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02 ...

  •   折过弯弯扭扭的水路,从山里面穿出去,视线明亮开阔起来。
      一方不大不小的平原,隐在山水里面,河湖纵横。
      “姑娘,到地方啦。”船家回头叫她,看到她怔忪茫然的表情,“从这儿上岸吧,都多少年了,没碰到过像你这样自己寻过来的外人哟。”
      殷洛从船的踏板踩到青石板上,坚实的石料晒得温暖,一边连绵着住户和店家,太阳从大开的竹门里晒进去,投出一方小小的明亮的影子。另一边河水蜿蜒,几艘带着棚顶的船靠在岸边,系在树上,在水里悠悠地荡。简单古老的石桥横跨过水。有女人在岸边的石阶上淘米洗菜。
      安静的,温暖的,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
      跟她梦里一模一样的味道。
      她蹲下来,伸手,轻轻触到青石板,浸了岁月的光润,微微的暖意。心里就这么松开了,仿佛摸到家的温度。
      她沿着石板路慢慢地走,微眯着眼睛,指尖从房屋的砖料或竹料上划过。
      前面,小小的店家,支起白色的遮阳帘,半开着窗户,清润的甜味混着酒味从里面氤氲出来。
      她抬手,轻轻扣了两下窗户。
      没多久,里面探出来一个小老太太,手上端着一只白瓷碗,盛着大半碗甜酒。
      老太太眯着眼端详她,好半天才笑起来,笑里带着淡淡的迷惑:“奇怪哟,姑娘不是这里人吧?”
      “嗯,刚才才来的。”她乖巧地点头。接过老太太递上的瓷碗,双手捧着碗沿,把脸埋到碗口,小口小口地喝。
      “真是奇怪呢,姑娘你倒是像这里人。”老太太慈蔼地看着她,小半个身子都从窗户里探出来,“姑娘有地方住吗?要不要在我这里留宿啊,老太婆我一个人,地方有着呢。”
      她抬头,“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这里小镇子,可没有你们年轻人说的‘宾馆’啊什么玩意儿的。你等等啊。”老太太缩回身子,很快又从边上开着的门里走出来。她跟殷洛差不多高的身量,围着白色的围裙,收拾得整齐而妥帖,跟她盘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一样。
      “那谢谢婆婆了。”她弯腰,恭恭敬敬地道谢。

      “我们这个地方啊,山环水绕的,跟外面也就不大有联系……”老太太放下碗,灵巧地拨亮了桌上点着的油灯,又坐回来,跟殷洛絮絮叨叨。
      这方小小的地方,叫“平临”,交通不便,除了必要的生活往来,跟外界联系也不多,这些年,有年轻人出去回来,却鲜少有外人进来。过着很安宁的,半自给自足的生活。
      老太太也说起那个传说。她娓娓的语调里,那个死在战争中的女子,人们为她建起的雕花楼,与纸页上的记载别无二致。
      她轻轻蹙着眉,压下心里的不协调感,在老太太带着叹息的尾音里接上:“婆婆,真的是这样的么?”
      “诶?”老太太本来向着油灯上火光的视线转向她,有些惊讶地,又忽然没有来由地笑了,“姑娘好像知道什么呢。可是村里都是这么说的,每年还都会举行庆典纪念呢。我想想……诶呀,就是两天后了,姑娘你要是多留几天就去看看吧,可热闹哟。”
      “可是……婆婆,完全没有别的说法了么?”她咬了咬唇,坚持问,心里不知道哪一角,有沉闷腷臆在慢慢扩散。
      老太太侧着头看她,轻轻眯起眼,笑容带上点不好意思:“其实吧,我娘跟我讲过一个有点出入的版本,算是我家家传的吧……”
      据传,当时,战事发生在这附近的一个边陲城镇,还没有波及到这里。一个年轻的将军遭到了敌人假投降的算计,却敏锐地识破了诡计,带领军队打了个漂亮的胜仗。当时情况也可说是一片混乱,有个军队里的姑娘,约莫是厨娘还是大夫,错混进了上战场的人流里,机缘巧合从流箭下救了将军,却因此丧了命。战争结束后,将军把她的尸骨埋到了这个小镇,为这个并不熟识的姑娘建起了雕花的阁楼。
      “这个将军啊,也是个可怜人,就这么守了一辈子,不知道该说是重情重义还是什么呢……”老太太收拾起碗筷,长长地叹了口气,好像那不仅仅是个传说。
      殷洛怔怔地盯着桌面上竹子的纹路。
      传说上那层蒙着的白纱撩起又合拢,只能隐隐约约瞥见一角内里,带着斑驳陆离的光彩。
      两个故事里,一个写满了那个女子的名字,一个压着那个将军的重义图报,可是……
      不是的,不是的。她下意识地摇头。
      “她……叫什么?”殷洛问,有些艰难又有些笃定,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扶酒。”
      只有这个名字,清晰得几近刻意。

      殷洛躺在床上,望着低低的天花板。
      床铺虽是新铺的,被子却也是软和,有着淡淡的太阳的暖意。
      她闭上眼睛,心里杂着那个名字和散乱的情节,很快入睡。

