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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时间把伤痛一点点磨平了,日子过得平淡而安足。
      阿镰和小衾在木偶戏上的天赋或者悟性或者勤恳慢慢凸显出来,父亲能教他们的理论,逐渐少到要靠他搜肠刮肚才能翻出来一点遗漏。他们成天拿着戏本,举着木偶,两个人玩闹得不亦乐乎。父亲看着他的两个孩子,天真烂漫,又过人聪慧,一时竟不知是喜是忧。
      这几年,像是承了先前反常天气的余韵,气候一直算不上好,地里收成都不怎么样,庄稼人的日子过得苦哈哈的。反而是他们这些靠手艺吃饭的,虽然多多少少也受了些影响,但总归是好些的,至少没有落到饿肚子的地步。
      至少,父亲始终没有让两个孩子跟着他一起去讨生活。他总是说:“你们还小,你们还小。不管怎么样,我还活着,就没有让你们两个孩子风里来雨里去的道理。”
      这样,将近三年的光阴,流逝得很快。
      眨眼而过,当时,只道是平常。

      那一日,父亲很晚才回来,脸上都是凝重的悲色。他告诉他们,要打仗了。
      连年的收成不好,不止影响了他们,还连带着澜沧河以西。游牧为生的游马一族,被悬在颈上的天灾,终于逼过了澜沧河。大军压境。
      他们来势汹汹,为了几十年前惨烈里面的耻辱,更为了当下的生存。
      然后,征兵了。
      仗打得急,情势紧迫得很,朝廷是怎么也没法顾上之前的仁慈政令了,从周边各个城镇紧急征兵,同时大批的兵马调动,统统往边境压过去。
      为了生存,每个人都能把命豁出去。
      他们一家,一个人,是怎么也逃不过了的。
      听罢,小衾就大哭了起来,眼泪滚滚而下,怎么也收不住。
      父亲前很早便听到城里人议论,澜沧河那边,似乎是连马草也长得很糟糕了,恐怕是要打仗了。他也有了些许预感,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
      他想过很多遍万一最坏的情况发生了,要怎么跟孩子说,要怎么安慰他的小小的姑娘。想过那么多遍,却还是没有办法。
      生死聚散,哪里找得到通达的路。
      很久很久,她哭累了,终于睡去。梦里蹙着眉,脸上还满是泪痕。
      父亲拍拍阿镰的肩,示意他出去。
      两个人站在屋外,阿镰小心地掩上门。“阿伯……”
      男人挥手打断了他。他细细打量眼前的男孩,眉眼清秀,神色认真,诚恳干净。“阿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想了,不可能的,我不同意。”
      阿镰愣住。
      他确实在心里计量,小衾自然是不可能去的,而父亲撑着这个家,养育他三年,如同生父,他理当还上这份情……更重要的是,他是小衾的父亲,他在了才有小衾的家,如果他走了,那个小女孩会很伤心的吧,而自己,她虽然会伤感,但到底不是像生父一样不可替代。
      她会和父亲一起好好生活吧,也许他能活下来,也许不能,那她或许会伤心一段时间,然后和父亲也许离开这里,但终归是能够继续生活的。然后遇到另一个人,然后慢慢……忘记他,依旧可以笑得很明媚,一生安宁无忧。
      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吧。
      他想得很明白,心里狠狠地疼。他想那小姑娘的今后的生命里,就再没有自己了……不知道她会不会想他,可是,他又怎么忍心她思念呢……也许她晚年的时候,笑谈起幼年有那么一个玩伴,他也就……心满意足了吧……
      但是没有什么不可面对的。
      平平淡淡的,他把以后都看得那么透彻了,放下了。他想他之后就跟父亲讲,小衾……就让父亲转达吧,然后他就离开这个温暖的地方,在不知道哪里,活着还是死了,都祈愿她的幸福。
      这样很好。对谁都很好。
      可是父亲跟他说,这不可能。
      父亲沉默了很久,戏文之外,他从来不是伶牙俐齿的人。
