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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转眼,六年过去,小小的女孩二十岁有余了。
      仗打打停停,人们渐渐习惯了今天熄灭明天燃起的烽火,压下惶惶不安的心思,一头扎入自己的生活,在烟火气里浮沉。
      于他们,六年过得倒是平淡。
      他们依然靠着木偶戏为生,戏也越来越动人,哭笑婉转里已是能够催人泪下。日子算不上富裕,也不贫瘠。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阿镰尝试着培育一种叫做“紫秋琳”的植物。这是唐和国特有的植物,秋季开花,细碎浅紫的小花,花期仅一天,花瓣可入药,是治疗伤寒的好药,花泥对刀剑伤也有奇效。
      耐何这种植物相当畏寒,却偏偏不能在室内种植。阿镰尝试了五六年,一次也没有成功。安慰的是,经验在慢慢积累。
      周围近些地方,像小衾阿镰这个年岁的,大多是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小衾偶尔半开玩笑地问他:“阿镰,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我啊?”
      阿镰总是认真地看着她,非常郑重地说:“等紫秋琳开花了。”
      小衾便“嗯”一声,说“你可不能忘了啊”,然后笑着,敛了眉色,仿佛从未提起。
      她知道的,阿镰他不希望成了家,再让她过这样奔波的日子。
      他想给她父亲说的喜乐长安。
      她知道的。
      可是,可是啊阿镰,我们成亲了,还是现在这样过日子,不也很好吗?
      她总是在心里那么回他,却不会说出来。
      她明白,那个温暖干净的男孩,也有自己的期盼和执着。那么,她便安安静静地等,等他终于能够风风光光娶她的那一天。
      昔日娇憨的女孩到底长大了,学会了不动声色地收敛起心思,包容她爱的人。
      不急的,不急的,我们总是家人。

      小衾二十一岁那年,初秋,天气一直温暖,风也是凉凉的软。
      阿镰好多次去田里看过回来,总要高兴地对小衾说,今年大概是能有收成了,我们……他每次没有把话说完,脸就红得一塌糊涂,但眼睛明亮得像天空的星辰。
      小衾知道他未说出口的话:我们可以真的有个家了。
      她总是跳起来撞他的额头,手不客气地掐他的脸,看他脸越来越红,几乎要烧起来一样,然后满意地松手,“咯咯”笑着看他,带着捉弄的意味。
      阿镰无可奈何地拍她的头,眼睛里都是一丝丝的窘迫,和着温暖的笑意。
      他们浸在自己的生活里,和天下每一个普通人一样,下意识地忘记这乱世。