      连绵的群山,郁郁苍苍,流水从中间蜿蜒而过,有一叶小船在河水里飘摇着向前,船家用力撑着竹篙,动作大开大合。
      有人坐在船头,低垂着头,额发落下来,挡住了眼睛。身侧摆着长剑,剑锋收在鞘里,依旧隐约透出锐气。
      他半抱着一个女孩,手臂弯曲着撑在她背后,背脊挺得笔直,姿势有些僵硬,不甚习惯的样子,却又郑重而谨慎,像在害怕惊扰或是打碎了什么。
      女孩倚在他身上,一动不动,细软的长发落在白裙上,弯曲成温婉的线条,脸上覆着白纱,看不清模样。她的指尖从衣袖间露出来,纤细漂亮,青白的颜色。
      船在水纹里波动倾侧,她倒向他。
      他狠狠地凛了一下,本就笔直的背脊又用力向上挺了一下,然后僵住,微微的颤抖,慢慢像散了所有力气一样松懈下来,本来挺拔的背脊一下子蜷缩起来。
      很久很久,他慢慢伸手,小心翼翼地扶正了女孩,恢复到那般笔直郑重的模样。

      夕阳将沉未沉,映得天空一片橙红的昏黄,明昧之间透出意味深长的诡谲。
      光落在还簇新的石碑上,在空荡荡的碑面投出温暖的光晕。
      有人蹲着,一下一下地用手挖土。看背影像是少年又或是青年,清瘦而劲节,像细长的竹枝带着坚韧的意味。他一点一点把土堆到边上,挖出来一个不深不浅的坑,双手捧起放在石碑下的青苗,慢慢扶好,一只手把土堆上,压实,堆上,压实。珍而重之。
      最后一丝阳光将要消逝的时候,他埋上了最后一抔土。他手搁在深黑色的土上,指甲里皮肤上都是黑黢黢的颜色,指节上浅浅的伤口。
      长久的静默。
      他慢慢坐下来,盘着腿,稍稍垂着头。
      他忽然收回了手,在衣服上蹭着,仔仔细细擦那些脏污,用力到皮肤微微泛红。
      他伸手,想要去触碰刚刚栽下的绿叶。却在将碰到的时候,顿住了,手指轻颤着,到底蜷缩回来,空空地握成拳,凝滞在半空中,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春末的季节,空气里有温软湿润的味道。
      有人坐在石碑前,低头雕刻一块木板。
      他低着头,一手压在木板上,一手握着刻刀,一刀一刀,缓慢稳定地削去木片。动作尚且透着稚拙,却已经没有了生涩。他周围,是已经有了雏形的楼阁。
      他时不时抬头,像是望着石碑的方向,又很快转向旁侧。看不到表情,只在背影里透出来平静,和淡的孤寂哀伤。
      不远处,栽下的青苗依旧柔弱,却已渐渐有了坚韧的模样。

      雕花楼的一方天井里,时有阳光时有雨雪,却安静地像隔绝了整个世界,光阴也在这里停滞。
      有人站在那里,背影挺拔。前面是没有字的石碑,和不远处不知道名字的青苗,纤细而坚韧。
      他沉默得同这里的石碑、青苗和楼宇没有分别,仿佛一尊静物的雕像,却让人闻到萧索寂寥的味道。
      他安静地站着,时光在他身侧飞速流逝,日升星移,雪落花藏,明灭之间,已经是苍颜白发,空余了一座石碑一株青苗。
      很多很多漫长的黑暗和明亮交替。
      有花开了。

      殷洛醒过来,天还半明半昧。她愣愣地,几乎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梦却清晰地像伸手就可以触碰。
      梦里,她在他背后,看他固执地站立在时光里,又终究被时光带走,像是在怀念,又像是在……守候。
      没有来由地,她从他身上感到熟悉和温柔,暖意从皮肤上渗进来,直抵内心。
      和前一天梦里的那个少年那么相像。
      她猛地坐起来,一下子清醒过来,终于切切实实地触摸到传说里的不协调。
      名叫扶酒的姑娘,或是那个将军,都是……一个人啊。流传着的故事里,只留下了那个姑娘的影子,她在战场上奔走,血浸染了土地。老太太的故事里,模糊了这个姑娘的面目,唯有那个将军,执着地怀抱着对一个女孩的感恩和亏欠。铁血兵戈,重情重义,他们孤独地在传说里各自穿行,高德大义。
      英雄的孤独,镜花水月一样虚幻,连那份感情都单薄得虚假。
      真的是这样么?
      只是梦么?你不曾存在么?
      不是的。
      她在心里笃信了答案。
      殷洛把手覆在眼睛上,透过张开的指缝看到天花板上竹片的纹路。
      闭上眼,有一双手把那蒙着传说的白纱拉到了她眼前。那双手渐渐清晰,张成保护的姿态。
      那双……少年的手。