      他终于慢慢开口,脸上很安静,眼神柔软得比月色更甚:“阿镰,征兵……我会去的。阿镰,如果你以后有了女儿,可能就会明白了吧。真想陪她慢慢长大啊,长到谈婚论嫁的年纪,跟来提亲的男孩子干上一架,告诉他这是我的宝,如果你敢对她不好,我拼了老命也要叫你后悔。如果是你,当然很好啦,但是我还是会揍你小子一顿的,毕竟……我把她在放手心里捧了那么多年是不是。然后看着她出嫁。之后每天守着破房子等她会不会回来看看我,或者我还能去找她,让她丈夫看看我这把老骨头可不好欺负……但也不会去得太勤了,不然会让她不好办吧。我要把胡子留起来了,等她的孩子出生了,我抱着我外孙,他说不定会揪我的胡子。然后,看着他长大……不知道哪一天,眼睛一闭腿一蹬,就去了。丫头会难过吧,但也不会伤心太久吧,毕竟人老了都是该入土了的。”他笑,嘴角扬起淡淡的弧,平平淡淡的微笑,满足而温柔,一字一句地,把自己剖白出来。
      “可是,这个年代不让啊,它不让啊,它连守着都不让我守着我的丫头啊。这该死的外族人,这该死的战事,这该死的年代!”他哑着嗓子,几乎破声。
      阿镰仰起头,发现他早已泪流满面,这个抗下一切给他们一个家的男人,脸上泪水纵横。他拿拳头抵在口边,牙齿狠狠咬住,抑制着自己的声音——他怕吵醒他的心头肉。
      “阿镰,鬼知道我有多不想离开这里,不想上战场,鬼知道我有多想再看看她,哪怕只是看着!”很久很久,他逐渐平静下来,泪还没干,所有的波澜却已经平息——那种跟阿镰一样的,想好了接受了未来的平静。
      “我知道,我不可能的……不可能陪她一辈子的,总有一天,会比她先死的……可是阿镰,你不一样,你有可能陪她走到老去死去。何况,丫头也把你,当成了亲人啊……”男人靠着墙,从未有过的絮叨,像要拼命抓住最后一点时间,讲尽一生的话。
      言语载着各种情绪,从他嘴边溢出来,散在夜风里。
      “我年轻的时候,想要的东西很多。后来,得的得,失的失。再后来,媳妇死了,只留下了她,就什么都不想了,只想看着她平安喜乐,现在也做不到了,那……我至少要让她好好的,是不是……就算,我看不到了……我没有办法陪她一辈子……求你……陪她。我没有办法再看着她了,那至少让她少受一点战乱……阿镰,我这一辈子,最后的一个请求……能不能陪她,一直陪着她,让她……好好的?”他仰着头,把泪水尽力倒回去。
      阿镰凝视着他的眼睛,透过薄薄的水幕。
      他郑重其事地点头,对一个长辈,许下一个大人的承诺。
      男人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淡淡说:“其实,对你来说,我很自私啊。说得是当作自己的孩子,但是大难当前,我想的,总归是我的丫头……这样一来,不管怎么样,你想或者不想,爱或者不爱,都得替我照顾我的女儿,陪她一辈子,爱她一辈子……”他笑得有些酸涩,“阿镰,大概我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才会同你说这些话吧……但是愧疚吗?不,我一点也不。反而是觉得,这样真好。”
      男人的眼睛里是明亮的光。那么木讷老实的一个人,此刻在周身的悲哀和伤痛里面,竟拉出了钢铁一样的执着和坚毅。
      他为女儿遮风挡雨,他一往无前,他坚不可摧。
      小衾靠着门板,哭得撕心裂肺。胸口胀着疼痛,痛到心的最深处,埋入五脏六腑。几乎晕厥。
      这一刻她失去了任性的能力,她无法冲出去,大哭大闹,恣意表达她的所有伤痛。她在男人疲惫而绝望声音里丢掉了推门而出的力气。
      她失去了让她为所欲为的庇护。
      她只能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躺回床上,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父亲在三天后的清晨离开。
      他早早地起来,做好早饭,沉默地看了一圈家里的东西,很小心地碰了碰小衾的头发,咬着牙,走出去,小心翼翼关上门,走了。
      门锁轻轻落下来,小衾在同一时间睁开眼,忍了三天的泪落下来,汹涌成海。
