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平安京生存手札》吹风姬

73、072

　　这低沉沙哑的声音来的突兀，自水中起，萦绕耳畔，却不显凶悍，而抓住他的那只手也不太用力，只是很凉，安倍晴明觉得自己只要稍微挣扎一下就能挣脱这个障碍。

　　没有灯光、仅凭一张符咒点亮的夜幕还是太黑了，天上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在这种连月读命都关照不到的地方，他并不打算真的像这只手的主人说的那样，为了一时好奇而冒险跳下去。

　　或许自己可以把这只“水鬼”给拽上来。

　　“我也想见你，你上来吧。”
　　话音一落，只看见那只苍白的手僵了一下，半晌后、似是要犹犹豫豫的松开他往水中退去，晴明险些笑出声来。

　　湿漉漉的指节生气的在他手背上敲了一下，留下两道水印子：“你不按套路来。”

　　水鬼这次的语气正常多了，只是依旧改变不了那种像是因为用嗓过多而导致的、难听的嘶哑声。

　　“我的套路就是没有套路。”
　　少年笑笑，单手把袖子系在肩上，紧靠着船沿的内壁，反手抓着水里的那位想要把它拽上来。但这次他不太敢再贴近水面，贴过去固然能看到对方的模样，但如果被拉到水下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得不偿失。

　　就目前来看，对方可能是想让他通过“入水”来去到某个地方，不排除三途川的可能。

　　不过看上去还算脾气不错，没有上来就打起来。

　　如果换成自己小时候见过的那些妖怪，那这条胳膊现在已经没了。

　　水底下那位看上去似乎有些尴尬，它原是想把人拉下来，又怕力气太大把船掀翻，现在想走了，反倒是被阴阳师两只手拽着不让走。

　　甚至对方还想把它拉上来。

　　好家伙，不愧是你，安倍晴明。

　　坐在船上的白发付丧神没想到自己只是探了一只爪子下去，就被人拽着不让走，他披散着的长发看着很狼狈，原本华美干练的衣物也十分古旧了，非常符合一个被封印在石棺里不知道多少年的妖怪设定。

　　希望没被看到这种落魄的样子。

　　简直……就像条野狗一样。

　　漆黑的世界仿佛对镜而生，“海底”是另一个世界，于付丧神而言，他在船上、阴阳师在水里，而在阴阳师看来，自己在船上，妖怪在水里。他们处于同一段记忆中，不论谁下水，都会离开这段梦境。

　　只不过作为一段记忆本身的妖怪，打破记忆的同时，作为幻象也没什么存在的必要了。

　　海不是单纯的海，而是一种意象，那么船也不是什么肉眼所见的船。

　　阴阳师所乘乃是“感知”，天幕即是石棺，记忆则是一段[被封印时的记忆]。现在的他处于一樽石棺当中，或者说，他是处在一段[某个人被封印于石棺时的记忆]之中。

　　渔船随着水流和海风向前行驶着，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精神空间以拥有思考的生命体为接口，这段被封印的记忆中，主角只有一个人，那么一个空间里也只会有一个人。

　　安倍晴明所对应的即是梦境中的主角位，自然见不到那位真正的主角。

　　阴阳师拽着这妖怪不让走，还往它手腕上缠了一张黄纸符咒，若有异动立马开烧，他道：“我且问你，此地是何处？”

　　另一边的付丧神也明显感觉到自己腕上贴了东西，他不是实体，只是记忆体，对这些应付妖怪的术法并不是很在意。
　　他只是回答：“这是一段记忆，我的记忆。”

　　阴阳师：“你又是谁？”

　　“我是一把刀，曾经是个神明。”