      这一天早上,像惯常一样,阿镰去田里看看他的“紫秋琳”,小衾收拾好东西,去田里找阿镰,一起进城。
      他们用最饱满的方式在奔赴未来。
      小衾背着大大的竹篓,手里抱着戏本,慢慢走到田里,悠悠载载的,日光正好。
      她远远地望去,却看不见阿镰,只隐约看见一个骑马带甲的背影,踏过他们的田地而去。
      高大的骏马,像游马一族的坐骑。
      她心里,掠过浓重的不安。
      她踉踉跄跄地跑过去,看到他的男孩倒在紫秋琳的枝叶上,胸口一片鲜血淋漓。
      血还在从里面不断涌出来,把他身边一片都染透,浸到土里,晕出妖艳的暗红。
      她好像一下子空了,脚软地几乎无法站立,眼前发花,差点跪下去。
      等她回过神来,已经在进城的路上了。丢下了竹篓和戏本,脱下外面的裙衫,死死裹住他的伤口,咬牙把他背了起来。
      他的血很快浸透衣服,温热粘腻地沁在她皮肤上,顺着他们的衣边流淌,滴下。他的呼吸在她的耳边,急促而微弱,像随时都会消失。
      周围的人看到他们,脸上都是震悚,不敢上来帮扶,只呆呆地让开路,甚至抑制不住地惊呼。
      她却是一片空白的,听不到周围的声音,也看不到别的人,只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挪动。
      穿过他们搭过戏台的街口,和他们嬉笑追逐过的巷子。
      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
      她终于走到熟识的那家医馆。
      她走进去,一言不发。
      店里的伙计吓住了,一时间到没来得及阻拦。
      她径自走进去,找到安放病人的床榻,把背上的男孩放下,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然后走到屋子,摇摇晃晃地跪下来,头重重磕下去。
      “求你们,救他……”她哆哆嗦嗦的开口,每一个字都在颤抖。
      她不停地重复这几个字,一下一下地磕头,好像这样就能让神明也听见她的祈愿。
      后来,她只模模糊糊记得,有人来扶她坐下了,有人在阿镰的床边忙了很久。然后,有人告诉她,阿镰的命暂时保住了,但后面怎么样,还得看造化。
      她有些茫然地站起来,固执地推开了所有要扶她的人,走到男孩的床边,看到惨白的绷带,还有他苍白的皮肤。她颤抖着伸手,木然地触到他温热的皮肤,他的呼吸落在她的指尖,清浅的,稀薄的,确确实实存在的。
      她瘫坐到地上,摸索着握住男孩的手,小心地轻柔地,握在手心,用另一只手合上去。号啕大哭。
      她的神智一点点清明起来,大约也猜到前因后果。游马族的散兵,到了这里,四处寻找药草或是什么的,被阿镰发现了,上前制止,然后,纠纷,争执,对方拔刀砍了他……
      她想多傻啊,为什么要上前呢,明明,明明知道那是凶残的异族士兵啊!明明,那么显然的无力啊……
      可是,小衾有些木然地想,她知道的,那片花田,是他们的幸福,他们的未来。他怎么忍心放弃!大约是想也没有想就扑上去了吧……他要守护家,要守护她……
      可是,在刀下面,都破碎了。
      她号啕着哭泣着。
      阿镰,有什么用呢,有什么用呢!这个乱世里,我们要怎么样,要怎么挣扎,才能活下去,才能活得像是自己想要的幸福的样子。
      干了泪,小衾在阿镰的床前坐着,苍白着一张脸,眼里空空的,没有表情。
      女孩轻轻握着男孩的手,就这么坐着,不发出任何声音,也不理会任何人。机械地喝水进食,不眠不休。
      医馆大夫看见这样,也不忍心赶她或是催要着付钱。他的夫人心疼这个漂亮的女孩子,却只能看着她不断地憔悴苍白下去,像亲眼看着生命力从她身上不断流失。心疼而无力。
      第三天傍晚的时候,阿镰醒了。
      很慢很慢地睁开眼,眼里迷迷茫茫,像是隔着雾气。
      小衾的眼睛却一下子亮了,她站起来,急匆匆地带倒了凳子。
      她慌张地俯身靠近他,去看他的眼睛,手紧紧握着他的手,手心里都是细密的汗。
      他看了她很久,很久很久,久到让人以为他只是单纯地睁开了眼睛。
      可是她这么望着他,凝视着他眼里的她的倒映,安安静静。
      他终于慢慢笑开,干干净净的笑容。他伸手,轻轻蹭了蹭女孩的脸,叫她:“小衾。”
      她笑起来,一遍遍应他:“阿镰,阿镰。”那张苍白的脸上,笑靥妩媚得惊人,像荒芜的雪原里平白的开出了一株红梅。
      大夫来给他检查身体,那期间,阿镰又睡了过去。
      大夫说,他那么重的伤,身体又算不得好,能醒过来实属不易。只是现在身子还虚的很。那一刀,是伤了内腑的,之后可能会有一些遗留的毛病,体质肯定会比一般人差很多,不能劳累,要好好将养,当心着不要有什么其他的毛病……
      小衾耐心听着,心里悲伤又欢喜。她想,只要阿镰活着,怎样都好,怎样他们都可以过去,像他们之前走过去的很多个冬夏。
      她看着阿镰睡梦中平和的脸,觉得这世间都光明了起来。
      转过来一日,小衾回家了一次,取了家中所有的钱。她去田里,不报了什么希望。前两天一场不大不小却寒冷刺骨的雨,紫秋琳死得七七八八,连她的木偶,都粘上了泥灰,落了些油彩。
      但,总是好的,她愿意不要这所有的一切,只要换回阿镰一个。
      那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唯一的牵挂。
      唯一的依靠。

