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 5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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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再次路过大桥，云雾早已散去，山谷澄澈，夕阳洒落在车厢里，张曦觉得百感交集。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张曦咬着指节，回味刚才的话。杨易深不是个简单的人，他有很多手段对付不善的来者；他还有坎坷的经历，和与之呼应的社会阅历。但杨易深又是个很纯粹的人，纯粹到某些高高在上的道理从他嘴里说出来，显得平易近人，令人信服。
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愫缠绕着张曦。在杨易深濒死时，他曾有种要失去至亲的恐惧。可杨易深此时此刻给他的感觉，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
他无法单纯地把老板定义成跟吕老爷子一样，是一个极其亲切的病人或长辈。他们相处的时间更长，空间更近，并且有过更深层的交流：作为一个护士，他头一次会把自己对病人的感受直接讲给病人本人听。
进入岳县境内，下了省道，车在道口等待火车通过。信号响了一分多钟，火车还没有过来。张曦一连看了几次副驾驶，杨易深太安静了，他一度错觉车里只有他自己。
他把胳膊搭在车窗上，试着用诙谐一点的语气说话。
“你说的例子里，渡河者什么都不用做，全靠摆渡人。但老师学生、医生病人，是需要双方配合的。病人至少要有康复的渴望，我们才能一起努力，对吧。”
“是。”杨易深心领神会地点头，“好在不听话的病人就快出院了。”
张曦趴在方向盘上揉头：“就你这样能出院吗...”
杨易深眼睛一亮。内心深处什么东西殷切地期盼着张曦能继续往下说。张曦看着脚下，想到施盈盈说过的话。
那种情愫不是亲情，不是友情，是什么？
手机铃响，杨易深在火车呼啸声中接了电话，周伟凡告诉他，秦松从医院弃保潜逃了。
“知道了。”
算是意料之中。心图景已经交了学费，剩下的事情交给警方。尽快解决债务，让赤诚心重启才是眼下当务之急。
之后的几天，张曦跟着杨易深参加了七八场会议。债权人最终达成一致，共同向法院提请重组三秦。除了成为三秦的股东，岳商银行将以债转股的形式获得新赤诚心的部分股份。尹培林松了口气，做高抵押物估值这件事可大可小，但只要三秦不破产，不引入资管公司，他就有办法继续做他的行长。
不过他很清楚，杨易深什么都知道。被人握着小辫子的滋味不好受，但总比下马的好。在新赤诚心的股权占比上，他没太多意见，全凭杨易深分配。
杨易深来到工地，经济损失还在次要，三秦和何梦川搞出来的豆腐渣工程耽误了赤诚心近一年半的进度。大型工程车正在进行拆除作业，一向节俭的李常成看着被损毁的建筑，心痛写在脸上。
杨易深安慰道：“常成，地块还在，两年，两年内，我会还咱们县一个真正的赤诚心。”
他问周伟凡新的招标有没有进展，周伟凡说：
“钟然正在推，他刚去了C市见投标方。关于钟然...我考察了下，他的问题应该不大。”
“用功不如用过，”杨易深说，“他一直跟着梦川，很多事情身不由己。你找个合适的人过来，跟他一起吧。”
投入地工作时，杨易深会忘记自己的身体状况。赤诚心的慰问宴上，当他就要喝下敬酒时，身边有人抬手挡住了酒杯。杨易深回头看到了张曦，张曦的大眼睛里闪现着戏剧化的愠怒。他略感诧异，啊…你跟着我呢啊。
在合同剩下的时间里，除了病人和护士的关系，张曦想从“观察者”和“学生”的角色里挣脱出来。对一个人了解得越深，就越容易陷入到自我投射中，而杨易深的执著冷静，是张曦求之不得的品质。他把对杨易深的感情归结为对自己的期许——他想成为这样的人。
但他必须得抽离出来了。距离到期日越来越近，他得回归他的生活，他要考试，工作，恋爱结婚。
日间处理工作时体会不深，但回到招待所，杨易深能明显感到张曦的疏离。他复习起来比以前认真多了，也不会隔三差五就往老板的卧室跑。杨易深头一次觉得俩人的日子有些过于安静了，他看了几行文稿，集中不了精神。
他不想打扰张曦。好好看书，认真复习，不正是他所期望达成的状态？况且周晓梅拜托过他看着张曦，他得履行承诺。
时间在焦灼中来到十一点半。杨易深正在愣神，张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要洗澡吗？”
