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时等待》方豆腐

11、第 11 章

　　最后一幕戏需要拍摄三天，王樾白见不得江铎被角色压抑情绪，从道具里顺走一个听诊器。

　　“铎哥铎哥！这个听诊器好酷！”他嗓音清澈见底，里头的鱼在江铎耳边涌动了一上午。亲吻时分的深情似乎是梦境，过去两天，王樾白看上去忘得彻底。

　　江铎无意识挨过唇角，擦痛了皮肤。

　　“别闹。”他晃晃剧本，示意自己正忙，不过小朋友的淘气由不得他：“不要嘛铎哥，都要吃饭了，玩一下嘛。”

　　听诊器立时挨近他心口，布料阻隔了凉，但指头的热清晰得更加。江铎想躲，四围都是人声，他最终僵在原地。

　　“天，铎哥的心跳声！”

　　规律而安静，淹没王樾白耳朵，像一场汪洋的陷落。目光纳进江铎下巴，不敢再往上，他倏忽意识到出格，弱下声音解围：“很健康......”

　　小朋友乖巧地挪走了，江铎捉住他耳尖通红的羞赧，笑道：“别走啊樾白，过来我听听。”果然得到他龇牙咧嘴的回击：中途泄气的拳头碰上他肩头，分明是蛮横的撒娇。

　　罗卿正过来邀二位吃饭，无意撞见青年揉捏少年脸颊，无差别的病房中央，像画家与医生的重访。

　　“王先生，您有三分钟的对话时间。”

　　王穹一没仔细数多久不见江海，他从那天开始讨厌时分秒的冷酷前进，于是不再戴表，幻觉能留下他近在咫尺的时光。

　　“你果然来了。”江海耸耸肩，笑里意味深长。

　　“你没瘦，挺好。”

　　“来之不易，我当然得活好。”

　　隔着玻璃，他声音与神情似乎都更换一新，王穹一轻声问：“你画的那幅画，什么意思？”对面人似乎比他更疑惑，转转眼珠，岔开了话题：“谢谢你，我只用在这待两年。”

　　“江海......”深思熟虑的邀请卡在喉咙，他欲言又止。

　　“王医生，有封信我拜托狱警转交给你，等一下你记得看看。”

　　“两年后，一起去坦桑尼亚吧？你不是想看动物大迁徙吗？”王穹一伸手碰上玻璃，手心的热气蒸上去，逼退了江海视线。后者沉默一阵，垂头道：“王医生，他走了。”

　　他是否听错或者听漏，王穹一惊怔当场。

　　“他说，既然我这么想活，就好好活下去。”

　　“你说什么！”他大声呵斥，锋利的回音割破玻璃，“江海！别开玩笑！”

　　青年冷淡地笑起来：“他告诉我，他已经忘了之前恋人的样子，但你肯定不像他，叫我不要再骗你。不过你在意这个么？这傻子。

　　“他对你一见钟情，即使知道你想送他进监狱。可是为什么？这样他也觉得你救了他。”不是江海的江海不带情感，旁观着王穹一从容帝国的分崩离析。

　　“可能爱让他想通了，或者让他更傻了。随便吧，王医生，他离开的时候很开心，你该为他高兴。”

　　寒冷从骨头里四溢，冻结他身体，眼前的江海招招手，渐渐走远成为泡影。王穹一不知何时接过暗红的信封，又在何地拆封了它。

　　青年俊秀的字迹还浮动着生命遗落的光晕，他拿信的手停不住颤抖，眼泪没舍得打湿它们。

　　美是完满吗？
　　我爱的是那个吗？
　　我们都在尝试抓住什么？
　　......
　　我只能告诉我，这个世界因为悲怆而美，这些伤人的东西给了我爱。但我没有想过，如果我尝试着拥抱光，会不会不是被烫伤而是被融化呢。我哪里敢想，我生活的地方，太阳不常升起。