　　不弄清楚这段梦境所表现的东西、阴阳师恐怕是不愿意走的，付丧神认识晴明时他已经二十五岁，和这个指掌纤细的、仿佛能被自己手掌包裹住的小孩子全然不同。

　　也不知道是哪个时间点里的。

　　他确定自己在经历的三次轮回之中、几乎没有和安倍晴明此人的少年时期有过多少接触。

　　也可能是从未来来的。

　　第四次？还是第五次？如果新的轮回已经重启，自己大概是又死了一次。毕竟只是单纯的被封印是不会死的，他后来可能是被放出来杀掉了。

　　这一段记忆只到石棺，看不到更多后来的事。

　　安倍晴明不知道自己拽着的是“第三只爪子”，只以为对方现在就在距离水面不远的位置，直到那符咒贴上，他才松了口气，慢慢挪动着自己，找了个轻松的位置坐下，一只胳膊在外吊着那只自称是刀的水鬼。

　　这渔船吃水太深了。

　　“讲讲你的事吧，总不该单纯只是想见我，”阴阳师抹了把不存在的虚汗，“我还没觉得自己的名气大到连梦境里的妖怪都能知晓的地步。”

　　想想也是，别说十几岁的安倍晴明了，就是二十几岁的时候他都是平平无奇的阴阳寮路人，自己宅在家搞研究天天美得跟个什么似的，除了刚结婚那会儿去认识的妖怪面前拐弯抹角的穷显摆，也没做过什么特别招摇的事情。

　　“的确只是单纯想见见你而已，你是个阴阳师，而我认识的那个人也是阴阳师。”

　　付丧神的声音再次响起，他的口中像是含了沙子和铁片，每句话都让人听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咽气了一般。
　　“我只是想知道，在何种境况下你会封印自己的……朋友？”

　　“封印朋友？”

　　这个话题就像是在说：‘我有一个朋友遇到了难以解决的困境，你不要多想，那绝对不是我’。

　　太像无中生友。

　　阴阳师就这个问题，思考了一下，给出猜测：“你有在做破坏世间常理之事吗？”

　　另一边的付丧神闻言顿了一下。

　　“……和人类结婚算吗？”

　　晴明无语：算，而且我个人觉得你胆子很大。

　　推己及人，晴明少年觉得换成自己就不大可能和妖怪结婚，除非对方长得实在太好看了，又特别有魅力的那种，才会让人把持不住。

　　但那顶多是彼此心照不宣、水到渠成的爱欲，而不是婚姻。

　　他是独苗，且贵族日常有几个情人很正常，这些是连女子都不会太在意的东西。

　　“你听上去不像是能和人类结婚的妖怪。”

　　至于神明，说自己是神明的妖怪多了去了，不能当他安倍晴明没名气就没见识。

　　少年翻过妖怪的手背，看到那只苍白的手上满是细小的疤痕与旧伤，无名指上还套着个类似弓射扳指的窄细银圈，最开始硌到他的就是这个东西。

　　勉强符合经常作战的刀剑付丧神的设定。

　　“你作为这么长的一段记忆，所追逐的答案就只是这个吗？”

　　在符咒的作用下，那只手逐渐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由白骨勾连成的怪物利爪，它扣住船沿，却不敢上去，“作为被封印的那一段记忆，我最在意的便是这个了。”
　　“我不觉得自己对他、或对这个时代造成了威胁。”

　　不管是作为战友还是合作者，以至于最后变成那样见不得人的关系，付丧神都没有想过自己的结局会是如此。

　　那家伙突然说着什么想要结婚，又拉着他一起跑到唐国去，就在他以为余生终于可以平静而没有波澜的度过时、又将他不问缘由的封印掉。

　　搞不懂在想什么。

　　非常想就这么出去，然后问个清楚。

　　付丧神用自己的经历所明白，拥有不同记忆的人已经不能看做是同一个，但作为拥有相同起点的“安倍晴明”，或许能给他一些启示。

　　晴明：“你大概是遇到骗子了。”

　　少年言之凿凿的断定水底的妖怪遇到了爱情的骗子，主要是阴阳寮里遇到的这种任务太常见了，什么有钱有权的贵族遇到了漂亮女鬼又止不住色心啊、寂寞孤苦的女子被男狐狸精的甜言蜜语蛊惑啊……

