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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石家的报复或是围追堵截,她到底是没有碰上——
      和游马族的战争再次爆发,就在她离开的那一天,城里官兵一个时辰之内入驻,城门关闭,进入战争戒严状态。
      这次,战争居然救了她。可她只冷冷笑笑,仿佛是别人的事。

      她在一个一个城乡之间漂泊,靠今衣,演木偶戏,挣一点点钱,让自己不饿死冻死在街头。
      她一个人穿过兵荒马乱,不畏惧不张惶。在她遥遥眺望边关方向的时候,今衣甚至觉得,她在期盼着谁来带走她的生命。
      她用那把匕首,划伤了自己的脸,从眼角到嘴角的伤口——为了避免麻烦,为了,活下去。头几天,她因为伤口疼得几乎在地上打滚,汗从额头上大滴大滴渗出来。她抹最便宜的伤药,在半梦半醒之间呢喃:“阿镰。”
      后来,伤口愈合了,疤留下了,她的脸算是半毁了,但成了她护身的东西。

      今衣一直在她身边。不是没有歹人打过他的主意,但每次都被她银亮亮的匕首,和脸上罗刹鬼一样的冷笑吓退。
      今衣看到过,她眼睛亮的吓人,眼底的笑意透着疯狂。
      她在深夜抱着他,或是打磨匕首,什么都不说。
      他知道她在想念。
      他从未如此长久地庆幸自己是一个灵,他可以陪着她,生生世世。他也从未如此痛恨自己只是个灵,他不能拥抱她,不能交谈,不能对视。他有那么多愿望,全系在她身上,简单而恳切,却无一有能力实现。
      他永远注视着她,而她永远孤独。
      今衣想,小衾变了。
      以前,她带着他去演一场一场的木偶戏,她唱着戏文里面的悲欢兴衰,离合哭笑,她的嗓音辗转,欢喜娇俏,哀伤萧瑟。但他总能透过一幕幕的戏,感觉到她身上,有柔韧的坚强,她的脊骨挺直了,便是撑起整个世界的苦难和艰辛,不会粉碎也不会弯折。
      她藏在那些唱词后面,拨开来,他看到女孩盈盈的笑意。
      可是后来,她的坚韧一夜之间化为了空无,她牵引着他,演一幕幕戏,她在台后念着多年前的那些词句,大哭大笑,心里千疮百孔。
      她的声音里,每一个故事的悲欢终于完完全全地鲜明起来,人物活在了戏台上,可他再也没办法在她的声音里寻到她,她像一夜之间消失在茫茫烟尘里,在那幕红布后,面目模糊。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悲苦而没有挂念的,还要那么咬牙切齿地活下去。

      她按着戏本上的一词一句,没有了之前改唱故事的灵动兴致。可是她改了一本戏,她反反复复唱这幕剧,再也没有唱过原版。
      戏本里讲,一个将军的女儿,爱上了她父亲的近卫。出征前,她拉着他跟他说你娶我吧,少年拥抱着她说,战争结束,我便回来娶你。她点头答应。战争持续了很久,她终于忍不住偷跑出家,策马去找他。可是她千辛万苦找到前线的时候,军营里的人却告诉她,他前不久,才刚刚立下战功,便,战死了。戏的最后一幕,那女孩坐在城头,在夕阳里大哭。她哭着说我不需要你得了战功来娶我,我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只要天天看着你,管你英雄还是懦夫,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女孩在城头哭喊着,却再也没有人回答她。只有长风猎猎,纠缠着她的长发。
      可是她的唱词里说,那个少年英雄,抵不过他心上人那双眼睛里面的伤痛和祈求,在出征前娶了她。在仅仅几天的幸福平安后,随着大军奔赴战场。他对她说,你等我回来。她抵不过思念,策马去找她的丈夫。她在军营里,找到了她受了重伤的小丈夫。他昏迷不醒,只有一条命靠药草系着。他们告诉她,大军即将开拔,向敌军进一步逼近,而他,可能会被留下……她点头,跪着求那个主将,带走了她的少年。他们就定居在了附近的小城里,住在一间茅草屋里,她整日整日地给人洗衣,双手溃烂。她用挣来的钱,养活他们两个,买给少年的药。他昏迷不醒,她守着他,不哭泣,对着他微笑。
      很多人听着这幕面目全非的戏,新鲜之外,只隐隐听出里面刻骨的哀凉。
      今衣顺着她的牵引,在小小的红幕前周折,心里疼痛。
      那是她一生的遗憾,再也无法实现的祈愿。
      她企盼他们早一点成婚,纵使之后的苦难,至少,有了一点点更美好更亲近的记忆。她企盼他的男孩活下去,即使昏睡不醒,也活下去,她便可以跟他相伴,至少,期盼着他的醒来,活成相依为命的样子。
      可是啊,所有的企盼和希望终究已经破灭。烧成了灰烬,在风里飘飞。
      那飞灰下,她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无愿无望。

