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黛】韶光慢》Kein

5、第五章

　　要论天气，北平比伦敦要好上不少，能经常看到太阳，烤的地上暖烘烘的。不过这里实在是太干燥了，冬天还有黄沙，汤姆出行多有不便，让他像北平市井男女那样把自己蒙成球只露出眼睛，大概是不可能的。

　　进门来的马尔福自觉地摘下沾上黄沙的围巾，交给管家打理了挂在衣帽架上，笑吟吟地走向汤姆。桌上摆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

　　“就红茶来看的话，中国这个古老的国度，就要逊色于印度啦。”他一边搅动着茶水，一边说。汤姆左耳进右耳出，心里盘算着事情。这段时间全世界都不太平，经济萧条，饶是他有高额资产，运转起来也有些分身乏术，罗斯福上任倒是很快看到了成效，但要是英国也这样加大干预力度……

　　“不得不说，中国的年轻人倒是很有激情啊……喂，汤姆，你在听吗？”贵公子不悦地皱起眉头，勾起食指在桌面敲了敲。

　　被人强行打断思绪是汤姆很讨厌的事情，他厌烦地抬起眼帘，马尔福撞上他阴沉的目光，脸色一僵，别过头去道：“我来的时候，还看到有不少学生在发传单……”

　　汤姆举起茶杯抿了一口浓厚的红茶。

　　“看到了上次和你跳舞的女孩——噢，那张脸实在是难忘——她穿着校服站在街上，看上去像朵不堪一击的花儿……”

　　嗯？林黛玉？

　　闻言，汤姆的动作稍微顿了顿，不着痕迹地瞄了马尔福一眼，他正滔滔不绝地夸着林黛玉的外貌——甚至还牵扯起她高尚的品质来。

　　一个千金小姐，脾气也不太好，本以为是家里娇生惯养出来的，没想到还能在北平这干冷的天气里为国声讨。

　　有趣。

　　“抵制洋货，支持国货！”马尔福掐着嗓子，用不太标准的中文模仿学生们的呐喊，汤姆听了眉头紧锁。

　　“马尔福，你太吵了。”

　　“呵，”他冷笑一声。“我们的里德尔先生似乎也没有着急的样子。很多东西在中国根本卖不出去。”

　　马尔福在中国销售丝织品等轻工业产品，靠着英国当年夺来的优惠条款，相当顺利。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国的纺织厂如同雨后春笋一般涌现，加上有学生造势，倒有些举步维艰了。

　　“我早说过，你应该做中国长期都制造不出来的东西。”汤姆颇有些不屑地对目光短浅的马尔福说，出身高贵的青年听了不高兴，却也不敢在汤姆面前发火，一时没了声音。

　　天色已黄昏，汤姆站起身对马尔福说：“你回去吧。”

　　“你急着赶我走吗？”他接过管家递过来的围巾和外套。

　　“我本来就没有邀请你来这里。”

　　待马尔福走后，汤姆对着窗外的夕阳出神。

　　不自觉地，他想到了林黛玉。有意识地去避免想起她，可是思绪总是绕不开她。

　　他对她的外貌曾有过深刻的印象，那张比水仙还动人的脸蛋，任何男人看了都会心头一颤。

　　他并不例外。

　　只是现在回忆起来，勉强能想起林黛玉歇斯底里地把说她蠢的事归咎于他，和午后阳光下清风撩起的她的碎发，而她的眉眼，竟无论如何也记不清楚。

　　“啧。”

　　＊

　　讲台上的女孩子要比林黛玉她们大一些，是女一中的学生，在黑板上写下了端正的几个大字：

　　北平市学生联合会

　　“很快，全国各地的同胞们，都会踊跃响应，救国的心，华夏统一……”

　　竟有学生掏出手帕拭泪。

　　林黛玉很受鼓舞，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着，每一下都给她陌生又兴奋的感受。此刻，她觉得自己和薛宝钗贾宝玉不一样。她不是在深闺中靠书本和谈话了解外面世界的女孩子，也不是空有热情却没能付出实际行动的少年。

　　这样激昂的时刻，有她见证；这样强大的力量，有她一份；也和他们一样，林黛玉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回家的时候，三个女孩子拉着手，传单很早就发完了，而对象大多数是学生，工人，和老师。泛黄的糙纸上印着鹅卵石大的铅字，在北平漫天的黄埃里，十几岁的孩子们没有退缩。

　　“林同学，”身后有人喊她，林黛玉却并不认得这个男生。“我记得……你参加了英国商人举行的舞会，是么？”

　　是，没错。林黛玉是想这么回答的，可一时间，她局促起来，这个男生有些瘦削，面容清秀，有点驼背，看上去并不像权富人家的孩子，那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参加了舞会的呢？

　　那个男生往前走了一步，脸上似笑非笑，说：“里德尔先生经常找我的父亲请教中文。啊，请柬也是里德尔先生请家父写的……”

　　三个女孩互相对视一眼，不明所以。男生看着林黛玉，苍白的脸上忽然有了点儿红晕：“我也在舞会上……只是没跳舞，”他扭捏起来，眼神忽地一暗。“我远远地看到你了，你和里德尔先生跳舞了对么？”

　　“是，”林黛玉点头，心细如她，面前的男孩什么心思她也猜出来了个大概。“怎么？”

