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陆》秦淮一线

52、第五十二章

　　顾柔再进病房的时候，里面的两个人都很沉默，病房里空气沉闷，却没有人再想着去开一下窗户。路伯母跟在顾柔身后进来，她刚从路如故的病房出来，此刻路如故刚办完出院手续。
　　“小游，你是要回去了吗？”路伯母直直的向路游走来，漆黑空洞的眼神直盯着他：“你千万不能走，你千万不能走啊，你走了你爸怎么办呢？我们怎么办呢？阿故还小啊，路家就靠你了，你千万不能走啊！”
　　女人拽着路游胳膊左右摇晃，她的情绪已经由之前的暴怒再次转变成了恐惧，她像一个溺水的人，抓到点漂浮的东西就拽死了不松手。路游没有任何动作，由着她死拽。
　　“妈，”路如故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竟然也透着丝疲惫：“你别逼他了，行吗？让他走吧，算我求你。”
　　女人回过来的脸上都是惊愕，她看着门口站着的儿子，眼底滑过一丝悲戚，突然松开手，捂住脸哭了起来。
　　“我是为了你啊…”她断断续续的压抑着哭腔，“我都是为了你啊…”
　　她哭的低而压抑，让邢景感觉好像在胸口塞了团棉花。
　　路昭以后的日子，要和病房长相伴，顾柔第一次觉得，原来绝望也就那么回事儿。
　　路游去办手续，邢景一直跟在旁边，时不时的帮个忙儿，都办完后，路游接了个电话，是麻子打来的，不知道问了些什么，路游的回答都很简洁。
　　“一会儿先回去一趟吧，麻子还在屋里。”放下手机，他说。
　　邢景“嗯”了声，隔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初中学校离这儿近吗？带我去一下吧。”
　　路游询问的眼神看过来，邢景接着道：“想去看看，听说你当时第一考进的附中，我都不怎么关注，一直也不知道。”
　　邢景挺轻松的笑，路游似乎是同意了，带着他往出走，门口打了个车，直接到了T初。
　　T初从外面看还挺大的，里面有棵很漂亮的大树，在传达室的后方。路游没从正门进，直接带他绕到了后边。
　　“现在还在上课，进不去的，从这儿翻吧。”他很轻松的上墙，半蹲在上面，朝下面的邢景伸出手。
　　邢景很顺利地上去了，两个人一起跳下去，下面居然是一大片很人性化的草坪，就是踩上去感觉很有罪恶感。草坪中间有石板做的过道，对面就是T初的操场。
　　校园里面除了上课的声音，就没什么其他声音了，除了他俩，也没有什么闲杂人等在里面闲逛。
　　“你们教学楼好漂亮，你当时的教室在哪儿啊？给我指一下。”邢景问。
　　“这儿看不到，被挡住了，”路游说，指了一下旁边的楼，“在这个前面。”
　　“那红榜在哪儿？我想看红榜。”
　　路游看了他一眼，伸手拉了他一下，“这边。”
　　T初的红榜占了很大一面墙，都是历年优秀毕业生，按年份排序，有突出贡献的会被放在最上面，所以路游在第一行那三个人中间的C位，照片也比其他人的大一圈，着实瞩目。
　　那应该是他初三毕业那一年，十五六岁的样子，头发挺短，目光清澈，笑容跟现在的一模一样，穿着T初的校服，让人盯上了就移不开目光。
　　“真帅！”邢景说，毫不顾忌的盯着那照片看，“这一圈儿看下来就我对象最帅了！”
　　他说的是真话，无论路游什么样，长的，圆的，扁的，方的，温柔的，狠厉的，甚至是欲的，他都喜欢，都让他移不开眼睛，他喜欢他脸上的各种表情，想在有生之年都有幸目睹。可他唯独不想在他身上看到这种心如槁木的样子。
　　路游没说话，盯着红榜，当时的风光无限全在这一张榜上了，下面那句加粗描黑的座右铭依旧很清楚的印在那里：扶衰倘未死，更破十年功。
　　邢景站在前面居然拿手机拍了一张，路游看着红榜上那个少年，感觉呼吸越来越轻了。
　　“邢哥，”他说，“就到这儿吧。”
　　邢景停下了拿手机的手，他好不容易找了个很好的角度，还生涩的调了个光，偶然发现相机有自带的大光圈，拍景很好看，一直没机会用，这回拍个红榜倒是刚好用上了。路游在最中间那个圈儿里，周围都是模糊，只有他最清楚，最是焦点。
　　可是没拍好，糊了。
　　邢景删了，打算重新再来一张，还没拍路游就过来握住了他的手，镜头狠狠花了一下，偏离了原来的角度。
　　“让我拍完。”邢景看着他。
　　路游抓着他的手关了手机，强硬的塞回他外套口袋，“我说就到这儿，够了。”
　　“你觉得这就够了？”邢景抬头跟他对视，他不愿意承认路游话中的真实含义，“哪里就够了？”
　　“邢哥，”路游打断他，“你看见了吗，这是个泥潭，我不想把你扯进来。”
