敷衍着好奇的目光。真实沉默在那后面，带着绵长的感情和淡淡的执拗，隐隐地拒绝着外人带着好奇心的窥探。
　　有什么一闪而过。
　　殷洛用力拍了拍额头，又读了一遍传说。
　　不是这样的。
　　谁在她耳边低语，声音直抵内心。
　　她愣住，却无比笃信。心里若有若无的温暖和悲伤夹杂了怀念扩散开来。
　　泪在眼角积聚。
　　殷洛合上书，闭眼静坐，等情绪散去。

　　订机票，回宿舍，收拾行李，去机场，登机，起飞，降落。像有什么在牵引她，而她无法抗拒。
　　下午两三点的时候，殷洛踏上了西南陌生的土地。
　　她打车寻到了城市外面的群山。山峰高矮不一，秀丽或巍峨，郁郁青青。浓的像要滴落的碧色里。
　　她伸出手隔着空间去触碰，心里平缓无波。
　　是或者不是，前世还是今生，梦抑或现实——她都没有见过这里，这般陌生的模样。
　　她有些恍惚，闭上眼，微微偏着头，想要去抓住转瞬即逝的感觉。
　　“请问……您知道平临在哪里么？”睁开眼，到底还是得现实一点去打听。
　　当地人茫然地看着她，摇头，或反问。
　　快接近黄昏的时候，她离来时的地方已经走出了很远，一路上漫无方向地打听，只是没有偏离河道太远。村镇“只得一条水路与外界相通”，梦里弯弯折折的流水还清晰地印在她眼前。
　　直到傍晚，终究是没有一点收获。
　　她脱力一般蹲下来，望着河水发呆。
　　阳光落在水面上，刺得眼睛发疼，几乎要落下泪来。
　　到底是梦么？
　　她想要冷静地反思自己的冲动和幼稚，去相信一个没有来由的梦境和不知道年代不知道出处的民俗故事。
　　实在……不像她会做的事情。
　　是时候回去了……
　　可是，那层纱从传说一直笼到了她心里，模糊的怀念和感伤刺激着想探寻的心思。
　　回去了，这一生便……
　　便怎么样？她不知道。
　　便不会再回来？这本来就不是她的地方。便没有办法见到他？他是谁，在哪里，又真的存在么。便不可能再寻到平临？这是真实存在的么，还是只是个名字。
　　她把脸靠在膝盖上，闭上眼，纷繁的思绪不断在游走。
　　浩大的纷杂里，她逐渐清晰地意识到，不想走……不能走。

　　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等你。
　　谁在庭院里对着空无低喃，谁的背影挺拔而沉默沧桑。

　　她猛地睁开眼。茫然无措中看到远处摇着桨过来的船家。
　　“您知道平临在哪里么？”
　　船家明显地愣了，脸上显出惊讶的神情，反复打量着殷洛，好半天才讷讷地开口：“我就是平临的。可是……你从哪里听说我们那的哟。”
　　“请您带我过去可以么？”她大声说，抱着包跑过去，疲惫，却不由地觉得放下了重担，心情松弛下来，宁静安适，像将要归家的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