　　王穹一，见字如面。还记得我的脸么？
　　以上酸言酸语是我写的，前几天翻日记看到。过了太久，纸都皱了，可是还好，我把所有答案都找到了。
　　恭喜我吧，王穹一。
　　太阳终于照常升起，我该去拥抱光了。
　　你会想我吗？
　　你什么时候才愿意接住，别人递过来的手臂呢。没有亲口告诉你，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漂亮男人，可是你不漂亮的样，我也俯首容受。
　　王穹一啊。
　　话就说到这了，太阳升到最高了，我应该融化了。

　　记忆的归来不容提防，过山车上灼眼的阳光与风，江海朝他大叫：“王穹一，你今天的治疗报告有得写了。”

　　他以为等待坠落的时间会漫长，可等待与坠落都太快了。

　　“我觉得人应该在最幸福的时候死掉。”

　　快得他的迟钝来不及打消，爱来不及疯长。他随意倚上一棵行道树，将信纸翻过来，终于泣不成声。

　　我将永远等待你的吻。
　　像你永远不会爱我一样，我永远爱你。

　　他从来没忘。

　　“卡！完美！”罗卿冲王樾白的方向大力鼓掌，“樾白，我个人颁发影帝给你。”笑声四起，王樾白还在王穹一的痛哭失声中沉迷，眼下泪痕未干，太阳穴突突横跳。

　　他讷讷笑笑，走向休息椅。

　　罗卿转身冲角落里的男人眨眼，下午就拍完的江铎没有离开，跟着剧组转场，想偷看小朋友的这场戏。

　　重来了几遍，终于在日落的催促中找到最佳状态。

　　“王穹一，别哭啦，我跟你去坦桑尼亚。”视线里走进一双腿，风里游荡开他气息，王樾白蓦然抬头，江铎满眼笑，夕阳下，寂寞的暗影缓慢融化。

　　“铎哥！你没有回去！”他即刻出戏似的站直，伸手点上江铎脸侧，惹得青年一把攥住他食指：“干嘛？”

　　“是真的。”平静被王樾白的笑声扰乱，阳光涌进尘埃缝隙，江铎听见它们灿烂的轨迹，神色松懈下来，眯起眼，拇指抹去少年眼边、唯一脆弱的裂纹。

　　两人国内的对手戏到此结束，短暂离别前的夜晚，王樾白无视助理电话，硬是赖在江铎房间不走。他每把游戏都赢，仍然不时露出臭脸。

　　“王樾白？你是要赢几次才高兴？”手机丢上床，江铎倒进沙发瞪他，后者规矩坐过去，挤得江铎快贴上墙壁，蹭蹭鼻头问：“今天几号？”

　　“不知道啊。”

　　“哦......”假意咳嗽几声，“我们下次见面在希腊？”

　　“嗯。”江铎仰着一双眼瞅他，情绪不多。

　　“樾白！快走了！等会真迟到啦！”李涛竟然找到了门外，敲门声扰得王樾白烦，他撇撇嘴：“好，那我走了。”

　　“拜拜。”

　　王樾白起身的空，静静躺着的江铎突然一把扯住他，虎口咬住手腕，咬破了玫瑰的花苞，他松口：“我知道下周六你生日，礼物准备好了，到希腊再给你。”

　　“晚了一天，我才不光要一个礼物。”王樾白笑着，手心滑向他手掌，交换了拇指的温度，“铎哥拜拜，下周见。”

　　“我想和你聊聊。”综艺录制结束后，陈粟接到了王樾白，车内安静，她难得没有开收音机，“明天的生日不需要庆祝，我提的直播你也拒绝了。既然想安静过生日，怎么听说你今晚要回剧组？”

　　王樾白抿抿嘴，挤出一声“嗯”。

　　“早就没有你的戏，你要干什么？”

　　“我......”

