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时等待》方豆腐

13、第 13 章

　　电车缓缓开动，窗外日光潋滟，海洋的波澜明了又灭。生在内陆城市的江铎，向来憧憬着海。他朝窗边又贴近了些，落日下的海面刺得他微微晕眩。

　　小朋友已经说过两次喜欢，他总没能回应——归根究底，王樾白可能并不需要。耳机里播放着他在KTV唱的“别再为他流泪”，是电影刚开拍时，大家欢腾得很，杂音太多，啤酒罐碰撞、高声欢笑，还有江铎的捧场。

　　你走了太久一定很累
　　他错了不该你来面对
　　离开他就好就算了
　　心情很干脆

　　他其实没有那么绝对
　　远一点你就看出真伪
　　离开他不等于你的世界会崩溃
　　转个弯你还能飞
　　就别再为他流泪
　　别再让他操控你的伤悲
　　就算有一点愚昧一点点后悔
　　也不要太狼狈

　　一口气说那么多话，明摆着是想和自己划清界限。江铎揉揉眉心，难以弄懂王樾白心思。算是什么？年轻的、时冷时热的、自我陶醉并且不负责任的爱吗—— 少年靠近得热烈，冷却得迅速；清亮眼睛望着他，误触了埋藏的孤独，如同一场无意识的戏弄。

　　江铎记得王樾白曾控诉他，说他“总是这样。靠近，然后走掉”，他紧接着吻上去，忘记问他，自己到底什么时候离开过。

　　耳边歌曲唱到一半破了音，大家闹得不亦乐乎。“很棒！樾白！”江铎还在那里叫，远远看见王樾白拿着麦，灯光温软滴落，照亮他望过来的、寂寞的眼尾。

　　见惯他冷着脸跳舞，没想到安静唱着情歌的样更衬他。

　　江铎忽而叹气，想停止记忆的无限循环，可舍不得将“单曲循环”更改。

　　他不值得你的泪
　　把那遗憾留在大雨的街
　　你曾在迷失的旅途中盲目追
　　以后为自己醉

　　每段感情都非常珍贵
　　他的好你就放在心扉
　　记得有个人曾让你那样的心醉
　　你笑了照亮夜幕的黑

　　恍惚走进酒店大堂，前台礼貌地叫停江铎，中文称得上标准：“请问是江铎先生吧？对不起打扰了，有一位杨女士希望我们将这个转交给您。”

　　音乐中断，江铎狐疑接过，纸袋内竟是自己的绘本，他没多翻看，道谢后径直去往电梯。想自己一个娱乐圈三十六线小明星、过气网红，不至于有粉丝追到日本来，愈发犹疑，快步进了房间。

　　什么梦都不比你的美
　　多少年以后想起他还有些体会
　　那些你已无所谓

　　就别再为他流泪
　　别再让他操控你的伤悲
　　就算有一点愚昧一点点后悔
　　也不要太狼狈
　　他不值得你的泪
　　把那遗憾留在大雨的街
　　你曾在迷失的旅途中盲目追
　　以后为自己醉

　　原本印着箴言的扉页，空白处多出一行手写字。江铎怔住，他熟悉那字：“我将永远等待你的吻，贪心点，还希望你爱我。2017.7.24”

　　是王樾白。

　　“我在去韩国的飞机上，江铎。2011.8.14”

　　男孩还在用微颤的奶音反复歌唱，江铎跌坐上床畔，翻开微微泛黄的书页。小朋友的字不方不正，却极度整齐地排列在每一页的空白处。十二三岁的年纪，常在睡不着的深夜想念家乡，写下的字迹被眼泪晕开，摸上去皱皱巴巴。

　　“江铎，我绝对不会放弃。努力，等待。”

　　“努力，等待。”他重复写了太多遍，逼得江铎记起来，在那场王樾白自称没能到场的毕业典礼上，自己说过：“我们不要问自己的努力有没有意义，我们只需要努力然后等待就好了，等待不是一件坏事。”

　　于是他等到现在。

　　“我果然喜欢你。我没办法和别的人谈恋爱。2015.11.11”

　　“江铎，我在回国的飞机上。我五年的努力被否定了，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但我总觉得我会很快遇见你。2016.6.9”

　　“终于和你说话了，你完全没变。2016.10.7”初次遇见在“话道一刻”，同传言一样清高的少年，会隐秘追随他动作，竟然是掩饰心动时候，露出的马脚。

　　“做梦吧，这个岛上只有我们。2017.3.25”

　　“你怕失败？还是被别人发现缺点？巧了，我都不怕。2017.4.1”

　　“江铎，你什么样子我都特别喜欢，想占为己有......”