　　“路游你他妈是个狗吧，”邢景把自己手狠狠抽出来，“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个人？”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重新，紧紧的，抓住了路游的手腕，“我是不会放开的，要我死我也不放开。”
　　路游被他弄得有些想笑了，嘲弄的笑，他觉得邢景，真是孩子气，眼睁睁就往坑里跳，他动了动手：
　　“听话，放开。”
　　“你不是说我是光吗？你现在不要我了吗？”
　　路游愣住了，邢景不但没松开，反而握的更用力了，“小爷没跟谁这样过，你是头一个，所以别他妈像个始乱终弃的渣男一样，说放手就放手，该握住的你就给我握紧了！”
　　“邢哥…”路游有些有气无力。
　　邢景蛮横的拽着他就走，路上有俩经过的学生诧异的停下来看他们，邢景都目不斜视的过去了。
　　刚上墙，麻子的电话就来了，邢景半蹲着顺手就接起来了，麻子似乎经过一个人冷静的时光，开解了不少，语气都轻快了点儿：“到了没啊？我这一个人蹲别人屋里怪不是滋味儿的。”
　　“到了，”邢景随口应付，“催什么催。”
　　“我着急啊，我都不敢催路游，我只能催你，你俩快点儿回来吧，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
　　“行，快了，你再等会儿。”
　　邢景应付完他，刚把手机塞兜里，就听下边儿传来一声吼：“哎！你俩！干嘛呢？！”
　　居然是T初校长，出来溜个弯儿就逮到两个翻墙的，可给他气坏了，一面吼一面就往过跑，“给我下来！是不是我们学校的？！怎么没穿校服？！”
　　“握草。”邢景一回头，手机差点没拿稳，T初这校长也太凶狠了一点儿，吼声震天，把前面刚好过来修剪草坪的大叔剪子都给吓掉了，大叔拾起剪刀，紧了紧帽子就往这边跑，看样子是过来帮忙的。
　　“跳！”路游轻喊了声，拍了下他的肩膀，邢景塞好手机，撒开长腿一起跳了下去，然后撒丫子就跑。
　　“跑快点儿，一会儿门卫可能会在前面拦着。”路游边跑边说。
　　“我去，这不后院儿吗？你们门卫消息这么灵的吗？”
　　“校长有内线电话，三十秒内前后夹击形成一条线，跑不出去就完了。”
　　邢景：“……”
　　“就没有什么别的路？”
　　“没有，”路游说，“这旁边是居民区，都是高墙，没有其他路。”
　　邢景：“……”
　　我这是造的什么孽。
　　两人跑到一半就听校长在后面怒吼：“给我站住！！！”邢景回头看了一眼，暗暗佩服，好家伙，居然亲自翻墙追出来了，这战斗力，跟老冯一个水平线上的。
　　快到路口时，果然出现了门卫大叔的身影，路游加快速度把邢景往前拉了一把，比声速慢了那么一点儿躲开了门卫的鹰爪，扬长而去。
　　后面是校长暴跳如雷的吼声：“多少年没碰到翻墙的了！别让我再看见你俩！！”
　　门卫大叔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左边那个小伙子，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呢。”
　　“惯犯？”校长问。
　　“没看清脸，”门卫摇头，“但总感觉好像见过。”
　　跑了一段路，两人喘着气停下来，刚刚那段路，有将近两百米，二十多秒匀加速跑完，确实挺酸爽，邢景弯腰撑着膝盖呼吸了几口，觉得这段经历绝对不能让他妈知道，要不然他妈就要给他弄猪心吃了。
　　“你们学校这个战术，前后夹击，真不是人！”邢景竖了个中指，突然想起来什么，直起身，“我们为什么不往后面跑？后面总不可能也没有路吧？”
　　“还真没有，”路游淡淡道，仿佛已经习惯了，“我们学校是被这个小区包起来的，除了正门，三面都是高墙，你往后面跑，绕一大圈还是得绕到前面来，到那会儿，校长就站门口磕着瓜子等你了。”
　　邢景：“……”
　　佩服佩服，你们学校当年选址的时候，一定找风水先生看过吧。
　　路游拦了辆车，直接回了家，邢景让麻子留下来是对的，路游没有带钥匙在身上，落在房间里了。
　　“我去，我以为你俩爬着往回走呢。”一开门，麻子就开始嘲他俩，顺便朝邢景使眼色。
　　邢景把门口买的盒饭放餐桌上，朝他挥了挥手：“先凑合吃点儿吧，也没找到其他的。”
　　“这就行了，虽然手艺肯定没我好吧，但看着还行。”麻子帮忙摆着盒饭，并且主动承担起活跃气氛的大任，他已经完全没有邢景刚见时的那股颓废的模样了。