      又过了七八天,阿镰身体依旧没有恢复多少,但已经是性命无虞。她勉勉强强付清了医药钱,带阿镰回家了。
      她把阿镰安置在床上,床已经挪到了远离门窗,靠近火炉的地方,却能透过窗户看到外面,晒到太阳。
      小衾笑着给他盖好被,对他说,阿镰阿镰,你快一点好起来好不好,好起来了你就娶我好不好。
      她笑着,笑容像小时候一样,没有一点点忧愁,眼睛透亮。
      阿镰看着她也笑,认真地点头,说,好。
      然后小衾满意地点头,抱着今衣蹦蹦跳跳跑出去,然后又退回来几步,身子后仰从门那边探出个头说,阿镰你等我回来啊,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她的鬓发落下来,垂在颊边,柔婉一如当年。
      他笑着点头。却在她合上门锁好的时候泪流满面。
      阿镰透过窗户看她小小的背影慢慢跑远,心里塞满了酸涩苦楚。
      她没有说,但是他很清楚,她进城去了,要靠着她的嗓音婉转和今衣那副生动妩媚的样貌,争出能养活他们的钱,和,给他治病备下的钱。

      小衾每天和他一起吃了早饭出去,中午回来,做了午饭吃完再出去,晚上踏着夕阳回来。她蹦蹦跳跳的,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眼睛明亮得像是星辰,从来不见丝毫雾一样的水汽。
      可是即使这样,他也知道,这个家、两个人的命和生活,都压在了她细细瘦瘦的肩膀上。
      心疼,怜惜,自责,懊悔,不甘……诸多滋味杂在心里,已经无从分辨。
      他把这些死死掩在心里,什么都不说。他每天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泪流满面,然后用力擦干,咬紧牙发狠一样,拼命要好起来。
      一天最好的时光,在傍晚,她回来后。
      他们凑着太阳的余晖或是月亮的清润的光,吃热气腾腾的晚饭。窝在窄窄的一方案几前,头碰着头。
      她给他讲白天看见的事情,拿着筷子手舞足蹈,面庞在那些柔和的光里面温润美好。
      阿镰认真地看着她,安安静静地听,眉眼里都是笑意。
      她有的时候会掐他的脸,用力揉捏,然后看着他哈哈大笑。他总由着她闹,神情里有一点小小的窘迫。
      有一次,闹得过了,她笑得失去了平衡,差点从床上摔下去。阿镰手忙脚乱地拉住她,把她整个扯到床上,才没有跌下去。
      阿镰松一口气,看见她坐在床上用力拍着心口,头发有点散开,落在脸上,发梢委婉成钩,白皙剔透的皮肤上,泛起些许温暖的红润。
      他心里蓦地一动,倾身,轻轻抱住她。
      她轻颤了一下,慢慢伸手,揽着他,头搁在他的肩上,脸蹭着他的脸。
      他心跳得像要从胸腔里面跃出,脸像烧起来一样。他深吸了几口气:“等我好起来,小衾,嫁给我好吗?”他的声音还在颤抖,却已经坚定成一生的许诺。
      小衾用力抱他,说:“好。”
      一言为许,与君同双。

      从那些木偶散落污泥,今衣开始被她带着走街串巷,她生活里的烟火气,一点点沁入心肺。
      今衣看他们每天吃饭,对话,笑闹,各自睡觉,躺在床上小心翼翼问“你睡着了吗”“我还醒着呢但是快睡着了”。看他们那一天的拥抱,和眉目相望里面的温情。
      他有种酸涩的疼痛和无力,却又觉得温暖安心。
      他想,他最大的愿望,是男孩和女孩能够好好的,白头到老。他只要看到她的笑容,就足够完成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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