      她杀过人,救过人。
      在一个初夏的傍晚,她短暂地从壳子里出来,窥了一眼这个世界。
      杀了一个想欺负一个女孩的男人。
      她只是远远地路过,一瞥之下却忽然撂下了肩上的包袱,奔上去,抽出掩在衣襟里的匕首,狠狠没入男人的背,直插到柄,没有半分犹豫。
      今衣回过神来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那个陌生的姑娘掉落的竹篓,里面绸花和旧书册散了满地。
      浸上了鲜血。
      小衾咬着牙,血溅到脸上,衬得扭曲的面目狰狞可怖。
      一瞬间,今衣却看到她眼里那么深刻的哀伤和一闪而逝的祈望。
      擦净了匕首,她重新背起竹篓,像对地上的尸体毫无察觉。
      直到那个姑娘回过神,跪下在路上,郑重其事向她道谢。
      她看着那女孩,忽然像醒过来了一样,面无表情的脸上浮起酸楚,梗住了嗓子,用力握紧匕首的柄,比方才更加像用上了此生所有的力气。
      她低声说:“求你……一定要幸福。”尾音飘散到空中,不知道是对谁的言语。
      在她微微颤抖着的句尾里,今衣忽然感到恐惧,那样透骨的空无、疲惫和悲伤,寒意弥散。
      她没有尽快离开,反而在不远处的石块上坐下,搂着她的偶人,眺望将落未落的夕阳。
      昏沉温暖的光落在她脸上,仿佛是从许多年前那条连接了集市的路上漫延至了此刻。
      她歪着头,微微眯起眼睛,像在感受身边谁的体温,脸上却是空冷取代了温柔和娇憨。
      她长久地坐着,静默地,恍若将永远坐在这里,从生直至死亡。
      今衣心里的恐惧越来越深刻。
      他沉默的祈求她醒来,可是那个能叫醒她的人死了很多年了。
      然后,没有意外的,她被路人看到,被官兵抓住。她一句话都没有,到底是被投入大牢,被判罪,被问斩。
      在死牢里,她抱着今衣。那样阴暗污浊的地方,可她的神色平静到安详,一如很多年前坐在田埂上,等着田地里侍弄花草的少年归来。
      她微偏着头,轻轻哼歌,头发梳得整齐妥帖,脸用水擦得干干净净。
      行刑的那天,打开牢门的却是大赦天下的消息。
      战争结束了,他们胜了。
      今衣庆幸,却又觉得嘲讽——命运愚弄着她,从未轻饶。
      可她仿佛毫无所觉。
      她恍惚着被狱卒赶到外面,阳光刺眼。
      她下意识伸手挡住眼睛,下一刻却呆立住,半举着手。手慢慢落下来,掩住了脸,痛哭失声。
      她蹲下身,蜷缩起来,用力抱住今衣,握紧了拳,浑身颤抖着,静默地声嘶力竭。
      今衣伏在她胸口,听到平稳的心跳,一下一下,生命流淌。

