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蜜]朝朝暮暮》清暄

6、魇兽

　　不多时到了笠泽，旭凤四下瞅瞅，就近选了个山头降下。

　　邝露总算得了自由，整了整衣袍，举目一望，笠泽果然是河干水竭、怪石裸露，一派荒凉景象。

　　“此地荒废已久，一概生灵俱无，我们为何要来此地？”邝露压住心中的惊异，好奇问。

　　润玉闻言，信步踱了过来，解释道，“此地不知发生何等灾祸，生机断绝，却是怨念丛生，经年累月不散，便招来了喜食梦魇怨念的凶兽伯奇。”

　　旭凤接着道，“本来这伯奇盘踞于此吞食怨念，倒也于他人无碍，左右此处已是死地。只是他近日不知为何，却开始为祸周边，四处吞吃梦境，又吐出噩梦搅扰百姓。”

　　“因此二殿下奉命捉拿？”邝露仍旧不解，“可二殿下乃是天界战神，法力高强，我还从末见过二殿出门带帮手的呢。这伯奇竟然如此厉害？”

　　“咳。”旭凤难得被她拍一回马屁，竟还有些不自在起来，清了清嗓子道，“若是别的凶兽，别说一只了，便有一打，你家殿下我也是手到擒来。只是这伯奇，惯于夜里出没，生性胆小谨慎，且又擅长隐匿，稍有惊动便跑了，极难诱捕。再则……”他看了一眼润玉，以拳掩口，悄声道：“此事本来也无父神诣意，是大殿不忍见此地生民受苦，邀我私下前来。”

　　原来如此，竟是润玉要来。那就更可疑了。邝露点点头，心下暗思，莫非穗禾的解药起效，润玉已经记起前尘？否则何以偏偏就这么巧，来到笠泽。

　　这般想着，时间已悄悄入夜，山下散布的村落里亮起零星烛影，不多时便又熄灭。村人渐渐入梦，星星点点的梦珠幽幽升起。

　　“为何皆是如此黯淡的颜色？”邝露的记忆中，蓝色是所见梦，黄色是所思梦，却从未见过这般灰色、黑色，斑驳沉黯的梦。

　　润玉抬手召来一颗梦珠，递向邝露，“此地紧临笠泽，原本水源丰沛、土地肥沃，百姓安乐。孰料笠泽一夜之间干涸枯竭，化为一片焦土，水泽之中生灵灭绝，尸体腐化，又致疫气横生。村民祖祖辈辈安居于此，不愿搬离，生活却难免困顿，戾气日盛。加之伯奇推波助澜，日日掠食美梦，施放噩梦，村民不堪其苦，心中光明、喜乐渐失，梦珠，便也染了黑灰之色。”

　　“原来如此。”邝露伸指碰了碰那斑驳梦珠。

　　梦境展开，昏暗漏风的破屋之中，土炕上躺着三人，最外首的中年汉子面色黧黑、双目紧闭，口中□□之声不绝。中间一个半大孩子，头上敷着布巾，小脸通红，不住喊冷喊痛。最里侧是个头发花白的妇人，蜷身向里，一丝声息也无，若非偶尔一阵冷颤抽搐，几乎已经似个死人。三人勉强共着一床露出棉花的破被，哆哆嗦嗦，好像汲取不到一丝暖意。

　　这三人看着像是祖孙三代，约莫是染了疫病。邝露心下暗惴。

　　这时屋门吱嘎一响，一个妇人脚步踉跄地拖进一桶水来，走到灶台点火烧水。身后还跟着个两三岁的小童，吸着鼻涕啃着手指，妇人动作稍停，他便要过去抱在腿上，哼唧不停。

　　这妇人面色青白，一脸麻木，时而停下来咳嗽一阵，动作间十分费力。

　　半晌煮出一锅清可照影的稀粥来，妇人顾不上自己，先一勺一勺将小童喂了个水饱，又坐到炕边将炕上三人逐一喂了。那三人已是十分虚弱，除了睡在中间的孩子还能略喝几口，中年汉子喝了便吐，床角的老妇人已是喂不进了。

　　妇人木着脸做完这些，又是一顿收拾，这才得以坐下来喝一口米汤。然而纵使拼命忍耐，还是忍不住将喝下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反倒还呕出一腔苦水。

　　她已经没力气再去收拾，靠坐在灶边，又是一阵巨烈的咳嗽。

　　小童似乎有些懂了母亲的难受，挤到她身边，抱着她贴了又贴，蹭了又蹭，想哄她开心。

　　那妇人却沉默许久，抬手卡住了孩子的咽喉。

　　“她要做什么？”旭凤惊问 。

　　润玉与邝露回眸看他，半晌，见润玉不愿开腔，邝露无奈道，“她一家人染上瘟疫，没医没药也没有吃食，眼见活不成了。她大概，不想再受折磨，只想全家了断了。”

　　旭凤仍然难以接受，“可这个小童，他尚未染病。做母亲的怎能、怎能……”

　　润玉摇摇头，“他一个三岁小童，若无父母亲人养育，人间不过也是炼狱。做母亲的，亦有无能为力之事。”

　　“忽然谈及母亲，态度如此宽容体谅，莫非他真的想起了什么？”邝露生疑，口中打圆场道，“我们还没看完，她未必真能狠心下手。何况，这只是一个梦罢了。”

