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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这一年,冬天。
      又是冬天。
      一月中,气温骤降,一夜之间,从仅仅是丝丝寒意,到漫天飞雪。
      她半夜从睡梦里惊醒,惶恐地抱着阿镰熬到天明,冒着铺天盖地的雪,买了柴火。等她背着柴,满身是雪地回到家,第一眼就看到男孩潮红的脸。
      柴落了满地。
      阿镰笑着问她:“怎么这么毛手毛脚的,我不是没事呢嘛。”
      小衾扑上去,惊慌地抱住他,死死的、用力地抱住他。麻木却从指间涌上来,带着深重的无力感。
      她知道是什么,伤寒,带走他父母的病,伤寒。
      她几乎被绝望淹没,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呜咽出来。她把脸埋在他的颈侧,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
      凭什么呢?他们那么努力地生活,那么认真地对每一天每一个人,却一次次走到绝地。凭什么呢?
      她在茫然中生出不甘,却在抬头的时候,笑着对他说:“嗯,你不会有事的。阿镰,我不准你有事。”
      她生起柴火,用被子把阿镰裹紧,关好门,又出去了。
      回来的时候,带回了药,仔仔细细熬药,喂他喝下,抱怨外面好冷,医馆都要关门了。关于他的病,却什么都没说。
      她只说,你会好起来的。
      他应她,嗯,一定会的。他想他怎么能不好起来呢,他要……娶她呢。

      今衣看她每天出去,下雪出去买药问病,不下雪就带他出去挣钱。
      他知道,她跑过了一家又一家的医馆,最后城里的医馆都问遍了,也没有寻到一个有效的有效办法。
      她低着头跑来跑去,心里劳累而绝望,叫嚣着想要停下,想消失在这白茫茫的天地里,再不问世事。她却又在漫天的雪花或者惨淡的阳光下,一次次仰起头,用力地握拳,微笑。
      他也看到那个男孩微笑着面对她,认认真真,没有一点担忧流露,却在她回身的时候,垂下眼,眼里满是悲伤和眷恋,面上却是挣扎的坚强和倔强。
      他看着,无能为力。
      他只能无数次,无数次,用最虔诚的心,祈求男孩好起来。他不信神,却无数次祈求,愿意用一切来换阿镰好起来。
      只要他好起来。
      只要,她的男孩能陪着她。
      他愿用一切去交换。

      阿镰看着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地忙碌,每一个侧脸的笑意都是绵密的温暖。看着她从严寒里出去的背影,风吹起她长长的发尾。看着她从远处归来,远远地朝他招手,手臂用力挥舞。
      他从很久以前就不再望着她的背影落泪,他沉默地握紧他放在枕头底下的早些年买下的匕首,用力咬紧牙,拼命拼命要好起来。他想,他说要娶她要陪她要保护她的,又怎么能丢下她。
      他们望着彼此,深陷在同一段苦难里,各自挣扎,又相互温暖。
      可是,阿镰在一天天虚弱下去,病情一天天加重。胸口还没来得及好透的刀伤在隐隐作痛。
      他挣扎着,不敢哭泣,也不敢悲痛,却从未如此畏惧过死亡,好像听到索命的小鬼在敲门,铁索从他背脊上擦过。恐惧从皮肤刺进骨头。
      可他不想对小衾说这些,他的女孩,眼里的光彩在渐渐暗淡,即使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他又害怕现在不说,便失去了好起来的机会——小衾绝口不提他的病,他只能通过她,看到那一头的大夫。
      他每天有很长的时间,想过去,想未来,想他的女孩。
      他一时害怕她担心,怕拖累她,可是一时又想,如果能活下去,那拖累了她一辈子,他也甘心。下地狱,历轮回,刀山火海,他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他只想看着她的背影,她的笑容,只想在她苦难的时候告诉她,即使他虚弱到无法独自存活,也会握紧了她的手,举起刀,保护她。
      可是,他那么渺小,那么无力,挣扎着,终于被黑暗吞噬。

      第八天清晨,阿镰陷入了昏迷。
      她再一次急匆匆去求药,在雪地里摔了不知道多少次,倒下立刻爬起来,连皱眉都不敢。那个熟识的老大夫怜悯地望着她,说,紫秋琳兴许有用,可是这紫秋琳……她只道声谢,转头出去,没有听也不想听他接下来的话。
      可是,可是——可是后面的话她怎么会不知道?阿镰种紫秋琳的时候便跟她讲过,这花近些年,由于气候恶劣,几乎没有了新花,陈年的花泥几乎已是一两千金,即使是这样,也是求不得。
      可是,不得也要得,那是她的男孩的命!
