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银河之夜》陈牵一

3、没有路的旅行

　　数学资料摊了一整个桌子，她看着三角函数，周而复始。
　　今年夏天，和去年夏天，一个轮回，是不是又要开始了？
　　薛祺觉得书上的三角函数似乎真的开始波动起来了，它们打破周期，越缠越乱，像是咬着自己尾巴的蛇。

　　顾宁和南亦谦后座的人换了座位，随手拿了本数学资料放在桌上装装样子，再加上考试复习期间一般没有老师守班，他就更大胆了些。
　　“喂。”他戳一下前面男生的背。
　　南亦谦不耐烦地耸一下肩，没有回头理他的意思。
　　“我跟你说真的，贴吧里真的热闹啊。”
　　教室里的窗帘已经拉上了，遮挡住了强烈的阳光，偶有风起，将靛蓝色的落地窗帘吹得鼓鼓的，飘在昏昏欲睡的学生的脸上。

　　薛祺能够听见顾宁的声音，事实上，她的注意力完全被顾宁的声音拉了过去。
　　她很少有这样走神走到自己都控制不住的时候。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她从不关心别人口中的自己，但她完全好奇，在别人那里，她和他会发生怎样的故事，那些津津有味的猜测是不是和她曾经想象的场景一模一样。
　　相比那些卷土重来的谩骂和冷眼，她甚至更先察觉到自己的兴奋。
　　就像是以为已经烧尽的野草地，却残存了一点火星，还应了人隐隐的期待，吹来了一阵风。尽管知道这片已经光秃秃的地无法再有燃烧的气势，却仍然抱有期待。

　　“他们脑子有病，你也跟着疯？”南亦谦终于被身后人的小动作惹怒了，压着嗓子骂人。
　　“这不是编的有鼻子有眼的么，你要不瞅瞅？”
　　南亦谦没有再理他，但也没有心思再继续复习了。他甚至不用怎么抬眼，就能看见她。似乎对她充满了厌恶，但脑海里一直记得那天她一个人走在暮色里的身影。
　　他至今弄不清楚她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就算亲耳听到了她是怎样设计这一切的，他仍旧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邵婉筠死的那天，给他打过电话，告诉他自己要去找薛祺，他还因为这件事情生气，朝她大声喊，是不是薛祺比他还要重要。
　　看着前面女生弓起的后背，低马尾一如既往地松松垮垮，他觉得自己脑子一团乱麻，他为着自己无法像以前那样干脆果决地厌恶她而愤怒。

　　下课后，他立马起身，拿出书包里的烟走出去了。
　　身后的响动让薛祺不敢动，就算知道他已经不在了，她仍旧惯性地一动不动，整个肩膀发酸发僵。
　　顾宁坐到南亦谦的座位上，“可以回头了，他已经出去了。”
　　前面的人没有反应。
　　顾宁忽然笑了一下，“你以为你不看不听，就能够摆脱开了？”
　　就像是谋士苦思冥想的计策被人识破，她羞怒转身，“所以呢？这位同学，你有什么其他好点的建议吗？”
　　“舍得跟我说话了？”顾宁脸上褪去了刚刚的冷笑，又回到了平常嘻嘻哈哈的模样。
　　薛祺一下子冷静下来，不要顺着他的话说，她这样告诉自己，“顾宁，我别无他法，你知道的，所以你别来强迫我去看去听。”她停了一下，忍了忍胸口的温热，“你也没有资格这么做。”
　　顾宁半晌没有说话，看到她这个样子，他并不感到愧疚，说实话，她现在这幅谁都可以欺负的模样，让他也想踩上一脚，谁说弱者惹人怜？
　　“还喜欢他？”顾宁微微眯眼，胸中舒畅极了。
　　薛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讲话。”他的声音大了些。
　　“顾宁，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呢？”
　　“诚实的答案。”
　　她握紧了拳头，却又只能松开，“你怎么知道我给出的答案真假？我要是随便说一个，你能怎么样？”
　　“你这样，不就是还喜欢他么？”
　　薛祺一下子觉得自己撑不住了，她不明白今天的顾宁为什么要如此咄咄逼人，以前顾宁对她的态度也不怎么样，但他从没欺负过她。
　　她那时甚至想过，虽然只有这么一个人不欺负她，但也能够证明，自己似乎也不是那么的不被容纳吧？
　　窗帘不知道被谁拉开了，刷地一下，阳光重重地砸在她和顾宁之间的那张课桌。

　　浓重的烟味飘在周遭空气里。
　　薛祺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南亦谦已经回来了，他看也没有看她，只对坐在他座位上的男生说，“起来。”
　　顾宁夸张地捏着鼻子，“哇老哥，你好歹也掩饰一下啊，万一老师来巡视，你不就死定了。”
　　她专心地看着顾宁的动作，听着顾宁说的话，这一刻的人似乎和刚刚逼问她的男生并不是同一个人，她想要从细微之处找出他突然这样的原因来，她实在是恐惧，恐惧毫无缘由的讨厌，恐惧明明与她无关却归罪于她的罪名。
　　南亦谦看着她盯着顾宁发愣的样子，面无表情地抽走了课桌上的书，然后对顾宁说，“我们换个座位。”
　　“行啊行啊，正好我想晒晒太阳。”
　　下一秒，刷地一声，又不知道是谁将窗帘拉上了。

