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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生活是人的本能,而活着是人的挣扎。

      这一年冬天,他们第一次看到命运的獠牙。
      这一年,从十一月开始落雪,雪停,雪落,雪停,雪落,到一月,看得见太阳的日子一只手就数的过来,而那些天的太阳,也淡薄得就像温凉的水一样。寒冷透到骨头里面,只能不断地生火,或者裹在厚重的棉被里面,才能稍微捂住一点生气。
      人们说,这是天灾,百年难遇的天灾。
      城里,商铺都大门紧闭,有人上门要用力地拍门,把店主叫出来。小贩为了生计,抖抖索索地出来,也是绝不敢在哪一个地方久留。
      听说,已经冻死了人了。
      阿镰和小衾两家,靠着阿镰家的粮食,用小衾家的存钱,相互扶持着,勉勉强强地撑着。
      一月的时候,阿镰的父母相继倒下了——伤寒。在这个最冷的时候。
      阿镰向小衾的父亲借了钱,到城里买药,独自一个人熬药,生火,照顾他的父母。
      他把前来看望的小衾和她父亲拦在了门外:“不要进来,这个病,会传染的。”他眉眼间平淡却笃定,无悲无喜的样子,有不可动摇的坚持。
      十来岁的男孩,在当头的劫难前,快速地成长,没有丝毫停顿和过渡地,从温润的男孩,变成了坚韧,沉默着将这个家支撑下去。
      甚至,顾不得悲痛。
      小衾的父亲,掏出了所有的钱财,去城里买最恰当的药材,每顿饭做好了,送过去。一开始,他还时时去看望,却抵不过阿镰平淡而坚韧的坚持,站在门口,进退不得,只能轻轻地叹一口气,眼里是掩不住的悲伤。
      再过了几日,小衾天天跟着他送饭,他也就干脆把这交给她去做了。他太清楚,各自的生活和生命里,只有各自去挣扎,他帮不上更多了——也实在不忍心,再看到那个男孩伤痛里强撑出来的坚强。
      又过了几天,小衾一如既往去送饭,被阿镰叫住。
      “等一等。”他说完,端着饭菜进去,小心地扣上门,怕谁进来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又出来,端着三副干净的碗筷,塞到她手里:“小衾,以后给我家送饭用这个好不?我怕我们吃了你们家的碗筷,把病传染给你们。”他望着她的眼睛,坦坦荡荡,诚诚恳恳,不悲伤,只是一如既往的认真。
      小衾愣了一下,脸上漫上红潮。她举起手,把手里的东西狠狠地砸到地上。碗筷落到雪里,没有碎。她不解气地用力踩了几脚,恶狠狠地对阿镰说:“怎么样,没有了吧?没有了,要吃饭,就用我们家的碗!”
      阿镰怔怔地看她。
      他知道,小衾从小就是个有点刁蛮任性的小丫头,爱耍小脾气,但从来没有见过她发这么大的火,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良久,小衾的脸被风吹得很红很红。他回过神,叹了口气,弯下腰,拾起碗筷,仔细地抹掉上面的雪,再塞到小衾手里。
      她却丢掉了碗筷,狠狠地抱住了面前的男孩,号啕大哭:“阿镰,这样我是不是就可能被传染了,那我是不是就不用再避了?阿镰,哪里会有什么你家我家的,我们不是一家人么?那是你阿爹阿娘,可也是我阿伯阿婶啊,你怎么能连看他们一眼都不让我呢?你怎么能不让我照顾我家里人呢?”女孩子伏在男孩的肩上,哽咽着喊叫,滚烫的泪一落下便变作冰一样刺骨的凉。
      可是他愣怔着站在那,任由她抱着不知所措,泪水渐渐漫过眼眶落下来。
      他强行撑出的坚强、拒绝和淡漠,终于全线崩溃。
      他撕开了伪装的盔甲,哭泣着,悲痛着,却真真正正有了立起来的勇气。
      他们家完了么?他不信。
      从这之后,小衾每天送饭过来,进屋待一会儿,或长或短,帮阿镰做一些事。九十岁的孩子,渐渐沉稳得让人心疼。
      她日复一日地握着阿镰的手,凝视着他,直望到他的眼睛里,很慢很慢地,一字一句地说:“阿镰,阿叔阿婶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的脸庞和声音还那么稚嫩,她的眼睛还是孩子的澄澈,可是她的语气那么笃定,那么安稳。
      那个一月里,她几乎成了他的太阳。
      阿镰望着她明亮的眸子,有了一点一点面对着坚持下去的勇气,不再伤痛,不再胆怯。
      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天开始慢慢回暖,阿镰父母的病似乎也稳定下来,没有多大好转,但也没有继续恶化。阿镰脸上,也慢慢有了笑意。