　　阴阳师的业务范围很广哒！

　　所以就算队伍里出现这么个任务接多了、自己也没把持住想越个线，最后把妖怪骗到手又悔恨不已拔那啥无情的也不是没可能。

　　毕竟你也说不清妖怪和人之间到底哪边更狡猾。

　　妖怪听到晴明所说的话，反倒笑了起来，那嘶哑低沉的笑声充斥在周围，有种说不出的惊悚和恶寒。

　　“我说了很好笑的话吗？”

　　阴阳师有点气闷。

　　他已经根据自己所了解到的情况给出所能做到的最好回答了。

　　付丧神还是在笑，事实上，它是真的觉得这个笑话很好笑，起码这种自己骂自己的情况一旦放在安倍晴明这个人的身上时，就有了足够的戏剧性。

　　“我不问了，我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沉闷的气氛一下子快活起来，白发的付丧神在另一边忍俊不禁的拨拢着水面，“现在你可以问我你想知道的东西了。”

　　晴明反驳：“我已经制住你了。”

　　“你只是制住了我一只左手，如果我想，一样可以拔刀结果了你。”

　　“……”

　　好像是哦。

　　那只爪子就算缠着符咒，探出来的部分也有一米多高了，森森白骨把阴阳师敲了个踉跄，力道不重，但视觉效果很是惊人。

　　安倍晴明捂着脑袋，从小到大他还没这么被人欺负过一回，这脸色一下子就变差了，但又顾忌着什么：“我问什么你都能回答？”

　　“只要你听完主动离开，我就能保证自己说的对你有用。”

　　“奇怪的妖怪。”

　　心下腹诽，少年不耽误正事，他到现在也能看出来自己可能迷路到了一个不得了的地方，又遇到了一个看上去活了很多年的妖怪，既然对方是付丧神，活个一百多年总是有的。
　　“我想知道‘真相’，十几年前关乎于大蛇的真相。”

　　“大蛇啊……”白发付丧神闻言，在另一边陷入思索，连海风都静默了，“十几年前的那一场，是大蛇链接了两个世界的隧道，将妖怪们半强迫的诱骗过来为他动摇‘妖怪的规则’，但如果你问真相，那要推到一百多年前了。”

　　对付丧神而言，的确是一百多年的时间没错。

　　“一百多年前，掌握时间的神明失控，造成了裂缝的出现，与此方世界相距最近的‘另一个平安京’中的八岐大蛇顺着机会寻来了此处，想要通过散布恐惧来增强世人对自己的畏惧和信仰。”

　　晴明追问道：“那我们的神明呢？！”

　　付丧神顿了一下，回答：“八岐大蛇有两条，秉性不同、实力相差亦不远、是互相吞噬的关系，天照大御神与素盏鸣尊从许久之前就已经不在高天原，没神能够制衡它。”
　　“而那个造成了裂缝出现的时间神为此将岁月回调、希望能有人在绝望中寻找到一丝胜利的机会，一生一死一轮回，便是如此了。”

　　“你知道的很多，”阴阳师背后全是虚汗，“你到底是谁？”

　　“只是一把刀，活太久了，看的就多了。”
　　付丧神没有理会他的紧张，“问题问完了，半个时辰也到了，你想多待一会儿也该醒了。”

　　随着话音落下，安倍晴明的感知也逐渐明晰起来，风灯早就在不知何时恢复了光亮，海风忽然变得无比猛烈，像是从后面推着这艘飘飘摇摇的小渔船驶向前方，朦胧中，似是出现了类似于“岸”的风景……

　　“你是在哪里被封印的！”

　　他向着背后的黑暗大喊，海风将他的话又送了回来，甚至这奋力的声音还没有盖过风灯造成的嘈杂响动，“告诉我，我去放你出来——！”

　　渔船撞上了黑暗散去的黎明，在苏醒的前一秒，他隐约听到了对方的回答。

　　“我在过去与未来的二十几年后……”

　　“不过无须担忧。”

　　死亡会带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