      她一家家拍响城里所有的医馆的门,一家家问,一家家走,从寒风中穿过,连失望都没有时间。
      终于有一家,一个伙计,说漏了嘴。医馆里收到了少许新鲜花泥,却已被石家大少爷订下,不日便要来取。
      她跪下,直直地跪在大夫面前,一遍又一遍地磕头,为一点点救命的花泥。
      大夫看着她苍白里透着青紫的脸,有些怜悯。可是他说,姑娘,不是我不给你,这个石家惹不起啊,况且我这一大家子人,都是要吃饭的。
      她想想,点点头,爬起来,恭恭敬敬地道谢。
      是她天真了,石家,城里谁敢惹这个最大的商埠,连知府都要卖他几分面子。
      总会,有其他办法的吧……
      她走完剩余几家医馆,踩着雪回家。风兜头盖下来,纠缠起她的头发,她嘴唇乌紫,却好像毫无知觉。
      煮粥,熬药,喂阿镰喝粥喝药,重新烧热炉子。
      她凝视了阿镰很久,对他无声地笑,笑靥里迅速地灰败苍老。
      她披上父亲留给他的厚重披风,抱了今衣,锁了门出去。
      雪又开始落。
      她跪在那家医馆门前,把今衣举到大夫面前。她说,求求你,我把他,抵给你。他能……卖很多钱的……
      大夫看着她,心中大恸,谁家忍心这么个女孩,落到这分田地。可他看看忙忙碌碌的一屋子人,终于咬咬牙,用力关上了大门。他隔着门说:“好姑娘,回去吧。是我对不起你,是这个年代对不起你。”他靠着门,慢慢坐下来,眼前水雾迷蒙。他想到他远嫁的女儿,该也是这般娇小伶仃的模样吧。
      今衣被裹在披风里,靠在她心口,她的温度透过衣衫,暖到让人想要落泪。
      今衣心里有些许的涩,自己到底是要离开她的吧,她再喜欢自己,到底是当做了玩物,拿他去换心上人的命,到底是不会有犹豫的吧……可是,他又有些许的喜悦,他到底是没法完成一场陪伴的,那么,让那个男孩去陪她走过一生。如果他的离开能换阿镰的存活,那么即使他再也见不到她,他也……甘之如饴。
      他几乎什么都做不到,可也一往无前。
      他蹭到她颈窝的皮肤,细腻柔软,温度却在一点点流失。他感觉到她的身体慢慢僵硬,心脏一下下跳动,仿佛殊死挣扎。
      她的生命,在流失。
      又或许,从阿镰生病的那一刻起,就在流失。
      他想伸手拥抱她,可是不能。他想温暖她,可是他的皮肤下,没有血,也没有温度。

      黎明过去,医馆开门,伙计看到满身是雪的女孩。
      惨白的皮肤,好像一座冰雕,那双乌黑的眼睛,只余了最后一丝神采,直视着前方,里面的执着成至死不回的执念。
      伙计被那样的神情吓住,失声惊叫。
      本就浅眠的大夫被他吵醒,出门来,看到像被雪埋葬了的女孩。犹豫了片刻,走进雪里,把她抱进屋。
      她僵硬了的手指却挣扎着勾住了大夫的衣袖,她说:“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救救他……”
      大夫把她交给妻子,头也不回进了药房。
      他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牙齿死死咬住,生怕自己一开口便要答应了她。他在药房里,握着那盒紫秋琳的花泥,想他远方的女儿。那个娇憨的姑娘,不知道有没有躲在温暖的炉子边,又有没有人抱着她,对她说“一切有我”。
      终于,伙计叫他,石大少爷来取花泥了。
      他急匆匆出去,却看到那个女孩跪在那个少爷面前,背脊挺得笔直。她怀里还抱着那个人偶,水从还未干透的头发上滴下来,脸色惨白,只有那双眼睛里,像有火在烧。
      公子爷有些厌嫌地要踢开她,却忽然停住,仔仔细细打量她的脸,和她手里的偶人。他眼里忽然生出些调笑的意味,又像在思忖什么。
      “你是城东唱木偶戏的那个小妮子?”