　　北方天黑得快，路边的小摊收拾的收拾，点灯的点灯。林黛玉出门来加了厚衣服，奈何身子弱，在大风天里站久了，还是有些耐不住，连连咳嗽。

　　“啊……我……你……”男生有话难开口，看到林黛玉身体不舒服，纠结要不要把话咽回去。

　　“你怎么回事？”贾探春揽住林黛玉，等着男生道：“一个爷们儿婆婆妈妈的，不说我们可要走了。”

　　“林同学……你……你那天很好看！”男生视死如归一般大声说完后，调头匆匆跑开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只是这个青涩的男孩……林黛玉摇了摇头，和贾探春香菱她们一起往贾府走。

　　但是她不认得这个男生，细想又觉得有几分眼熟，便问：“你们可认得他？”

　　“和你同班的，叫贺知礼。”香菱答到。

　　同班？说来有些难为情，不好与人交往的她连班上有几个人都不知道，更别提记得同学了。

　　“噢……这样吗……贺知礼，是个好名字。”

　　没想到他也在舞会上。

　　不知道为什么，他提起汤姆和自己跳舞的事情，林黛玉心里莫名有些怍然。当同学们都在为民族兴亡而斗争的时候，她却在觥筹交错中跳舞享乐。

　　没人怪她，可是她就是过意不去。

　　回到家的时候，贾探春再次叮嘱：“过些时候还得去学校开会，可不要忘了。”

　　＊

　　去学校的时候林黛玉再一次见到了贺知礼，他看到林黛玉，上前结结巴巴地打招呼。一股子书生气，倒是笨拙得可爱。

　　联合会主席分配任务的时候，贺知礼和林黛玉分在了一个组，负责在王府井周围接应其他学校的同学。

　　已经到了十二月，北平的风像裹挟着利刃一般，刮得人脸疼，林黛玉抬手按了按脸颊，把围巾往上拉了拉，只露出一双水灵的眼睛。贺知书站在她身边，小声说：“林同学，先喝杯茶休息休息吧？”

　　他是看林黛玉身子弱，怕她经不起顶着隆冬天气在街上走，便提议道。林黛玉摇头。都这个时候了，所有正值年少的同学连饭都顾不得吃，她还坐下喝茶，岂不让人笑话？

　　“无妨，走吧。”

　　今天，《北平市学生联合会成立宣言》在北平的各个学校流传开来。街头上大多数是学生，穿着马甲在胡同里站着的中年人，眼神木讷地看着他们呐喊，在风霜里奔跑。

　　林黛玉胸口有些不适，扶着墙猛咳起来，贺知礼赶紧揽住她，忙让她找一处避风口休息休息。恰巧有一户人家开了门，出来一个短胖的老婆婆，踩着布鞋出来往地上泼水，贺知礼上前问：

　　“阿婆，我同学她身子有点不舒服，能讨一杯热水喝吗？”

　　老婆婆看林黛玉佝偻成了一只虾子，脸色苍白，但看他们是学生，又不敢把他们领进去。

　　“求您了……”贺知礼几乎是低声下气。

　　“进来吧进来吧……”老人家皱着眉头进屋，贺知礼扶着林黛玉进门。本来林黛玉并不想求她的，要这等作威作福，她可不缺这杯热水。不过当老婆婆把水递给她的时候，她还是很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一口热水下去，身子的确舒服不少，抬头，正对上老婆婆不太善意的目光。林黛玉微微蹙眉。

　　“身子不好还出来和人闹，女孩子家家的觉得自己认识几个字就能……”

　　“谢谢。”没等她把话说完，林黛玉就把杯子放在有些老旧的木桌上，转身就出门，头也不回。贺知礼在身后道谢，小跑着跟出来。他拉着林黛玉说：“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

　　“你觉得我会吗？”林黛玉有些好笑。

　　饶是她心有余而力不足，寒气从地面上升腾，林黛玉一阵阵发抖，强忍着站在一边等其他学校的同学过来接应，周围的几个人看她小脸儿发白，劝她回去，说有事会让人捎信给她。

　　晚上，贾宝玉来她房间和她聊时事，他知道林黛玉参加了学生联合会，在严寒的天气里奔走于北平的大街小巷。这让贾宝玉有些无地自容，一个男人倒还比不得一根身体娇弱的女孩子家有骨气。

　　林黛玉卧在榻上，看着贾宝玉背着手走来走去，皱着眉头怒斥殷汝耕，她不太听得进去，脑子发涨。从前苏州不似北平这样干燥，也没有这样冷，她躲在暖烘烘的屋子里看书，倒不会犯病，来了北平，贾府对她的病也多有照顾，偶尔会头疼一两回，紫鹃便去叫大夫给她扎上一针，痛就好很多了。可是今年不一样，她不敢让紫鹃再去叫大夫，怕家里人拦着她，就再也不能出门和同学汇合。

　　这会儿子有消息说日本人要成立冀察政务委员会，她知道自己不能在节骨眼上待在家里而错过献力的机会。

　　“你出去罢，我要休息了。”林黛玉耐着性子打发走了贾宝玉，等他走后，便连忙坐起来问进门的紫鹃道：“学校可有消息了？”

　　“嗯，”紫鹃点头。“要姑娘九日凌晨去王府井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