　　“江铎吧。”车倏忽一顿，陈粟按响喇叭逼退加塞儿的车。

　　“陈姐，我只是想和铎哥一起过生日。”

　　“这么想？想到卡点过去，和他分享你二十岁的第一秒钟？”陈粟笑了笑，“我也是迟钝，居然忘了提醒你不要入戏太深。”

　　“不是......”王樾白的反驳被她尽数回堵：“说实话吧樾白，你们什么关系？”

　　算什么？有过吻但没有其他任何，甚至对江铎的若即若离习以为常，并且乐在其中。

　　“我......”他恍然迟疑，似乎抓住过生长多年的茉莉与玫瑰，手心却空无一物，“我喜欢他。”

　　“别傻了，王樾白。你放弃韩国的一切回国，不是为了栽在一个男艺人身上！”陈粟难得扬高音调，气恼道，“你才二十岁，我理解你的莽撞。可是你必须知道，不论江铎到底什么态度，他比你大好几岁，他能不清楚？电影拍完你们就该老死不相往来。

　　“我带给你资源，因为你虽然年轻，但拎得清。玩玩可以，出格绝对不行，你最好尽快解决。”

　　陈粟在一片沉默中打开了声音，窗外万家灯火，电台主持人讨论着哪家餐厅更适合七夕。

　　王樾白没再说话，直到下车才开口。

　　“劳您费心。”

　　陈粟轻叹，转脸看他背影，明白他果然一意孤行。

　　十一点五十五，江铎盯着手机屏幕，王樾白还有五分钟走进二十岁。他大可以装作睡着错过，零点倒数本不该由他来做。

　　十一点五十八，他拨通了电话。

　　“嘟……”

　　“铎哥？”他在大步走路，泄露出细微的喘气声。

　　“十九岁的樾白小朋友，二十岁的生日愿望是什么？”或许夜深，江铎的声音略略散漫，几乎在落寞天色下消失；心跳震响，王樾白回一声笑，咬住下唇。

　　“马上到了......十。”秒针即将走向终点，青年原来不想错过一秒，兀自轻喃。

　　“九、八、七、六。”

　　少年揉揉酸胀的眼睛，视线朦胧，一步步走向他房间。

　　“五、四、三、二、一。”

　　他停在他门前，没有打断青年的倒数计时，紧张得后背发麻。

　　“王樾白，二十岁生日快乐......”江铎发觉，今夜月色孤单得老旧，边缘绒毛满是潮湿。

　　王樾白闭眼敲响了门。

　　“我的愿望，还是亲口告诉你。”

　　二十岁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江铎，他觉得这个愿望已经足够好。

　　“嘟……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王樾白讨厌落空，所以不常许愿。愿望的实现往往只在梦中，幻梦之外，他放弃了这个计划许久的冒昧愿望，还错过了青年真实的倒数计时。

　　李启明关掉电视里的游戏，帮王樾白盖上薄被。他夜里十点突然造访，手里拿着蛋糕却不提一句明天生日。

　　“不是过生日？”

　　“随便吃吃。”他看上去心不在焉，拆开蛋糕却没吃一口，像来送外卖似的。李启明鲜少见他连打游戏都分心，拍上他肩膀问：“到底怎么了？拍戏不顺心？”

　　王樾白对上李启明视线，神色自若，仅仅睫毛微微颤动：“哥，我做错了。”

　　“嗯？”

　　“要的太多，可能就得意忘形了。”王樾白放下游戏手柄，抚弄起地毯上柔软的绒，“拍完电影，都是一场空。他肯定知道......

　　“他总是叫我小朋友，可能根本没想过跟我好好说。”

　　李启明隐隐猜到让他懊恼的对象，大概就是那个，能让王樾白在书里写满日记的江铎。“你大可以跟他聊，不是么？”李启明递给他一瓶白水，自己打开啤酒喝起来。

　　“我都成年了，怎么还不给我酒？”王樾白想去冰箱里拿酒，结果被李启明一把摁住：“别，我是拿来解渴的，你可不一定，把话说清楚比什么都好。”

　　“问题就在这里，”拧开瓶盖喝一口，他蹙眉道，“我不敢问他，我居然这么怂。我怕他说，他不喜欢我。

　　“入戏太深、意外，他们不就喜欢用这个开脱。”

　　“拜托，樾白弟弟，不清不楚是你想要的？要么全部要么无，这不是你写的人生格言嘛。”

