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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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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莱斯特兰奇小姐来华了。”
司机说话的声音细小而谨慎,怕不注意触碰了什么。说完之后,轿车内狭小的空间里变只剩下沉默。
年轻的企业家和周全圆滑并不沾边,所谓的“合作伙伴”他从不放在眼里,可是他懂得伪装,人畜无害的优雅笑容,亲昵而不轻浮的举止问候,这些天衣无缝的表演完美地掩盖住汤姆内心的轻蔑。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扶手上有节奏地敲打,司机大气不敢出,偶尔从后视镜观察喜怒无常的雇主。
他所说的贝拉小姐是钢铁大亨的女儿,衣食无忧,教养良好。只可惜在家族身份大于天的大英帝国里,白手起家的莱斯特兰奇老先生并没有受到与财富对等的认可。不过贝拉对贵族般的生活有着无师自通的天赋,仔细了解她的人脉圈,能找到医生作家富商甚至是王室。而她和她交好的女友不仅有着相似的高雅爱好,也有着共同的爱慕者——
汤姆·里德尔。
谁都知道汤姆不近人情,被拒绝多次的姑娘们还是飞蛾扑火地接近他。
只是这位小姐过分的不自知——里德尔先生可是有爵位的人。
“哦。”
他淡淡道。
来多少女人他都无所谓,礼貌,微笑,然后拒绝,不需要太多功夫,甚至可以差使别人去做。
毕竟现在有一件更让汤姆焦虑的事情。
他在林黛玉面前的失态让其他人看到了。
这是个错误。古往今来多少哲人说过错误能使人进步,但年少有为的里德尔先生恨透了犯错。
极端完美主义,没错。
那些人会说他什么?轻薄?猥琐?趁人之虚?
汤姆抬手捏了捏眉心,汽车行驶得速度慢得令他发火,冷声道:“你是把汽油当成咖啡喝了么?”
“抱……抱歉……”
街道两边的建筑飞一般向后逝去。
*
立秋已经过了许久,才添了几分凉意。到了落叶归根的时候,林黛玉会从书房里捧一本书出来,坐在长廊上阅读。
《简·爱》已经步入尾声,看到最后两位情路坎坷的恋人在断壁残垣之下深吻,她内心颤动。恰好一篇枯黄而完整的叶子不偏不倚地落在纸页间,她鼻尖一酸,竟感觉视野模糊。
“简是个坚强的女人,”贾宝玉懂她在哭什么,只坐在她对面,执起她的手。“我觉得简或许可以等罗切斯特给她一个解释。”
“气头上的人,哪有那样冷静,”林黛玉掏出手帕拭泪,噘嘴道:“罗切斯特之前不应该去试探简,要是真心相爱,怎会不信任?”
“林妹妹说的在理,或许是写书的人没有切身体会故事才有些欠妥。”贾宝玉认同的点头,多愁善感的表妹总是太容易表露自己的情感,只怕往后吃亏。
她啜泣,贾宝玉看着,手指在衣摆上捏着,眉头轻蹙,吸了几口气,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有话要说么?”林黛玉瞧见他这样,替他开头。“你我之间不必顾虑。”
“是这样的,”贾宝玉说完,还是停顿了几秒,他明白林黛玉的脾性,知道这些话让她听了多少会闹脾气,只是他不得不说。“那天我听祖母提,她一边哭一边说什么……”
没下文了。林黛玉是个脸皮薄的人,薛宝钗知道,没让人提,但这样新鲜的事儿不当谈资实在可惜。丫头婆子们通常都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偷偷交谈着,越传越离谱,竟然有里德尔先生早就认识了林妹妹,为了接近她才设下舞会的局,借谈生意的机会表白心意,林妹妹经不起罗曼蒂克的说辞,喜极而泣……
贾宝玉是不信那些人的话的,求薛宝钗给他一个尽量真实的回答,才知道流言不是空穴来风。只怕那英国佬的确轻薄了单纯的林妹妹,他才斗胆来问。
“你有什么委屈,同我讲便是。”
玉指在落叶上摩梭,粗糙的质感凸显出春秋变迁的苍茫。林黛玉竟然没有羞恼,兴许是还沉浸在书中的故事里,兴许是这些时日磨平那段记忆,幽幽启唇道:“不必再提,过些时日也就都忘了。”
*
秋风送爽,暑气消散殆尽,若是不添件小褂,倒是容易着凉。林黛玉不敢在屋外待久了,进屋的时候紫鹃已经替她准备好了热茶和外套。
“过些时候我要去一趟苏州,你记得收拾东西。”林黛玉抿了口茶,上好的龙井,鲜爽甘醇,朽着茶香也能缓解烦闷,倒底是极品。
又再替她续上热水,紫鹃应道:“好。”
短暂的沉默之后,紫鹃还是没能忍住把话告诉林黛玉,说的急切了些,林黛玉听完都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你是说……香菱,探春她们……”
这无疑是个令人震撼的消息,尤其是对正值青春年少的学生们来讲。林黛玉轻蹙罥烟眉,站起来踱到窗边,咬着下唇,犹豫要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
香菱和贾探春在学校的时候就和学生会那群激进分子有些交往,两个姑娘是极容易被煽动的,要是真的参与了运动……五四的时候她才一岁,那场面是如何她并不知道,更何况她还在苏州,偏安一隅的水乡人,竟也被震撼,长大后,父亲的友人给她描绘十六年前的壮烈场面——北平的青年举着横幅呐喊,口号林黛玉还记得清楚:
“拒绝在巴黎合约上签字!”