      她痛哭了一整天,眼睑哭得又红又肿,眼睛里是一丝一丝的血丝。傍晚的时候,她几乎脱力,呆滞地坐在门口,看夕阳落下来,面无表情。
      天完全暗下来的时候,靠着木板,睡着了。
      阿镰小心地抱起她,放到床上,轻轻盖上被子,听到她低声的呢喃:“阿爹……”
      第二天,阿镰起来的时候,看到她坐在床前,收拾好了她父亲进城的所有家伙,对他笑道:“阿镰,起来了,赶紧起来干活去啦。”朝阳投在她的脸上,灿烂美好,像任何一个小女孩一样娇俏,却又含着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坚强隐忍的希冀。
      “小衾……”阿镰到底有些担心。
      小衾把目光落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方向,田地里有些萧索,但是阳光灿烂耀眼。
      她慢慢地说:“阿镰,我们要好好地生活,等阿爹回来,是不是?阿爹他总是会回来的,他回来总是想看到我们生活得好好的。”
      她回过头,凝望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阿爹他,总是会回来的。”
      阿镰和她对视,没有任何回避。在那样灼热的视线下,他慢慢点头,非常非常郑重:“阿伯,一定会回来的。这那之前,我们只要好好活着。”

      父亲在走之前,确确实实教会了他们生存的方法,如他希望的。
      他们搭档着演木偶戏,或精致或憨态的偶人翩跹,悲喜离合只在一幕小小的红布前。台下的笑和泪,全依仰着男孩女孩口中一句句嬉笑怒骂,手中一线线投足举手。
      他们得到了不少的关注。走街串巷里,渐渐有孩子甚至是得了闲空的人痴痴跟着。这个城,这几条街,也渐渐成了他们可以偶尔打闹追逐的地方。
      他们追赶着欢笑着跑过人群,装作看不到人们或怜悯或哀伤的神情。
      幸而,战火一直没有波及到这座城,即使在最萧条的时候,他们也还能填饱肚子。

      两年过去,战争依旧没有结果,但似乎慢慢平缓下来,一些征兵出去的人,回来了。他们衰老沧桑,或负伤,或有了残疾,脸上悲喜不定,但他们的家人,欣喜若狂,恨不得跪下来感谢上苍。
      那一日傍晚,小衾和阿镰回家,看到两个稍稍有一点眼熟的男人,坐在他们家门前的田埂上。
      等他们走近了看到他们了,两人相互搀扶着站起来,慢慢挪到他们家门口。他们一人没了一条胳膊,一人缺了半截腿,脸上全然是洗不掉的风霜和近乎麻木的没有表情。
      他们婉拒了阿镰请他们进门的邀请,告诉两个孩子,父亲……死了。
      阿镰沉默着点头,看到两人的时候,他已经有了预感。
      城郊这一片,百来户人家,出去的时候每家一个,一户都不准少。到现在,回来的就这两个。
      每户人家都或多或少有了些许预感,只是在确切收到消息前,都心照不宣地不提这件事,装作满怀希望地等待着丈夫、父亲或者儿子归来,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继续若无其事地坚强,好好生活下去。疼痛和绝望在这样已经预知了结果的等待里,慢慢深入骨髓,直到彻底同化到举手投足的生活里,才好在确知死讯的那一刻,模糊那种彻骨的痛,干干净净痛哭一场,然后继续生活。
      阿镰低着头准备道谢,门忽然被打开。小衾越过他,看了他们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进了家门,重重阖上了门。迫不及待的样子,像在逃离什么恶鬼。
      这两个归来的人,已经走了三十来户人家了,看别家的人痛哭流涕,一开始还会心里狠狠疼一下,然后暗自庆幸自己活着回来了,家人不用遭这个罪。后来,渐渐麻木了,在别人的眼泪里,几乎没有什么波动了。可是女孩进屋前的那一眼,惶恐、不可置信的,又透着十足的冷意和仇恨,让他们心里狠狠一扯,丝丝缕缕的痛在已经木然了的胸口渗开来。
      这家特殊了点,他们也是听说了的,心里到底不忍。上过战场见惯了生死,但骨子里到底还是老实巴交的乡下人,禁不住对阿镰多说了点。
      其实根本不像演义小说里的,人死在了战场上,还能托战友带了自己随声的物品回去交给家人,或者,有一块铭牌安葬。