      她收拾好出去,看见老太太端着竹笾进来,上面铺着淘好的糯米,洁白湿润。
      “婆婆早。”她端端正正地叫,伸手去接那个竹笾。
      “诶姑娘真早。不用不用,老太婆这点东西还是拿得动咯。”老太太笑着,皱纹深深浅浅的脸上,跟这糯米一样温润干净,铅华洗净。
      “婆婆,这里有……?”殷洛的话刚刚起了个头,忽然低落下去。
      她想问,这里有跟我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么,大概那么高的样子。可是,她莫名地害怕起来,心里轻轻颤抖。她抬手抓住衣襟,不知道自己在畏惧什么,是回答还是真实,抑或是问询本身。
      “姑娘你说什么?”老太太侧着头问她。
      “不……没什么……”她摇了摇头,轻声说,低落而安宁。

      殷洛站在雕花的门前。
      厚实的木料浸透了年岁的味道,古老朴质的花纹好像还带着外行人稚拙的模样,触手细腻温润。
      她轻轻抚摸那些纹理,眼底浮起梦里那个低头雕刻的背影,干净温和。
      细密的刻痕里,谁的温柔和希冀穿透了重重的光阴,映到她的指尖。
      她把手覆到花纹上,像和谁掌心相合。
      门的那一侧是天井,她是来看这方天井的。老太太说,里面立着一块没有字的碑。
      她知道的,她在梦里见了很多很多次。
      可是她不敢推门。
      梦里,那个站立在碑前的背影,挺拔而沧桑,在飞卷的时光里老去,白发斑驳。可他又像静止在光阴里,雪落雪化,叶长叶飘,他的背影仿佛永世不变。
      永世不变的悲伤和守候。
      固执的坚强里,弥散的悲伤,决绝的守候。
      她从未见过他,或许他只是她做的梦,可她那么害怕,害怕推开门却没有了他的背影。害怕这依旧如故的雕花楼里,如今只余了空荡。
      她的额头慢慢靠到门上,闭上眼。
      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她把自己静止成楼宇的一部分。那样熟悉的安然沁进来,仿佛千百年前,她便在这里。
      恍惚的沉寂间,雕花门后面,谁与她呼吸相闻。
      她轻轻颤抖,泪滂沱而下。

      殷洛从雕花楼里出来的时候,眼里还带着泪。恍恍惚惚地,看到阳光依稀有了傍晚柔软的味道。
      她漫无目的地踩在青石板上,沿着河岸走过长长的路,看到很古老的石桥横过不宽不窄的河。她走上去,老旧的石料磨砺得坚硬而温厚。
      有红白的颜色映入视线。
      有个姑娘,倚着栏杆的石料,半仰着头眺望远方。白衣红裙,长长的头发束起来,发尾垂落到腰际,散出来的几缕碎发落在脸颊上,婉约温柔的发梢衬着下颚细腻明快的线条。
      她的手搭在桥栏上,腕骨伶仃。
      殷洛呆呆地望着那姑娘,下意识地交握了双手,用力收紧。
      毫无预兆地,她回过身,眯起眼望着殷洛:“你来了么?”语气里是仿佛认识多年的熟稔。
      “他在这里么?”
      姑娘愣了愣,轻轻笑起来:“他一直在。”浅淡的笑容暧昧而意味深长。

      “那是阿叶,阿叶每天傍晚都在桥上。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记不清了哟,年级大了这记性就不行啦。”老婆婆一边把晚饭端上竹桌,一边跟她解释。
      “姑娘去看雕花楼了么?啊去啦,真好真好。那是我们镇上最高的房子啦。”老太太絮絮的话语里有本地人可爱的得意,“你看到石碑了么……没有啊,诶呀。也没事也没事,空的青石碑啊……一代代人都说,下面葬着扶酒,她生前救了我们村子呢。也就顺势把那块地方看的特别神圣,这么多年没动,供奉也在那里……后天就是庆典了,姑娘也会去看吧。明天让老太婆给你翻翻有没有合适的衣服……庆典肯定要穿我们本地的衣服啦,好看着呢,你这一身肯定是不行……嗯……也没有规定,可是不觉得不应景嘛……”

      “她生前救了我们村子呢……这么多年没动……”殷洛躺在床上,咀嚼着老太太先前说的话。
      直觉说,因果反了。有人想要保护那块地方,想让人记住这个名字,才把故事流传了出去,或者说,把真实藏到了这个故事后面。
      她毫无根据地笃定。
      为了什么?
      石碑,还是石碑下埋着的东西,或者……不远处栽的植物?
      是谁?
      是扶酒,还是那个将军?
      或者,是你么?
      你是谁?你在哪里?
      殷洛闭着眼睛,无声地问。

      迷迷糊糊的,她忽然想起来,为什么,为什么扶酒的名字是真实的?
      像有什么忽然划过,却来不及细想,意识已经坠入黑暗。
      终于入睡。
      漫长的一夜。没有一丝光亮,只余浓重的黑。
      有什么压在心口。沉闷、坚硬,却不会感到不适,无法活动,却不会感到不安。
      有淡淡的暖意从外面弥散过来,像谁手心的温度,贴着面颊,安心和怀念的味道。
      忽然,有谁在喊谁的名,从很遥远的地方,透过重重黑暗,直抵到了内心,映到魂魄上。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