“外争国权,内惩国贼!”
如今想来似乎还震耳发聩。
“姑娘,这件事情……”紫鹃不算好嚼口舌之人,告诉林黛玉是心里有顾虑。十六年前意气风发的青年们,被捉去了多少,到如今都音信全无的人……
寒意透骨。
“等她们回来,再问不迟。”林黛玉朱唇紧抿,面上冷静,却坐立难安。手里捧着一本她前段时间爱不释手的《包法利夫人》,然而就随意地翻了几页,也不知究竟看进去几个字,时不时推开窗户向外望去,小声地叹口气之后又低头看书,像是没有办法读进去,索性走到门口张望。
没看见香菱二人,倒是和刚刚从对面屋子里走出来的宝钗对视,两人脸上是相似地愁容。
看样子都是知道了吧。
双方欲言又止,欲上前又踌躇,最后还是林黛玉率先迈步。她拉起薛宝钗的手,她想说香菱和探春,想说高涨的学生运动,想说华北津冀,话出口却只有一句:“我们无能为力了吗……”
是十月里的日子,由荣向枯的季节。秋娘在草丛里歇斯底里地叫唤,没人懂它在呐喊什么,太阳越来越大,红光惨淡。院里的两个姑娘拉着彼此的手,相顾无言,十七岁正是介于稚嫩与成熟之间的年岁,也是满腔热忱的年岁,这个时候,居然有几分怅惘。
陌生的感触啊。
“小姐,香菱她们回来了!”莺儿喘着气在长廊上伸着脖子喊了一嘴,两个姑娘同时回头,步履匆匆。
太阳已经没了踪影,月亮慢悠悠地上升,两个穿着校服从外面回来的当事人凝视着茶几上冒热气儿的茶水,接受薛宝钗一干人的审问。
香菱想喝水,但没敢动作,手握成拳放在膝头,偷偷瞄了探春一眼。
“但凡有什么,问就是了。难不成我们还做错了不成?”贾探春硬声道,平日里脾气也是泼辣洒脱,在这样的情形面前则更是不会退缩。
“我几时说过你们错了?”林黛玉反诘,冷着脸儿看着两人。薛宝钗知道硬碰硬肯定不会招,和颜悦色道:“这样大的事情,可不能以身犯险。”
“我可知受凌辱的可怕,”香菱开口,声音发虚。“若是纵容那帮衣冠禽兽卖国,最终我们都只能为奴……”
道理她们都明白。
“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
这话林黛玉在报纸上看到的时候,眼神闪烁,那时,四四方方的天幕上有鸟儿飞过。贾宝玉那会儿和她聊日本人的龌龊行径,义愤填膺,她听进心里,却也迷茫。
北平深院里长大的孩子,衣食无忧,尽管有宽广情怀,付诸实际的又有多少呢?
前些日子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见到的同龄同胞,眼里还是清澈的稚嫩,屋外那些激昂抗争,既近在咫尺也遥不可及。
“你一个姑娘家,哪这么多家国情怀,”薛宝钗听完香菱的话,多少有些惊讶,“让你去学校识点字就好了,没想到……”
香菱把头压得老低,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着裙摆。她有些难为情,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表明自己的想法,这一盆冷水浇下来……可她也不能说是宝钗的错,她在这儿是个什么身份她很清楚,薛宝钗能让她去学校已经很宽厚了,参加学生联合会是她鲁莽了。
只觉得有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香菱试探性地抬头,躲闪的目光落进一双透亮的眼睛。她说不出什么感觉,只觉得林黛玉这一眼,给了她力量。
回房的时候贾探春气鼓鼓地关上门,像是不服气。薛宝钗望着灭了灯的房间,摇头叹气。林黛玉曼声道:“探姑娘向来如此,你也知道。这事儿怎么说她也在理,你还是回去休息吧。”
本来就担心卷入这样的纷争中,薛宝钗赞同地听了林黛玉的话,拉拢了身上的外套,先送了身子娇弱的林黛玉回去,才慢慢打开了自己房门。
坐在床沿的林黛玉却并没有脱下衣服,只问紫鹃道:“她歇息了吗?”
紫鹃上前推开窗户看了一眼,点头道:“灯也熄了。”林黛玉起身,拉着她道:“香菱这会儿应该还没歇息,你同我去找她。”
屋后稀疏的梧桐树下立着一道人影,穿着薄薄的睡衣抬头望月。
“哎……”
“对影成三人,”林黛玉嗤笑一声,把怀里的衣服套在香菱身上,拉住她冰冷的双手。“我就知道你睡不下。”
“林姑娘……”香菱像是受惊一般,有些惶恐。
“你且听我讲。探姑娘这人粗糙得很,我才来找你,你们都是约好了时间去开会的么?”林黛玉问。
“是,会长说是礼拜日下午去学校。”香菱点头,她知道林黛玉是个可信的人。
“那……下回我也去吧?”
“小姐……”紫鹃知道她要找香菱说话,却没料到林黛玉居然要一同加入,一时慌了神,压低声音劝阻。
“我身子虽不好,也不至于给你们添麻烦。华夏的学生,都是一体的,不是么?”
这句话是学生会会长在演讲的时候说的,平时木讷无趣的人,在迸发出激情的时候,总让人记忆深刻。
“林姑娘,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替我给会长知会一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