手受伤后，杨易深又没办法自理了，不少事情只能靠张曦。连续几天，两人在浴室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你是…中级护师？”杨易深没话找话。
“是。”张曦正在帮他擦洗肩膀，小心翼翼地不碰到手术穿刺留下的痂。
“有年限要求吗？”
“根据学历不同，要求的年限不一样。我是本科毕业，四年。”
“我是挺难弄的那种病人吧。”杨易深继续尴尬的聊天。把主动权交给对方，在谈判桌上这是妥妥的失误。
“低头，”脑袋上伤口不能碰水，张曦需要很小心地帮他洗头。
“是难弄，”杨易深在某些方面似乎缺乏原则，承认错误和示弱来得相当迅速，但下次还敢。
但像他这样的病号，除了总把自己往“残”了整，不无理取闹，不颐指气使，如果在医院，他一定是让医生护士如沐春风的那种。张曦坦言：“但不是最难弄的。”
热水沿着发梢滴落，张曦慢慢地揉搓。
“我有个学妹是急诊护士。几年前，她参与抢救的一个病人死了，家属认为是医院过失，但没有证据。闹了一阵之后已经打算走了，无意中发现用过的药物的空瓶上，贴着撕掉一半的别人的名字。于是家属认定是护士输错了药。”
“真实情况是当时情况紧急，学妹遵医嘱去配药，正好有其他病人没用完退回的□□溶液，跟处方要求一致。她为了节省时间就把原来的名字撕掉，带去了急诊室。”
“她争取了抢救时间，却被医院开除了。”水流开到最小，张曦拿着花洒冲去杨易深头发上的泡沫。
“你看，我们渡人时，还得担心船会不会翻。”无奈地叹了口气，手上的动作停下了片刻。
杨易深意识到，把育人和救人放在一起类比其实颇有偏差。老师面对的是一张张亟待书写的白纸，护士面对的是不同文化背景不同教育水平以及不同性格的人。
“…那在工作里，有没有开心的时候？”
“考核成绩好，病人配合，家属理解，夜班无事…就都还好吧。”
“你问我最开心的时候，肯定是患者‘好了’，特别是那种入院判了死刑，最后活蹦乱跳地走出医院的病人。”
“起死回生啊那就是，”张曦语气轻快起来，“奇迹。不多，但会有。”
话题就此打开，张曦把这些年难忘的经历如数家珍地讲出来，他眉飞色舞地讲，杨易深安静地听，接近尾声时，杨易深忽然问道：“张曦，你为什么辞职？”
张曦望向天花板，灯光在水汽里朦胧地延展开来。不久以前，katherine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到康复医院前的一段时间，奇迹没有见证到，死亡病例被他接二连三地遇上。有的病人手术成功，一天天地恢复，却因为肺栓塞一命呜呼。那段时间成了张曦的职业低谷，他已经是有四年经验的护士，但在坚持了几个月之后，还是逃了。来到永慈，他进的康复科没有危重病人，可以慢慢地修复心情。后来跟可亲可敬的吕如砥成了忘年交，吕老爷子的去世再次给了他一记重锤，他再次做了逃兵。
“...因为不开心。”
杨易深：“但你讲的故事里，除了学妹那一件，其他都是正面的。”
张曦：“但我还是辞职了，心境不会骗人。负面的…我不想讲吧。”
杨易深：“现在呢？心情好一点了吗？”
张曦不置可否，他没办法说，老板，你好我就好呀。
“如果真的不想做了，那就趁着年轻，去找找新的路吧。其实我也尝试过很多，最后发现自己喜欢说教（笑），所以决定去教书。当然我遇到了很好的导师，他帮我更加明确了方向。”
张曦：“怎么了？之前不是你让我认真对待这个‘随波逐流’的决定吗？”
杨易深：“我没从你的角度看待这件事。决定从其他人那里做出来都是容易的，你自己呢，你的想法是什么？”
“我？我的想法不重要。”
两年前，包括张曦自己在内，没人深究过他的”想法”。那段低谷期之后，他有了向内发掘的动力，摸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但那个“自我”蒙着面纱，反倒让他更加迷惘。
杨易深：“除了自己，没人能对你负责。张曦，我一直以为你适合这一行，所以一厢情愿地希望你能继续。但如果你无法从中获取能量，总有一天，你会被它耗光活力。你谁都不想达成这样的结果。”
被老师追问的记忆让张曦本能地沉默了。他的职业真的不能给他能量吗？
“我问过你的愿望，你说希望病人都能好起来，健健康康的出院。你说得对，许多目标不是单方努力就能达成，但你往这个目标努力的时候，感到痛苦吗？”
张曦：“不会。”
杨易深：“那真正让你不喜欢的，到底是什么？”
张曦站起来，离开了浴室。杨易深坐在浴缸里，再次为自己的咄咄逼人懊恼。他扶着浴缸边缘打算站起来时，张曦回来了——他强烈的职业道德感不允许扔下病人不管。
杨易深既感到了张曦的迷茫，又担心自己在一厢情愿。合同剩下的时间以天计，杨易深着急，在可以交谈的时候，表现得越来越像一个老师。老师都有朴素的愿望，他希望这个年轻人在以后的日子里，能够快乐。
作者有话说第50章 第 50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