　　“提前回国了，刚刚和你说再见的时候，你一点都没有舍不得。哎，才认识几个月，应该这样。毕竟你从来没记得我。”

　　“比赛输得真狼狈，你不问问我，不知道吗？2017.5.4”

　　“马上进组了。2017.5.25”

　　“江海是我，王穹一才是你......今天我吻到了你。2017.7.24”

　　“生日那天要去找你，和你一起过。2017.7.27”

　　“陈姐问我，我们是什么关系。我单方面喜欢你的关系。对26岁的你来说，一个吻不算什么吧，你不知道亲过几个人。跑去找你过生日，也是自讨没趣。2017.8.3”

　　“本来就是我得寸进尺。和小时候比起来，你给我的已经多了很多。反正也写不下了，到此为止吧，江铎。2017.9.8”

　　日期停留在昨天，他用完了整本书最后一处空白，墨水有被手掌抹花的痕迹。在沼泽地里缓慢陷落的青年，原来从不清楚，少年甘愿的沉迷。

　　而他已决意同自己告别。

　　江铎合上书，没能合上心口的柔软裂缝。黄昏全面失控，他站在窗台，艳红的夕照溅落而来，烫热他眼角。异国街道的人声、车响、扑扇的鸟类羽毛，还有从不停留的、云的飘摇。

　　他想着比现在更年轻的那个王樾白，曾经站在异国的街道上，无人问津或者众星捧月，他都想念着他。

　　所有人蝇营狗苟的地方，连喜欢都不计盈亏的人。一切声音更吵，江铎闭上眼睛，一片橙红的投影。

　　“阿诚，你能帮我打听打听，王樾白在哪里吗？”

　　“呃......对不起，铎哥！我昨天向他的助理透露了你的行程！王樾白先生现在应该就在你不远的地方......”游程皱紧脸等待责骂，却听到江铎一声笑：“那更好，你帮我问问，他住哪。”

　　王樾白擦擦头发，哈欠连天地开始收拾行李，好几天没能安稳睡觉，又刚洗完澡，右边太阳穴疼得紧。

　　门铃声尖锐，刺得他一晕；踉跄跑到门边，不耐道：“谁啊？”

　　“江铎。”

　　血液的凝固起自耳垂，迫使他手脚冰凉。门外夜色深沉，寂寥的月亮在来人头顶，而群星在青年眼角底下发光。

　　“铎哥......”风吹凉他没干的发梢，江铎伸手一揉，笑道：“干嘛，快进去吹头发啊。”

　　他的靠近比以往更没有章法，王樾白咽咽唾沫，在吹风机的轰响中头晕脑胀，眼见着江铎蹲在地上，把自己乱成一团的各色衣裤叠放好。

　　室内唯一的噪音戛然而止，手指随意顺顺头发，王樾白凑过去有样学样地收拾起来。

　　“樾白。”他突然叫他。

　　“嗯？”

　　“出道以前很辛苦吧。放弃在韩国大红大紫的机会，也会遗憾吧。你回来的原因，我其实很早就知道。我当时就想，这个小朋友真酷。”

　　没等他回话，他自己说下去：“我以前说过，你在这个圈子里太难得......但我没说的是，你在我这里也难得。”

　　无所谓落败一般，江铎望向王樾白。

　　“我没把你当朋友，我骗了你。我只是，因为把你当成可以共度余生的人，全盘托出太可怜了。”站起身，走到王樾白身前，他伸出手去：“所以现在，你愿意，接受我的请求吗。”

　　少年默默仰头，柳叶似的眼剔透不已；江铎终于肯定，那个夏天晚上，发顶有茉莉香气的小朋友是他。

　　“他告诉我，你身上有茉莉花和玫瑰花的味道，很难忘。”李启明出卖了王樾白最后一个秘密。

　　手指挨近手掌，江铎立刻紧紧攥好。满含眼泪的小朋友抱住他，肩头传来的发香早已更换味道，江铎搂上他精瘦的腰，少年的青春旺盛不息，是一片灿烂的茂密丛林。

　　“久等了，王樾白小朋友。”

　　吻和热泪同时坠落，比触碰更深，王樾白烧伤了江铎的孤独。直至他滚烫的手指撩开他衣角，青年才完全地确认，自己已从头到脚焚烧殆尽。

　　指尖离开江铎身体，月光中央飘荡不定的尘埃，有的停留上少年睫毛，雪白房间的双人床边，王樾白咬住下唇，静静注视着他，乱蓬蓬的发顶上也有尘埃碎落。

　　江铎探身，像要找寻他眼底细碎发亮的，是否也是那些尘埃。

　　“樾白？”

　　少年垂下睫毛，抖落纤细的阴影：“像在做梦。”一瞬恍惚，他的梦离他更近，一把将他裹紧，轻轻啄吻他耳垂道：“我没有做梦，我在做你。”

　　比第一个吻更清晰，江铎找到了尘埃的归处，是少年瓷白裸露的皮肤纹路。

　　茉莉从水中涨潮，玫瑰开满屋角，他们是一地晶莹的碎片。

　　“铎哥，怎么办？没有......那个......”

　　爱看他害羞的样，江铎不回答，继续伸手搂他后颈：“说，谁在上面？”

　　“当然是我。”咬他锁骨一口，小朋友仍不服输。

　　“那没办法了，我放在衣服口袋里，自己去找。”他半闭上眼，懒洋洋地勾诱着王樾白。

　　“铎哥原来专门跑来睡我的？”

　　“滚啊，还不是变成被你睡，臭小子。”

　　王樾白傻盯着江铎笑。

　　年少时的春梦里，他不会叫自己名字，没有颜色、没有声音，像寂寞的默片。他闭着眼吻他，幻想着沸水煮过果冻，空无一物。

　　潮水没上他们，茉莉同玫瑰在水底摇荡，王樾白闭着眼抚摸江铎，玉似的群山顺流而下，他明白自己是河流。

　　夏天最后的晚风吹进窗缝，月色倾盆，风里满是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