      什么都没有。
      他们到前线的时候,恰恰是战事最吃紧又最惨烈的时候。一大批一大批的平民,连盔甲和正规的兵器都没有,更不要说一块刻了名字的铭牌。而最多的人,是死在了这个时候的。冲上去,只来得及刺出几刀,就被对面的兵器洞穿或打断了脖子,甚至被战马踢碎了骨头,死了。
      他们是曾经偷着空写好过家书,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之间互相说好,如果能有活下来的便带回家去。可是仗忽然就打了起来,那些纸墨在冷兵器的凛冽寒光里四散,或是在不知道什么地方,被浸透了血液。最终,只能靠着这些活着回来的人,寻到认识的人家里,交代一句后事。没有相熟的幸存者的,甚至连生死都不能带到。
      终究终究,就这么死了,成了战场上没有名字的尸体,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那没有身份的血肉,和还活着的这么几个人的记忆,就像从来没有活过一样。
      幽魂被遗落在战场上,魂归故里都是奢望。
      阿镰低着头,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砸在地上,洇出一点一点的水迹。
      明明早就猜到结果了啊,明明已经面对过亲人的离去了啊,可是,还是那么悲伤。
      生离,死别,只要在自己在意的人身上,多少次都不会习惯。
      他忽然在视野边缘看到,对面谁的手举起,在空中停了一下,又颓然放下,那人哑着嗓子说:“你们阿爹,曾经让我带话说,你们要好好活下去。”
      阿镰愣了愣,用力拿袖子抹干眼泪,带着一点点哭腔,说:“谢谢。”他心里清楚,父亲跟那两人并不熟识,又怎么能恰恰让谁带回来话。
      可是战乱的年代里,人和人只能相互搀扶着走下去。

      阿镰进门的时候,小衾已经睡下了,连晚饭也没有吃。他有些担心,看她睡着的样子,似乎没有哭过。
      还好么?
      阿镰心里泛起隐隐的不安。
      第二天,阿镰同小衾商量说,拿衣物在给小衾父亲葬了立个碑吧,不然,他太可怜了。
      小衾立刻瞪了他一眼,像从来不认识他一样的眼神。
      她冷冷地看他:“阿镰,我阿爹还没死呢,你何必这么急着给他立碑?我们不是还要等他回来呢吗?”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一瞬间,像被用冰水当头浇下,连心里也冷透,有尖锐的疼痛。
      接下来几天,两人依旧每天到城里挣口饭钱,小衾也与平日无异,笑靥明媚,词唱婉转,似乎那一天发生的,只是阿镰的一场梦。
      但阿镰知道这不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小衾在慢慢地却又确实地发生变化。
      他每次,只要一提到父亲,她便会兴致勃勃地打断他,跟他讲对父亲回来后生活的憧憬;只要提到那天来人,她便充耳不闻,好像阿镰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的样子,后来甚至会问他,“阿镰你在讲什么?”。
      可偏偏他清清楚楚地可以知道,她一定听到了。
      快十天过去了,她越来越多地提起,等到父亲回来,我们要……她脸上,一开始说起时的古怪和僵硬几乎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女孩娇柔灿烂的笑和幸福的期盼、笃定的希望。
      终于,在一天傍晚,快到家的时候,阿镰拉住了她。
      男孩双手压着她的肩,脸上满是悲伤,混杂着伤痛里面的决然:“小衾,十天前,回来的时候,这里有两个人,他们告诉我们,阿伯,死了。”他凝视着小衾的眼睛,一字一顿。
      “你在说什么?”小衾笑着看着他,像全然不理解他的话语。
      “小衾,阿伯,死了。你其实明白的是不是,在那样的情况下,能有多少的可能,还活着。阿伯,是死了的,在战场上。”
      “你说什么?”
