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生》念子海

24、大雨将至

　　有一年，噤城的夏天很短，却下了几场大雨。刚刚还万里无云的天空，几个小时后就积了厚厚的一层黑压压的云，仿佛千千万万的天兵天将来为噤城死去的无数的殷勤的灵魂讨伐，空气好像都要停止流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一眼望去，整片天空都被黑城笼罩，望不到头。
　　燕子飞得很低很低，地上的老鼠和蚂蚁四处逃窜，急切地寻求遮蔽的场所。狂风而作，吹得外面的破铜烂铁叮当作响，几户没关窗户的人家接下来就遭了殃，狂风使劲开合着窗户，窗框里的玻璃被震得稀碎，街上的人只好随遇而安。
　　一切还未准备就绪，瓢泼的大雨就开始下个不停。细密的雨打在房檐上，落在玻璃上，冲刷着玻璃上的灰尘，雨水落地成河，马路上的砂石被冲进了缝隙，露出了马路上石板本来的样子，道路两边低的地方囤起了雨水，水道越来越宽，来往的车辆只敢在中间的路面缓缓地行驶，一个不小心，管你白领丽人还是司机师傅，都得挽起裤脚，泡着雨水在后面推着车，狂风怒起，一个不开心就吹掉推车的人戴在头上的雨衣帽子。
　　几天几夜几场雨下来，整个噤城的人都没了脾气。
　　那时的林其琛就想，会不会有水鬼来抓走那些害死矿工的坏人？不谙世事的他怎么会懂得这个世界残酷的法则？后来的故事荒诞无奇，那些害死矿工的人活得逍遥快活，而那些惨死的灵魂早就被贱卖掉了。

　　大雨洗刷着L市，试图洗刷那些贪婪的罪孽。
　　魂魄和肉身仿佛不在一处，乔海的肉身寻着街边还营业的店家，灵魂却仿佛飘在空无一人的街上。他身无分文，没有手机和钱包，也没有了往日的簇拥。他像个乞丐，走在雨夜里。他走到了码头，躲进了一艘没人看守的货船上，他和货物一起躲在一块塑料布下面，蜷缩着身体，不停地发抖。
　　第二天一早，雨下得小了些，货船从L市开到了S市。乔海偷偷上了岸，戴着脏旧的帽子，把帽檐尽可能压到了最低，他在清晨的街道走了很久很久，发烫的身体让他开始胡思乱想，脑子里跑出一个小男孩儿走在仿佛20年前S市的街道上，深夜里小男孩儿谁也不认识，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又饿又冷。
　　那时的乔海还不知道，那个小男孩儿就是自己。

　　乔海终于找到了家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却听见郁辛蕾和乔思诚在房间里激烈的争吵。
　　“当年我就说不要把他抱回来，他真是太不让人省心了。”乔思诚气不打一处来。
　　“你再给乔彬打个电话，他不是也去电影节了吗？没准他能知道小海的状况呢。”郁辛蕾开始病急乱投医。
　　“他助理都不知道他在哪儿，给乔彬打电话有什么用？他如果一毕业就来公司上班，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你看这些年，他消停过吗？”
　　“小海他也不好过，不管怎么说，小海来到我们家，我觉得就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什么狗屁缘分？我看就是老天爷派来折磨我们乔家的，慈母多败儿，你看看你把这个别人家的儿子惯成什么样了？”
　　“当年如果不是我们俩都忙于工作，小海也不会生病死掉。小海死了，他就出现了，这就是缘分，不管他是谁家的孩子，他现在都是乔海，都是我的儿子。”
　　……
　　乔海仿佛听到了本世纪最大的笑话，乔海颤抖着挪动着身体，正要离开家，门铃响起，郁辛蕾和乔思诚闻声出来，进门的是警察。
　　“经过警方的调查，乔海与盛世影视总裁张镇尧的死有关，请乔海和我们走一趟，协助警方进行调查。”
　　郁辛蕾还没弄清楚乔海什么时候回家的、是否听到自己和乔思诚的对话，还没弄清楚乔海为何衣衫褴褛，乔海就被带走了。
　　那一晚，娱乐新闻和社会新闻滚动联播。
　　“LE电影节明星下榻酒店临深酒店发生火灾，盛世影视总裁张镇尧离世，火灾后乔海下落不明，有知情人士透露，火灾发生前，张镇尧曾和乔海共处一室，目前案件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乔海被带到了警局，交代了自己的真实遭遇，承认了张镇尧是为了救自己而死。之前双性恋和“捡尸”的事情还没过，又经历了火灾的事件，部分八卦媒体和娱乐号开始以乔海养小鬼害人为切入点，有意污蔑乔海。
　　警方经过调查公布了张镇尧的死亡真相，并公布了发生火灾的原因，客房客人错误用打火机不小心点着了窗帘并引起大火。乔海听着警方对媒体的解释，苦笑着走出了警局，雨夜的火燃遍了乔海全身，乔海的黑粉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啤酒瓶，不偏不倚地砸在了乔海的头上，鲜血从乔海的额头急匆匆地向下流，加上高烧不止，乔海直接晕了过去。