      “是我。”
      他笑起来,挑衅的口吻,目光却在她脸上流连:“本少爷可以把花泥‘赠’给你一半,只看你愿不愿意配合。”
      “你想如何?”
      “把那个人偶娃娃给我。”他嘴角浮出刻薄恶毒的笑,拖长了调子,眼里全是色相,“还有,把你自己给我。”
      “你要我嫁给你?”她看着他的眼睛,语气里没有什么波澜。
      他弯腰,捏住她的下巴,嘲弄地看她:“嫁?你配么?给我当个侍妾已经是看得起你了!”
      “可以。”她也不挣扎,平平淡淡说,“你把花泥给我。”
      “给她!”他冲大夫喊,然后放开手,把她拽起来,“走吧,跟我回去吧。”
      她慢慢站起,拿过大夫分好的花泥,打开看了看,妥妥帖帖收到衣襟里,直视着他的眼睛:“三天,给我三天,我要去救我的人。”
      他冷笑:“你倒是想得美。”
      “少爷,”她说,微微仰着头,“你敢把这花泥给我,那你也不怕我拿了立刻逃跑——以石家的势力,即使我想跑,跑得了么?给我三天,三天之后,我立刻到石家。反正,我也跑不掉,不是么?当然,你也可以不同意。”她顿了顿,微微笑起来,眉眼锋利,“那我的人活不了了,我无牵无挂的,要死也很容易,一把火把人偶娃娃也烧了,少爷你什么也得不到。”
      “你,你威胁我?!你怎么敢!”他咬牙切齿,面目扭曲。
      “我有什么不敢的。将死之人,有什么不敢的?”她安安静静问,目光灼灼,她笑着,惨薄的日光照亮苍白的脸,有种惊人的妩媚妖娆,透着癫狂。
      她把自己押了上去,便什么也不怕了。
      “两天,两天之后,我要看见你出现在石家!不然,你和旁的人,一个都不要想活!”大少爷趾高气扬。
      “一言为定。”她急匆匆地奔出去,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跟大夫讲。
      她抱着今衣,在雪地里飞快地行走。
      今衣裹在披风里,听到她的心跳,剧烈的心跳,一下很快接着一下。她说今衣今衣,阿镰有救了,终于有救了。可是,他总觉得,她身上,有什么在慢慢消退,哀痛在慢慢覆盖她,却生生被狂喜又压住,好像从来没有存在。
      她的平安喜乐,终于,湮灭了啊……

      小衾轻轻推开门,快速回身锁上,看了看柴火,在锅里装满了水,把锅架到炉灶上。
      “小衾。”她听到有人在叫她。
      她猛地回身,几乎跌倒。
      她一转头,便落进男孩的眸子里。
      阿镰看着她,眼眸温润,透着淡淡的悲伤:“你终于回来啦,小衾。”
      她慢慢走过去,心里的不安要炸开一样。
      “阿镰,你醒啦?感觉怎么样?”她在床边坐下来,声音在抖。
      男孩对她微笑,坐起来,轻轻抱住她。他的脸贴着她的脸,彼此呼吸相闻。
      “小衾,小衾,小衾,对不起,小衾,我大概……不能陪你了。”他轻声说,话语里,悲伤铺天盖地。
      他们从来不说谢谢你,从来不说对不起,他们只彼此陪伴,把对方映在自己的眼里,手牵手走过一生。
      可是现在,他说,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了。
      “阿镰……”她颤抖着叫他,“阿镰,不要,不要……阿镰……”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露出恐惧。那恐惧如海如潮。
      她用力抱住他,拼命的,好像这样就不会失去。
