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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残局(二) ...

  •   开学第一天的晚自习,老师们都去开年级会了,班里安安静静地,只有各科课代表在讲台上告诉大家要交哪些作业。七门学科,一共七个课代表,薛祺一个人站在讲台下,从黑板的凹槽里拿出半支粉笔来,想要画个方格子将要交的东西写上黑板。

      粉笔杵在光滑的黑板上好半天,也没写下手。薛祺垂着头,安安静静地站在最后,等六个课代表说完,她走上讲台,“语文作业,交周记本、摘抄本和小练习,其中小练习一共七套,用订书机装订好再交。”

      全班安静得不像话,她走下讲台,走回座位,脚步放得很轻,拉开椅子,坐下,然后埋头做自己的事情。

      无论如何,她都是要说话的。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她想,那么,就好好做吧。

      一开始她是和大家来往的,后来才不来往的。如果大家能习惯她由活泼变沉默,那么,就再习惯习惯她由沉默变健康吧。

      薛祺拿了一本新买的理科综合题出来做,第一件事就是翻开封皮,在内页写上小小的两个字,在新书上写字和在旧书上写字的感觉,是很不一样的。

      “丁零零——”熟悉的铃声响起,薛祺心里有种小圆满的感觉,也不过才十几天没有听到而已。

      教室里的同学手里都各自拿着作业奔波于各个课代表的座位之间。

      薛祺在下课前两分钟就将桌面清空了,像一个即将吃妈妈做的大餐的小孩郑重其事地摆好刀叉、别好餐巾的模样。

      第一个交作业的是顾宁。

      “来,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顾宁对来往的同学作揖讨巧。

      有女生笑他护女朋友,薛祺并未觉得难堪,也并未感到害羞。如果这是第一步,那么跟她开玩笑也没关系。只要不收到恶意,她权当所有人对她都抱有善意。

      相比于其他课代表周围乱糟糟的景象,薛祺这里就安静有序得诡异,大家甚至默默地列了队,一个个交过去,完全按照刚刚她在讲台上说的要求装订好了卷子。

      薛祺一边收作业,一边想要笑。她觉得自己处于卓别林的黑白喜剧里面。刚刚的鼓起勇气,就像是拿着遥控器换了一个频道一样,这个频道跟以前的那个无信号频道一样没有声音,但她很满足了,有图像就已经很不错了。

      哑剧也是剧啊。

      她清点完各项作业,准备抱去语文办公室。可这么大三摞,她肯定是一次抱不完的,只能多跑几趟了。还没动手呢,顾宁又凑了过来。

      “来,帮你。”顾宁咬着一根棒棒糖说,他一看三摞,没怎么犹豫地,“南亦谦,过来帮忙。”

      薛祺抬头看见南亦谦没什么表情的脸,赶忙笑着说,“没事,没事,我来。”

      她笑得很难看,她难道不知道吗?南亦谦想。然后他走过去拿起一摞作业走了。

      “等等我!”顾宁拿一摞跟上。

      “等。。。等我”,薛祺抱起最后一摞。

      顾宁三两步追上南亦谦,三下五除二地嚼碎棒棒糖,化了满口的甜蜜素,“你还记得你昨天喝醉了说的什么不?”

      女生不远不近地跟在两人后头。

      “记得吗?”见他没反应,顾宁又问。

      南亦谦的脸色有点变了,“不记得。”

      “来,哥帮你回忆回忆。”

      南亦谦瞬间暴跳如雷,“你闭嘴!”

      男孩子得逞的笑声响彻操场,“不怕天不怕地,就怕酒后有人帮你回忆!”

      薛祺总觉得眼前的场景是以前经历过的。

      高三的日子被一张一张的试卷填满,薛祺依然没有特别好的朋友,除了中午会跟张宁源一起吃饭以外,她依旧独来独往,形单影只。相比以前固守着沉默的方式,她并没有变得多主动,只是更加顺其自然了些。

      顺其自然不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也需要刻意地学习和离开心理舒适区的自我强迫。

      她开学那一天晚上的主动开口,像是在黑夜中撕开了一个口子,光亮似乎并没有进来多少,但她想,黑暗应该逃逸了不少吧?

      偶尔会有同学交作业的时候跟她说句话,一般都是什么不要把我的作业本放在第一个,又或者是告诉她自己晚点把作业交办公室去。除此之外,就没有了。薛祺想,这就够了。

      张宁源、薛祺、顾宁、南亦谦成了一个很吊诡的小团体,每天中午食堂这四个人都会坐在同一桌。南亦谦是顾宁拉来的,张宁源是跟着薛祺来的,交叉点其实没有很密集,但却把他们凑到了一起。

      南亦谦再也没有跟薛祺说过话,后来薛祺总想为自己踢他的那一脚道歉,可总也找不到机会,他总是在她的视线即将对上他的前一秒,精确地掐准时间挪开视线。薛祺也就不再做这些徒劳无功的事情,只是偶尔做题做懵的时候,拉着张宁源在课外活动时间去排球场看人打排球,南亦谦还是照旧跑全场。