　　乔海睡了好久，做了一场尤其逼真的梦。
　　梦里面，他还是一个小男孩儿，住在一个破破旧旧的小房子，不过好在家里人都对他很好，有把他视若珍宝的奶奶，有疼他的爸妈，还有一个懂事的姐姐，他们叫他“其琛”。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爸爸消失了，有天他看见一个背影像极了爸爸，他就跟着追了上去，男人说带他去找爸爸，他就跟着去了。男人把他骗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男人打他骂他，男人带他吃大排档，他一个啤酒瓶砸在男人头上，他就跑了出来，夜里下着大雨，他跑在街上，最后晕倒在一扇大铁门外面。
　　“醒醒，醒醒。”护士不停地喊着，那个小男孩儿越走越远，乔海醒了过来。
　　“小海，是妈妈。”郁辛蕾帮乔海擦着头上的汗。
　　乔海看到郁辛蕾，想起那天早上听到的真相。他才知道，这个世界原来有那么多他不知道的事，但在没有搞清具体事情前，他还是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接下来的几天，乔海每天夜里都会梦到那个小男孩儿，梦到他的姐姐、方璇、林远，还有奶奶，每次醒来，心里的痛都会更加强烈。
　　有天，乔海又梦到了那个小男孩儿，梦到了他的姐姐，梦里面他不停地喊着，“姐姐、姐姐”。黄豆粒大的汗珠顺着乔海的脸颊淌下来，林韵安来看乔海，她看着梦里面痛苦的乔海，不禁潸然泪下，拿起纸巾帮乔海擦着汗珠。
　　乔海被旧梦惊醒，睁开了双眼，林韵安早已离开了病房，乔海看着身上刚擦过汗的纸巾，他好像越来越分不清梦和现实了。
　　乔海来到了医院顶楼的天台，大喊着，“我到底是谁？有没有人能告诉我？为什么你要替我去死？为什么？该死的人是我对不对？”
　　林韵安捂着自己的嘴，靠在通往天台的楼道里，听着乔海嘶吼，泪水流个不停。也许正如林韵安所想，此时的她如果和乔海相认，只会给乔海带来更多的伤害。
　　不知道更坏了还是更好了，本来话就不多的乔海变得更少了，他把自己锁起来了，包括林韵安，他不敢再相信任何一个人，他在满是疑问的世界里漂泊，却不再愿意得到一个肯定的回应。

　　林韵安抱着一捧花来看乔海，乔海面无表情地坐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看到林韵安进来，乔海只是礼貌地说了声“谢谢”。要知道，如果以前，乔海可能会调侃“老大姐，你买的花好丑！”、“你还知道自己是经纪人呢？”之类的话，如今的他不哭不笑、不生不灭，反而生得可怜。林韵安本来以为乔海是生了她的气，后来发现乔海对郁辛蕾的言语中也多出了很多“谢谢”、“您受累了”。
　　林韵安不明白，这样的乔海是死了，还是又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