　　下午两点钟开考，薛祺中午没有回寝室午休，直接在考场教室复习了两个小时。
　　她看了眼手表，掐着时间，算算大概可以眯个十分钟。
　　夏日炎炎正好眠，如果没有人打架的话。
　　薛祺趴在桌子上，眼睫跟着身后的打砸声轻颤，有人喊着别打了，可那声响并未结束。
　　咣当一声，她想，这么大的声音，应该是课桌倒在地上了。
　　南亦谦的声音怒气十足，“成林我告诉你，你要整她，别把我带上，要不然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有人好奇地朝薛祺的方向望过去，她仍旧背对着他们趴在课桌上，大概是知道她会像过去这一年一样不会有任何反应，大家的目光又集中到那两个男生的身上去。
　　成林是校篮球队的，身材原比南亦谦更健硕，但因为南亦谦似乎已经愤怒到极点，他竟然没有太反抗。

　　南亦谦松开成林的衣领，胸口剧烈起伏地朝薛祺走过去。
　　“喂。”他沉着声音喊了一声。
　　薛祺摸摸课桌上的乱写乱画，上面四个小字，“拒绝爱情”，她几乎想要笑出来，也不知道这是谁的课桌，又或是哪位学长学姐留下来的。
　　十五六岁的，深沉忧郁地说要拒绝爱情，明明就只是还在玩泥巴的小破孩。
　　她在心里嘲笑这个课桌的主人，虽然她也才十五岁。
　　忽然她的胳膊被人拽着，她一个不稳差点摔倒，她一手扶着课桌站好，南亦谦松开自己的手，他打过了一场架，似乎心中的怒气已经发过，这会儿显得慢条斯理，“你喜欢我？”
　　你不是知道么，她又想要笑了。
　　他的眼光似鹰一样锐利，就好像能够听见她心中的声音，他弯一下腰，换了一种问法，声音压低到只有两个人能听到，“还喜欢我？”
　　她忽然觉得想要遁逃。
　　我们常常会这样，过去的事情似乎因为过去而死去，再怎么鞭尸也觉得没什么感觉，但一旦触及当下，便要恼羞成怒，像一只跳脚鸡。
　　宛如一只跳脚鸡的薛祺同学启动了自己全身的防御系统，她抬起头看了南亦谦一眼，然后推了他一把，看看周围看热闹的同学，又看看脸部负伤的成林，她走到成林的面前，“把你的手机拿出来。”
　　她对着南亦谦说，“你再问一遍第一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南亦谦简直要被她逗笑，除了逃避，他想看看她还有什么办法去面对这些，“你喜欢我？”
　　薛祺扯出大大一个笑容，“怎么会呢？”
　　下一秒，她的笑容立刻消失，转头对一旁的成林说，“拍下来了吗？”
　　成林手里握着手机，相机模式还开着，他没有说话。

　　薛祺看成林没有回答，她也不在乎，这没有关系，就算成林不拍，这个考场将近一百人，都他妈的是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啊！
　　这些事情会像病毒一样，迅速传播感染，被人细致咀嚼，然后添加细节，描摹当事人脸上的表情，猜测当时的气氛，他们的语文阅读水平会在这样的口口相传中暴涨。
　　她回到座位，打了个哈欠，准备好考试用的东西。
　　南亦谦看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没有意思。

　　晚上她又变成那副怂怂的样子，看起来像片被白天的骄阳晒得干巴巴的叶子。
　　她站在寝室门口听了会儿，毫无意外地，她们像是发现了什么至宝一样，开心地谈论着。
　　楼道上有女生穿着拖鞋端着塑料脸盆跑来跑去，薛祺故意将门锁弄出些声音，里面的谈论声停下，她走进去。
　　“哎，毛毛，你帮我看一下这道题怎么解。”
　　话题衔接得娴熟自然，她在心里想。
　　寝室一共住了六个人，不大的空间被塞各种生活物品塞得满满当当，只留出窄窄一条通道来。
　　她小心地避开两只乱甩的淡紫色拖鞋，走到六号铺。
　　书包被挂在床头栏杆处。
　　五号铺已经重新住了一个女生，现在的这个女生似乎很喜欢简洁风，床上很小一个枕头，一床浅灰色的凉被，之后就再没有什么了。
　　不像邵婉筠，邵婉筠很喜欢玩偶，尤其是皮卡丘，学校的床本身就不大，她的床上却摆了一排差不多手掌大的迷你皮卡丘，薛祺每天早上下床的时候，都能够看到地上掉落的几只皮卡丘。

　　她问过邵婉筠为什么那么喜欢皮卡丘，邵婉筠笑着说因为皮卡丘会放电啊。
　　“会放电，就会招人喜欢吗？”那时薛祺傻乎乎地问，她只是听过皮卡丘这个名字，没有看过动画片。
　　邵婉筠揉着她的脸说，“哈哈哈祺祺你真可爱啊。”

　　你好啊，你真可爱啊。
　　邵婉筠说出来的话，永远是那么地让人温暖，想要靠近。
　　她知道自己和邵婉筠不一样，邵婉筠聪颖而干净，她可以长久地做着甜蜜的梦。而自己，已经早已丢掉了所有的幻想，随时准备着战斗。
　　这么简单的道理，邵婉筠怎么会不明白呢？
　　薛祺想不通，她为什么要靠近自己。

　　“让一下。”
　　五号铺的女生回来了，薛祺有些尴尬，也不知道自己发了多久的呆，“不好意思啊。”
　　“这有什么。”
　　薛祺笑一下，没有再说什么。
　　她不认识这个五号铺的女生，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这个女生是别班的，应该是高二转学过来的。
　　“熄灯了熄灯了，都回寝室去。”寝管阿姨在楼下吹着哨子，楼道里像是一群羊碾过。
　　薛祺赶紧从床底下拿出装满了洗漱用品的脸盆去阳台洗漱。

　　这是有惊无险的一天，夜晚起了微风，天空很干脆地盛满了星星。
　　她捧一捧凉水扑在脸上，皮肤毛孔跟着一点点地紧缩。
　　生活常常吓到她，她常常不知所措到只会沉默。
　　这一场没有路的旅行，让人恐惧至极，却又期待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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