      日子的磕磕巴巴似乎都被她惊险的态度转变给抹平了,女孩子似乎也没有那么拧巴,相比以前,开心了一点点。一切都安全地、平滑地运行着。

      一晃眼就到了高考的时间。临考前一晚,大家都有些睡不着,薛祺倒是一如往常,十一点一到,眼皮就开始打架,在室友们小声的聊天之中昏睡过去。

      薛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梦了,她躺在床上,耳边是室友的鼾声,梦境让人不甘。

      梦里的两个人站在楼梯拐角处,霞光温柔得可怜。他从她的背后圈住她,她一动不动,每一个毛孔都在接受着他身上的温度与气息。

      毫无预感的拥抱,满足了她关于青春时代结局的所有想象。

      南亦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梦里她像是在他的怀里,又像是站在远处,视野里两个人的身影都很模糊。

      少年的脸上笃定而自信,微笑中透出秋日的肃杀来,他微微低头,凑到女生的耳边,“滚吧。”然后松开手,女生跌下了楼梯,连一声呼喊都没有。

      薛祺的日记本,已经很久没有更新过。压在枕头底下,就只是放着。这个梦让她想起了它的存在,她打开小台灯,翻个身,将白色的日记本摊开放在枕头上,想了半天,也只是写了一句话就合上了。

      “我的爱情和我的成长一样,磕绊不幸,长路漫漫。”

      圆满结束的事情,会被毫无遗憾地很快遗忘掉。而人的记忆容器,被没有结局的事情填满。

      记忆期待结局。

      高考结束得猝不及防,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的时候,薛祺坐在考场上,下午五点,她透过教室的窗户,能够看到居民楼附近有鸽子在有些发蔫的太阳底下飞。

      她沉沉地呼吸,觉得想要大喊一声,最终却还是保持沉默。

      从考场回到教室的时候,同学们已经拿着校服到处找人签名,班主任和各学科老师被团团围着,薛祺第一次看到老师们笑得如此不像老师。

      她回到座位上,只是坐着。

      董卿站在教室后面,看着低头呆坐在座位上的女孩子,像是一只低头拼命啜吸牛奶的小猫,她想,薛祺以后走进社会,大概还会是这个样子,这并不是说她以后会一直是学生的模样,而是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单纯的学生。

      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一块彩色玻璃。董卿几乎能够猜到自己迷恋薛祺的原因,她透过薛祺,看到的是当年自己的另一种可能性。

      薛祺身上若隐若现的力量感,让人着迷。

      “妈妈。”

      董卿笑,“在学校要叫老师。”

      “可我已经毕业了。”

      薛祺回头看,看一会儿,又继续呆坐。这是热闹即将结束前徒劳无功的挽留与伤感。

      在等高考成绩的这段时间里,薛祺在离家比较近的一家超市找了个收银员的工作。她知道自己一定会上大学,要早早地准备学费生活费才行,花费无法再像高中时那样一再压缩了,她需要很多钱。可薛祺没有了以前的不安和恐惧,她在经历里有了力量,后面还有一系列的事情,她不会在考上大学之后,从此就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但她也不太怕了。

      真的,不怕就行了。

      出高考成绩那天,她早早地就睡了。凌晨,李卫东打来电话,话筒里的声音强作镇定,“薛祺,你考上北清大学了。理科市状元。”

      挂掉电话后,白日里的长时间工作让她倒头就继续睡了。第二天早上,她一个人在床上又蹦又跳,老旧的木床被她咣当一声塌掉一块板子。

      结束了一个人的庆祝仪式以后,她洗漱,换工服,去了超市继续上班。

      收银处一如既往的水泄不通,她手脚麻利地拿着商品快速扫码。裤兜里的手机一个劲儿的震动,快十分钟了,停过不到三秒钟,就又响起。薛祺撕下小票递给客人,让管理生鲜区的同事顶一会儿。

      女孩子的衣袖捋得高高的,两条手臂笔直细长,小臂上连肌肉都很薄。她接起电话,电话不到一分钟就结束了,从头到尾她只嗯了一声。

      她重新回到收银处,像个攻击性极强的士兵一样继续扫码结账。小臂时不时地抬到眼睛上擦一下。

      晚休时间,她坐在超市出口旁边的布艺沙发上,揉揉干涩发痒的眼睛,身上套着大红色的超市员工制服,这会儿正是下班的点儿,周围都是刚下班的人,待着一身疲倦来采购食物或者是生活用品,只有这时,人类最接近自己的祖先。

      她背脊弯曲着,像只被晒干了的虾米。旁边是长长的、长长的购物车队伍,它们看起来能够装下好多个薛祺,受精卵的她,婴儿时期的她,童年时期的她,少年时期的她,还有现在的她。

      能够装下她的东西,远不止购物车。

      可这强烈的逼仄感又是怎么回事?

      她去货架上拿了盒泡面,结了帐之后在员工休息区泡了桶面,调料包在一旁没有放。没两分钟,她就大口地吸面,发出平日里她最讨厌的声音,由于吸得太过用力,连两颊都凹陷下去。

      下班之后,她沿着街道走回家,途中遇到一家药店,门口放着一台体重称,还可以测身高。于是又去量了身高,没有长,还是高一入学时的一米六三。

      个子也不高,怎么天塌下来了,还是得自己顶呢 ?

      手机响一声,她拿出来,是一条未读信息。

      “我们这边是商量着不办葬礼,直接火化,骨灰你要想要就来拿。”

      对方完全将她当作一个成年人来沟通交流,信息言简意赅。

      “还以为你跑了,就会过得幸福呢。”她看着信息低声说,“你要是跟我过,今天怎么也熬到头了。”

      薛祺一下子枯坐在地上,以前是假装找不到妈妈,现在是真的找不到了。她想,围绕在她头顶上的那片阴云,从来都没有消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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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残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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