　　说话间，梦境中的小童已经被妇人掐得双目翻白，面黄肌瘦的小脸上，一双眼睛格外大，妇人愣了一瞬，猛然撤开了掐着孩子脖颈的手，将他抱在怀中又拍又摸。孩子一口气缓了过来，哭得惊天动地。

　　梦境应声而碎。

　　邝露不由轻舒了一口气。

　　哪怕只是梦境，如此人间惨事，也叫邝露心生惊悸，好在那妇人即使在梦中，也并未真的将孩子掐死。可是现实之中，他们这样的一家人，又要怎样活下去呢。

　　邝露望向润玉，“他们会这样，是因为伯奇？”

　　润玉颔首，“正是。伯奇栖身笠泽，身带瘴疠之气，四处掠食之际，便将疫病散播出去。它又食美梦，吐恶念，这妇人想要了断全家的念头，或许便是伯奇所诱。”

　　旭凤点头，“如此凶兽，确乎不能容它为祸人间。”

　　邝露亦道，“有什么小仙能做的，小仙在所不辞。”

　　说罢，便见面前多了一架七弦琴。润玉袍袖一挥，向她道，“仙子坐在此处抚琴即可。”

　　“哦。”邝露乖乖在琴前坐下。因她乐感太差，太巳仙人从前是严禁她在人前搬弄乐器的。如今既然两位殿下有令，又是为了捉拿伯奇，想必违禁一二，爹爹当也不会深究。

　　这么想着，她抬手便选了一曲清波江上弹了起来。润玉和旭凤也便各自选了左近合适的位置蹲守。

　　邝露信手弹着，耳边传来润玉的温声指示，“这曲……很好，稍后无论发生何事，仙子保持弹奏即可，伯奇自有我与战神应付。”

　　旭凤则低声抱怨，“哪里好了，这曲弹得，天怒人怨……”说着，话风一转道，“不过曲子选得还行，大殿下就颇好此曲……”

　　聒噪。邝露懒得理他，手中抚琴不歇。

　　不多时，一阵罡风扑来，直取邝露，却被润玉剑气所阻，刮倒了一旁的松树。

　　邝露抬眼望去，只见一头似鹿非鹿，目含幽火、蹄踏瘴云的异兽挟怒撞来，一击不中，调头便跑。

　　这伯奇足有一个小山包大小，溜起来却一点不见笨拙，果然是胆小谨慎得很。只是，邝露疑惑，这异兽怎么长得与魇兽如此仿佛？

　　那头旭凤早已堵住了伯奇的去路，手持一杆金戟，朝那巨兽兜头便是一戟。

　　伯奇被这当头一棒抽得一声怒嚎，四蹄一踏，便即不见了踪影。

　　邝露看得一怔，却听润玉道，“琴不要停。”

　　“哦。”邝露连忙拨起琴弦，老老实实又弹了一首风入松。

　　不多时，周遭气息一阵波动，旭凤“嘿”一声笑道，“就知道你憋不住。”说着长戟一收，召出凤翎箭，张弓搭箭，锁定方才波动的方位，扬声道，“哥！”

　　“啊？”邝露尚不解其意，润玉已施术捏诀，催动水灵之力，用一圈淡蓝水光在夜色中勾勒出伯奇的身形。

　　电光火石之间凤翎箭“咻”的射出，搅起一片金色流光，光芒尽处，伯奇身形显现，胸口处插着一支金色翎羽，幽蓝血迹顺着羽箭滴沥而下。

　　火神与夜神齐齐出手，一招之间，伯奇已经哀叫一声，颓然倒下。

　　“这两兄弟，竟还有过如此默契的时刻。”邝露心生感叹。

　　旭凤却煞风景地捂耳大喊，“别弹了，琴、琴停下！”原来邝露发呆之际，手中拨弦未停，看来是对二殿下造成了极大伤害。

　　邝露停了手，起身走到伯奇近前。这凶兽被凤翎箭重创心脉，已无幸理，却又没有立时毙命，此时犹在嘶声哀鸣，见邝露走近，两只竖瞳中凶光全无，满是求恳。

　　“大殿下，它好像有事相求！”邝露回首看向润玉。

　　旭凤上前敲了她脑门一记，“有事先找大殿下，你到底是谁家仙侍。”

　　这时润玉也已走上前来，目光落向伯奇肚腹，沉吟道：“它腹中许有快降生的孩儿。”

　　伯奇闻言，目中求恳更盛。

　　润玉沉默片刻，取剑剖开它的腹部，当真取出一只小小似鹿的幼崽。

　　那幼崽眼睛尚未睁开，陡然离开了温暖的母腹，浑身瑟瑟，嘤嘤低鸣。

　　润玉将它捧到伯奇头侧，便见伯奇双目垂泪，温柔地舔舐幼崽，为它舔净了绒毛，然后用头拱了拱，将孩子推向润玉，目露哀恳。

　　润玉一时间没有动作，伯奇一急，忽地吐出一团雾气。

　　三人再料不到竟生出如此异变。待邝露和旭凤抢上前来，润玉已然昏了过去，伯奇已没了气息，惟有那幼兽拱在母亲头边，嘤嘤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