　　路游跟他们一起坐着，麻子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斟酌着开口：“那个，路游，你爸这边事儿处理完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邢景竖起耳朵，眼睛虽然没太刻意的往那边看，但心思全在那边了。
　　“过两天，”路游说，声音没什么感情色彩，“得给他请一个护工，还有其他事儿，都办完了我再回去。”
　　“那…行。”麻子跟邢景对视一眼，讪讪的摸了摸鼻子，“那我就留下来帮你，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儿，老邢…”
　　“你俩都回吧，”还没等邢景出声，路游先打断了麻子，“你饭店不是快开业了吗，离不开人，还有邢哥，”
　　他转头看着邢景，“邢哥，你是有梦想的人，你还要上清华呢。”
　　邢景没滋没味的嚼着嘴里的饭，慢慢咽下去，跟他对视：“清华不是我的梦想，你才是我的梦想。”
　　路游不知道说什么了，邢景固执的让他为难。他还记得有一回，他俩一起做真题，做到江苏卷邢景愤愤的划着草稿纸，说小爷一定要把这道题解出来，小爷可是要上清华的人！
　　自己在旁边，一边看他跟卷子较劲，一边慢悠悠地说：“其实，我没告诉你，我有个小名叫清华。”
　　他当然知道人应该猛士一样的直面淋漓的鲜血，自己直面就好了，没必要把别人也拉下来。其实说实话，北京远吗？交通这么发达，去非洲都不算远，但对现在的他来说，那真的是太远了，他无论如何没有心劲儿去克服那一千多公里。
　　这是个泥潭，不要再有人下来了。
　　路游联系了医院的工作人员，有相熟的人给他推荐了几个不错的护工，那人挺热情，电话里滔滔不绝的，路游揉了揉眉心，一直听着，没有出声打断。
　　“我得去趟医院。”挂了电话，路游看着他俩，“你们就先在这儿吃点儿，不够的话，外卖厨房随便。”
　　路游走后，麻子嘎嘣嘎嘣嚼着笋片，有些一言难尽的看邢景：“你俩现在怎么个打算啊？”
　　邢景端着塑料盒子喝了口汤才回：“顺其自然。”
　　“…”麻子琢磨了一会儿，慢慢放下筷子，“其实吧，我知道路游在想什么，你看，他家里发生这么大变故，爸妈又离婚了，还有个没有劳动力的伯父，这可就是…那放过去二十年，长得再好看，那都是没有姑娘愿意跟的。”
　　“你看你，家庭和睦，生活质量又高，父母都开明，为什么要跟他捆一块儿呢？”
　　邢景放下筷子看着他，没有什么表情。
　　“不是…”麻子被看的后背凉飕飕的，“我没什么其他意思，我就是跟你分析一下这个现状。”
　　“别瞎分析了，”邢景重新拿筷子夹了口菜，“我又不是姑娘，要跟也是他跟我。”
　　麻子：“……”
　　“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倔呢。”麻子揉着自己太阳穴，彻底吃不下去了。
　　介绍来的护工是个四十多岁的阿姨，姓杨，看着很稳重，据说特别有经验，从没出过什么差错，是机构里好评最多的，当然费用也不小。
　　路游靠在窗边，看着顾柔跟杨阿姨进行交谈，顾柔问了不少问题，杨阿姨都很沉稳的回答了，看顾柔的表情还挺满意，她回头冲路游点了下头。
　　路昭需要长期陪护，费用加起来很不小，路游大致算了算，家里的存款是够的，只是这之后收入将是一个问题，他一边进行协商，一边在脑中构想了几个方案。
　　顾柔就在他身后不远处，隔着几米的距离，静静的看着他，回来的这段时间，她好像重新了解了路游，又好像从头到尾都没了解过他。她记得那天晚上将路昭送来医院，路游在病房守了半夜，最后她借口需要办理住院手续，让他回去拿东西，才把他打发走。
　　当时路如故也在医院里，路伯母泣不成声，语无伦次地说家里要怎么办，她本来想说，有我呢，要出口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了，归根结底，源头不就是因为自己吗。
　　她问路游接下来的打算，她知道这个时候这么问他有些残忍，但总得开口。
　　路游说，“没什么打算，顺其自然。”
　　顾柔收回思绪，看着前面路游已经基本谈妥，马上就要去签合约，她转身，轻声问杨阿姨：“杨姐，我丈夫这种情况，您以前接触过吗？”
　　杨阿姨想了想，点点头：“您丈夫属于比较严重的，我以前也遇到过。”
　　“结果怎么样？”
　　“他们放弃治疗了。”
　　顾柔没说什么，轻轻靠在了走廊洁白的墙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