      二月十一,他们一辈子记得这个日子。
      那天晚上,天气骤冷,毫无预兆地开始落雪。二月的天,滴水成冰。
      密得几乎隔断视线的雪片横飞,风像刀子一样利,冷得血都要冻起来。把所有要出门的人生生逼退。
      傍晚,小衾送饭回去,雪已经开始落,短短的百来步的路,小姑娘嘴唇冻得乌紫。
      她第一次觉得,这世界那么寒冷,冷到让人绝望。
      将近半夜,天气越来越糟糕,父亲拉住了想要冲出去的小衾,几乎是恳求道:“丫头,别去了,你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别把阿爹的半条命搭上。”
      她看着男人垂着的头,年年岁岁里逐渐苍老瘦削的脸,愣住,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明白,她不只是她自己,这个做父亲的男人的半条命,系在自己的安危上。
      她哭着关上门,心里一片茫然。
      凌晨,她从半梦半醒间惊醒,看看外面,雪还在落,但是小了一些。她想太好了,但是不安和颤栗没有来由地从心底涌出。
      她忽然意识到,原来“太好了”并不一直是,“好了”。
      她冲到阿镰家,用力拍门。
      男孩打开门,脸上没有表情,木然的样子,满是已经干了的泪痕。他安安静静地说:“阿爹阿娘,去了。”
      她骤然呆滞,很久很久,像是终于听懂了他的话,泪在眼眶里积蓄,盈满,落下来。
      终于,她抱着他,泪流满面。她嘶哑地喊着:“阿叔!阿婶!”不断地喊着。
      男孩安静地站着,木然的壳崩开一条缝,龟裂,脱落。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从坚韧恢复成小小的男孩的样子。他用力地抱住她,像抱住自己的生命,无声地号啕,几乎晕厥。
      孩子们躲在父辈的庇护下,以为世间平安喜乐。他们终将直面这个世间,生活,命运,宏大而残忍,可以抵抗,而无能为力。从这一刻起,孩子们不再是孩子。
      一夜之间,他失去了所有的血亲,只余下怀抱里这个小小的女孩,像血脉相连的亲人。

      在小衾父亲的帮助下,葬了阿镰的父母。他们留下的,只有一片不算大的田,和一间可以避风避雨的房子。
      幸好,还有小衾父女两个,他不至于孤苦无依。
      小衾的父亲收养了阿镰,并且坚持让这个小小的男孩搬进了他们家。“你才十岁出头,一个人生活的话,怎么让人放心。”父亲说出这句话,说服了阿镰。
      痛失血亲的悲伤中,他又那么庆幸,他不是一个人。
      阿镰把包含着那栋房子的田契交到小衾的父亲手里。那个男人沉默了很久,他明白阿镰的意思——从此他是他们家的儿子,财产就任由父亲处理。这个孩子,太明白太懂事,看在眼里,反而,让人心里隐隐作痛。
      父亲斟酌了很久,摸着男孩的头:“阿镰,我确实当你是自己的儿子,但这也确实是你的爹娘留给你的,只是给你的,让你无论如何,有个可以回去的地方……孩子,比起你现在给我,我更加希望说,将来有一天,你能把这当作聘礼给我。”男人犹豫着补上这句话,心里忽然漫过迷茫和酸楚。
      阿镰接过来,愣神了很久,慢慢闭上眼,把眼泪倒回去。
      这天晚上,父亲坐在门槛上坐了一夜,对着清亮清亮的月光,枯坐了一夜。
      天明,他拉过两个孩子,郑重其事地:“从今天起,我教你们木偶戏,你们愿意么?”
      他总是在抗拒这件事,虽然这是他们传家的饭碗,但他也只得了一个女儿。他想要陪伴这个女儿一辈子,即使知道不可能。那么,他多希望能亲手把这个女儿交到另一个人手里,那个人能像他那样珍惜他女儿。而即使不是一辈子,自己也陪她到很老很老,看她一生衣食无忧。
      他想,如果能给这个女儿一生平安喜乐,那么,这门手艺失传了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好友的去世终于让他不得不承认,这只是自欺欺人。
      他们太脆弱,脆弱到无法掌握自己的生死。
      他开始惶恐,如果有一天,他死于非命,那他的女儿,那么娇柔的一个小丫头,要怎么活下去。
      那就教给她吧,生存的方式。即使不能无忧,至少活下去。
      活下去。
      或者说,至少让她有,选择活下去的权利。
      她欢叫一声,蹦上去搂住父亲的脖子大叫:“阿爹真好!”
      阿镰怔住,睫毛微微颤动,眼里有晶亮的光,他知道,他将他,视作了自己的孩子,才愿意把这一门家传的手艺交给他。
      阿镰拉着小衾,跪下去,恭恭敬敬磕了个头,喊一句“师父”。
      很久很久,却没有声响。
      他们抬头,看见那个男人眼里没有一点点的欢喜,脸上是浅淡却又刻骨的悲伤和痛彻,仿佛是放开了一生的梦想抑或信仰。
      男人一声叹息。有什么东西,像一叶娇花,翻落到坠地,枯萎,凋零。
      小衾的心里,浮起隐隐的疼,她恍惚着像明白到什么,勾勒出一个隐隐约约的轮廓。
      此刻,仍然固执地,不愿意明白。