　　“你别又提这个。”刚出道的综艺节目，漂亮少年写下的中二座右铭，够他们笑一整年。还没过多久，两年而已，五个人一起奋斗的梦想居然已经夭折。

　　笑容全无，王樾白暗下目光：“哥，对不起。”

　　一拳捶过去：“干嘛？哥哥保护弟弟天经地义，那是我们的选择，而且现在，大家各自过得挺好。”

　　“谢谢……”他垂头，喉间难得哽塞。

　　厨房里的二人份泡面还没煮好，李启明看着沙发上沉睡的王樾白，叹气道：“傻小子，又用这招。”为避免沙发与床的分配问题，他向来爱用各种理由先一步睡熟。

　　王樾白一觉睡到中午十二点，若不是李涛及时赶到，他可能得再晚一天收到来自江铎的生日礼物。

　　克里希那岛正是炎热的夏夜，两位主演住回了同样的房间。王樾白一路劳顿，困得直打哈欠，仍在沙滩烧烤的末尾匆匆现身。空荡的沙滩不再只有他们，剧组随行人员不算多，但每个都带着度假的心思，跑跑跳跳、吵吵闹闹。

　　他礼貌回应着大家的调侃，为自己的晚到罚下两杯酒。找到江铎时候，果酒气味已散得差不多，可王樾白一笑，醉意不减，仍使江铎想起那个酒气熏蒸的吻。

　　“在石头后面躲着干嘛？这么黑。”手撑住礁石，他笑嘻嘻地索要起礼物，“我的礼物呢？”

　　江铎静静看着他，微笑保持得很好。这个笑起来满脸青春的少年，他年轻的喜欢迷惑了他。“放在你床头柜上了，刚刚没看吗？”

　　“我以为铎哥会当面给我，行李放好就出来了。”

　　“不知道你今天多久到。”江铎移开目光，低头看着海水同泡沫摩挲进石头缝隙。王樾白察觉他态度冷淡，软下声音问：“下飞机的时候给你发了消息，没看到？”

　　江铎摇摇头，转身走离他：“手机没电了。”

　　“铎哥也没祝我生日快乐。”大步跟紧，骄傲的小朋友重又示弱，却不知为何惹恼了江铎：“不是送了礼物吗？”

　　他再次漫不经心地戳痛他，搅乱了表面的平和。

　　“对哦，您那么忙，七天戏压成三天拍，不就是要回去上综艺吗？还要录歌？时间这么紧，我还在这给您添乱，是吧。”

　　暮色已尽，潮水起起落落，他们站在黑暗中央，攥紧心口的刺，不肯坦白伤口。

　　“王樾白，我不想跟你吵。”

　　“为什么？”

　　青年轻笑一声：“有意义吗？为了分个胜负？”

　　王樾白突然噤声，顺从了江铎热衷的僵局。“你真的想听生日快乐？”海风吹疼他眼睛，他勒令自己停止沉迷，“可是时间已经过了。”

　　关机的电话江铎打过好几遍，零点的第一秒钟，他说过无人问津的生日快乐；凌晨的好几个小时，他等着他张牙舞爪地索要祝福。

　　可是现在，这个讨要礼物和祝福的小朋友，趁着年轻不守规矩，喜欢的分寸都拿捏不清——他实际上并不在意，却可怜得像受了委屈。

　　“我们算什么，”王樾白终于开口，“你把我当什么？”

　　他给他占有、温柔以及秘而不宣的孤独，于是他进退维谷、执迷不悟。

　　“很好的朋友。”江铎后退一步，如常般撤开他们的距离。

　　都不算喜欢。

　　挤出笑容，王樾白点头，轻声追问道：“你会和朋友接吻？”

　　“一个吻而已。”六岁的鸿沟被他描摹尖刻，少年在崎岖石壁上擦磨，不得已暴露出年轻给的伤口。

　　看不清江铎瞳孔，王樾白不清楚里面是否还装着自己。他跋涉时光河流、死死追逐的光亮图腾，真实地将他刺透，就和初次照亮他时一样温柔。

　　他的贪求与喜欢，果然无可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