      “小衾……”他抚摸着她的头发,上面还有未化的雪,“小衾,不要怕,不要怕,我会一直……看着你的。”他知道他的话语有多空洞,他知道他内心有多悲哀,可是,他没有办法了,他用尽全力,却还是无能为力。
      他……只想他的女孩好好活下去。
      他从身侧摸出那把匕首,放到她的手里,用力握紧,他说:“小衾,我没有办法保护你了,只能你自己……保护自己了。”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绝望地拥抱她,贴在她的耳边慢慢说:“小衾,就算这个年代不让我们活,那你也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我们生如浮萍,我们命如草芥,活着是我们能做的唯一的抗争。
      小衾,我们……不屈服。
      他松开了抱住她的手。
      她怀里,装花泥的瓷盒落下,跌了粉碎。
      他说,我们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他说,你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她茫然地抱着他,很久很久,慢慢把他放下,俯身亲吻他的嘴唇。
      她低着头,对他微笑,用衣袖抹干头发上的水渍,掖好鬓角。
      她拿起匕首,拔出,刀刃压在自己的手腕上。
      一点一点加力,压出细锐的血线。
      她看着他的脸,轻轻地笑,是此生少有的温柔。
      她追着他跑的日子,扶起她的他的双手,他笨拙的安慰,他买给她朱砂的集市,他牵着她的手,走过的人群。漫长的他失去了父母的冬天,他们学戏打闹的三年,他们一起穿过的街口,演过的木偶戏,哭笑悲喜,她丢掉了父亲丢掉了自己的秋天,他牵着她带她回家的傍晚,天上灿烂的火烧云,他们的紫秋琳花田,他温暖颤抖的怀抱,他们打闹的黄昏。他说你嫁给我好不好……
      那么长,那么短,他们的一生,只能,到这里了。
      小衾,你要,好好活下去。
      她嘶吼着丢掉匕首,紧紧抱住他,放声大哭,心肺被生生剜出一样的疼痛。
      “阿镰,阿镰,阿镰,阿镰,阿镰……”她喊叫着他的名字,撕心裂肺,却再也没有人回答她,再也没有人叫她,小衾。
      她终于,是一个人了。

      深夜,她慢慢爬起来,在他的身侧躺下,伸手抱住他。她轻声说:“阿镰,晚安 /1。”阖上了眼,静谧安恬。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她葬了他。
      坟头小小的白色石碑上,刻着他和她的名字。
      阿镰小衾,丰衣足食。他们是要永远在一起的,从来不分开。
      她坐在坟前,脸贴在石碑上,轻轻摩挲。
      她手里抱着今衣,衣襟里收着匕首和一盒朱砂,贴在心口的位置。
      她要离开,逃离那个“交易”。
      生也罢,死也罢,此生,她已嫁。
      日快落了。
      她站起来,望着石碑,笑笑,额头用力磕在石料上,鲜血淋漓。
      她扯下衣摆,抹尽额上的血,埋在他身侧。
      她说:“阿镰,等我回来。”
      血从白色的石头上滑下去,像雪里红梅。
      黑夜里,她抱着今衣,轻声说:“今衣,我这一生,到此,结束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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