      之后的日子倒也简单,白天父亲通常去城里,快日落的时候回来,晚上教两个孩子戏。他会唱婉转的戏文,但骨子里是个很憨直的人,一字一句的唱腔,一移一挪的手艺,倾尽一生全部的领悟,毫无保留。
      阿镰是个早慧的孩子,经历得多也明白得多,又最是心思纯净,学木偶戏就仅想着戏,只想着怎样演得更好,而因着这少年早慧,对戏文也有了一层对普通孩子更深沉的认知。小衾真真似是身上流着家族的血脉,语调婉转动人,手指灵活,怕是有些吃这碗饭的大人也该要自愧不如。她偏偏对戏,又有着古怪而执着的热情。
      父亲说,小衾唯一的不足是,她仿得了语调,却仿不出感情,唱不出悲喜离合的深沉。
      她缠着父亲问,那是什么,又为什么。
      父亲只摸了摸她的头,没有回答。
      如果可以,他多希望自己的女儿,一辈子不要明白。不必要去惊艳了众人,平平淡淡的,喜乐一生便好。

      大概是几个月后,阿镰睡午觉起来,忽然看到一张精致的脸,肤色雪白,眼尾一点朱红,盈盈欲坠。
      他猛地清醒,然后听到女孩轻灵的声音,偏偏装作了少年的口吻:“呀,这不是阿镰嘛。嘿,兄弟,别愁眉苦脸的,笑笑,来,走着,跟着哥哥我啊,一二三,哈哈哈!”偶人在他眼前晃动手脚,几乎是手舞足蹈了起来。
      阿镰小心的挪开今衣,无奈地说:“小衾,你要是把今衣弄坏了,阿伯该骂你了。”
      偶人拿开,露出女孩子狡黠的笑容。
      她眨着眼睛,忽然放下今衣,拉过阿镰的袖子,轻轻地晃:“诶呀诶呀,笑一个嘛,阿镰,阿镰。”她拖长了声音叫他,微微上挑的语尾全是撒娇的意味。
      “啊,小妞,赶紧给爷笑一个!”她转眼间又变了脸,压低了声,挑起眉,做出轻佻的样子,可手还拽着阿镰的袖子,很是不协调。
      男孩终于绷不住,微微笑开,眉眼间都是宠溺的无可奈何。
      “啊,阿镰你终于笑啦。太好了太好了!”女孩倾身,轻轻抱住他,手臂上浅浅地用力。
      从父母走后,这是第一次真的笑吧。并不见得有多高兴,可是那一瞬间,确实没有悲伤。
      阿镰伸手揽住女孩,只觉得很温暖很温暖。心里冰冻起来的东西在开裂,嘎吱嘎吱的崩开,融化成可以流动的,不冰凉的东西。
      今衣安静地望着他们,漫无目的地想,他不是小衾表演的那样的性格,但他也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样的性格。可是,如果她希望,那便这样好了……
      他淡淡地沉默地雀跃,为了她的笑颜,为了她一句“太好了”,为了男孩终于展露的笑意。他不懂更深的情感,只本能地希望他们喜乐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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