      战争结束后,边境逐渐恢复生机,城市热闹起来,人们的脸上有了更多的笑意。
      这些,跟她无关。
      她依旧持续着原来的日子,抱着他,从这个城周转到那个,在这处或那处破庙或是屋檐下歇息。辗转游荡,每天除了演木偶戏的时候,没有一点点表情。
      没有企盼,没有情绪,似乎所做的一切只为了活下去。像幽魂一样,除了抱着今衣的双臂,她与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没有关系。
      可是,今衣隐隐觉得,她不在是之前那样了。
      在那一天的阳光下,她仿若新生。
      婉转或悲戚的唱词后面,她牵引着偶人大哭大笑的时候,今衣看到她的坚韧和倔强又慢慢立起来。
      她重新开始小心地收拢戏本,仔仔细细数好收到的铜板,认真去吃每一顿饭。
      曾经被撕扯折叠进不同戏文里的她的感情,又一点一点收拢回来。
      他透过戏台上一方小小的红幕,看到她的面目重新清晰起来,在她的指尖上,凝固了的生命又开始流动。
      她咬紧了牙关,拼命活下去。
      可是,每一日夕阳的余韵里,她低头缝着自己的寿衣,鬓发垂落下来,眼里藏着很深很深的祈盼。
      像新娘绣着嫁衣。
      她用力地活着,却安静地,渴望着死亡的到来。
      可是,每一日太阳升起的时候,她拢起头发,笃定而坦然。
      她一生的苦楚里,浸泡着她的骨头,生生不折。

      一岁一岁过去。
      她渐渐老去,嗓音沙哑,手指也开始颤抖,固执地唱着她的戏本,勉勉强强支撑着活下去的只是别人的同情了。
      今衣心里是巨大的哀痛,他想握住她的手,帮她别起散下的鬓发,抚摸她脸上的伤痕和皱纹。
      他好像随着她一同老去了,用越来越长的时间去回忆,却到底只是不老的灵物。
      他一时觉得悲哀,一时又觉得,这样也好,他一如多年前明亮光鲜的样子,是不是能够给她一点点安慰。
      他一生汲汲,惟愿看一个人的悲欢,伴一个人老去。

      渐渐地,一天里面越来越长的时间,她抱着他发呆,眼神飘忽,嘴角却有若隐若现的微笑,干净一如她的少女时代。
      他感受到,她身上的生命在真真切切流逝。但她不慌张也不焦躁,安安静静等待最后的时刻到来。她内心的欢喜从眼睛里透出来,那双浑浊了的眼睛里面,陈年的寒冰一天天消融,流出春水一般的暖意和希冀。
      她像企盼心上人的女孩一样,企盼着死亡。

      那天傍晚,她洗净了长发,晾干,仔仔细细挽起,换上准备了很多年的衣裙,用那盒还没有干透的朱砂抹了唇。她抿嘴一笑,仿若多年风霜不在,她还是那个娇俏的小丫头。
      她用力抱住他,轻声说:“今衣,我们要去见阿镰啦。”
      他躺在她的臂弯里,忽然感到迷惘。
      她在年轻的时候,便埋葬了这一生的希望和期盼,之后漫长的一生,都是孤独零落,唯一的期盼便是死亡。那这漫漫长长的无望的悲苦,是不是值得去走过?那个男孩如若知道她之后一生的苦难,又是否还会告诉她,“活下去,不论如何,活下去”?

      可是,恍惚中今衣又看见,阿镰来接她了。她抱着今衣,还是一二十岁时候的模样。
      阿镰轻轻拥抱她,“小衾,你来啦。”还是认真的,干净温暖的样子。
      “嗯。”她抱紧男孩,泪流满面,“我好想你。”
      男孩轻轻摸着她的头发。
      “阿镰,我真的,好辛苦。好想好想早点来见到你。”
      “嗯。”
      “阿镰,真的,一点点期盼都没有,只想死吧,赶紧死吧。可是我不知道死了能不能见到你啊。”
      “嗯。”
      “阿镰,好难过啊,真的好难过啊。可是只有这么辛苦,我才能多想你一点,多记得你一些时候。我不知道死了能不能见到你,会不会忘了你啊。”
      “嗯。”
      “阿镰,想你的时候,好难过……可是那时候的阳光,真的好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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