      “阿伯,死了,你的阿爹,死了。”
      “你,说什么?”小衾的脸扭曲起来,试图跑开,试图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阿镰用力握住她的小臂,压在她身体两侧,不让她回避也不让她逃离。“小衾,阿伯死了,不会再回来了。”
      “你说什么?!”女孩嘶吼着,眼睛发红,用力挣扎。
      男孩使劲拉住她:“小衾,小衾,不要回避了,阿伯,已经死了,放他……安息吧。”
      “你骗人,你骗人!”她吼叫着踢打面前的男孩。
      “小衾,你知道的啊,你其实是明白的啊,这就是事实啊小衾。阿伯他,死了啊!”他终于喊出来。心里经年的疤混着新伤一点一点被扯开,鲜血淋漓,疼得几乎没有办法呼吸。
      他强迫自己看着她那双求饶的痛苦的眼睛,狠狠地,一刀一刀,把她心里腐烂的伤口割开,把烂掉的东西剜出来,看见里面淋漓的血肉。
      他一遍遍告诉她:他已经死了,小衾,他不会回来了。
      每一句,都是抽搐的疼痛,牵连着骨头。
      终于,她的力气和她眼里的光一起消散了,她瘫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远方夕阳西下,忽然放声大哭。像要呕出鲜血的痛哭。
      阿镰疲惫地坐下,仰着头看落日,看到眼睛发酸,很用力地吐出一口气。
      他慢慢地靠近女孩,轻轻把她拉进怀里,用力抱紧。
      他摩挲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说:“小衾,这个年代不让我们活,那我们偏要活下来。”他声音不大,却坚硬如铁。
      他说,我们活下去。

      他们在几天后,挑了个晴好的日子,葬了父亲。
      空空的薄纸棺木,就在他早逝的妻子坟旁。
      兜兜转转十几年,死亡降临后,他们终于相聚。
      这大约,是唯一的安慰了。只是,显得那么虚幻。
      小衾难过了好几天。没有办法笑,甚至没有办法做出太多表情,没有办法演木偶戏,很容易发呆,很容易哭出来,彻夜失眠,坐在门前漫无目的地望着天,泪一点一点沁出来。饭,终于倒算是在阿镰“你不吃那便一起不吃”的半胁迫下,好歹是没有落下。
      阿镰对她有着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好的耐心。陪着她,在她发呆的时候看着她,在她哭泣的时候拥抱她,在她失眠的时候坐在她身边。
      从那一天之后,阿镰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就算丧亲的痛在心里肆虐,他也没有一点点悲伤的表情。
      他想,他不能哭,他不能垮,小衾承受着比他更大的痛,如果他被悲伤摧垮,谁去支撑这个女孩。
      出乎他意料的,仅仅是过了几天,小衾便开始一点一点恢复,不再频繁地哭泣,夜晚乖巧地侧卧在床上入睡。甚至,慢慢有了淡薄的笑意。不同于之前的病态,是真真正正的,带着生命力。
      只是,她偶尔,会抱着今衣,去田埂上静坐,望着远处的夕阳和时而出现的灿烂的火烧云,坐到天黑。
      她安安静静地,轻轻抱着人偶,仰着头看远方,直到眼里的泪水干透,嘴角可以慢慢牵扯起来,然后数着步子走回去。
      今衣在她怀里,听着她的心跳。他模模糊糊地知道,小衾的改变开始于哪里。
      那一天,她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看了一晚的天,泪流了满面,断断续续的,几近疯疯癫癫,脸上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阿镰在她身边也就坐了一夜,挨着她,却什么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任何言语的。
      到黎明的时候,在逐渐耀眼起来的阳光里,小衾终于晃晃悠悠站起来,她想挥开阿镰扶着她的手,却在不经意间,看到他的眼睛。
      阿镰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甚至说,有一种温柔的包容,但是他的眼里,刻着汹涌的悲伤。担忧和伤痛混合,一点一点周转着切割,在心里一遍遍践踏,却统统隐忍起来,全部折叠收拾起来到温暖之下,只余在那双干净的眼睛里面,满溢到没有办法装作没有,却强忍着藏掖起来——只为了支撑住摇摇欲坠的她。
      忽然漫起一种新的伤痛,疼到没有办法呼吸。
      从这一刻起,她强迫自己坚强,慢慢站起来,慢慢走过去。难过到没有办法的时候,她就借口散步,抱着今衣出去。
      对于这个偶人,她也不清楚,这是寄托哀思还是寻求安慰。
      她也不会知道,今衣多想拥抱她,给她一点温暖。
      阿镰心里明了她的回避,也从不过问。他只看着她小小的背影,接受她对他的温柔。
      他们就这样,互相隐瞒着,又互相噬舔着伤口。终于一点点走过来。
      能让人坚强的,不仅仅是苦难,还有爱。别人对你的爱,你对别人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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