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银河之夜》陈牵一

27、残局（一）

　　屋里的灯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的，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小飞虫直往灯泡上扑。

　　厨房里一阵水声，然后是陶瓷碗轻磕在玻璃柜上的声音。女孩子甩甩手上的水走进客厅。

　　薛祺有些发饭晕，她倒在沙发上呆傻傻地，感到全身轻松，像是一个被馒头噎着的人成功地费力吞咽下去了。

　　正常变得不正常之后，再次回到正常，此刻的正常似乎就比原来的正常更有价值了。

　　她的腿轻挪一下，想换个更舒服的姿势，却踢到一个大纸箱。她起身看，纸箱没封，只是轻掩着，没什么犹豫地她就打开了。

　　是一个厚重的台式电脑，还有一个已经被拆解得七七八八的主机，看起来像极了被炸碎的人体碎片。

　　薛祺想起他说他要学修电脑的事情，干嘛学修电脑啊？笨蛋，学编程比学修电脑要赚钱多了。

　　沈书简要过得好，这是她的殷切愿望之一。但如果他过得不好，她想，也与她无关。
　　她拿出手机给沈书简打电话。

　　将人的意识搅和成一团浆糊的音乐里，他说了话就像没说，她只能听见那昂扬张狂的节奏。

　　围绕着他们的，始终是这样糟糕的环境。小时候是，长大了还是。沈书简忽然愤怒，将手机砸向地面。

　　暗红色的书桌上，看了半本的小说安静又乖巧。相比之下，旁边没有打开的练习册就显得委屈多了。

　　被迫不能写作业和自己选择不写作业相比，前者对她来说和暗恋一样，有着一种悄悄的欣喜。

　　薛祺一边刷牙一边看手机，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信息。刚刚因为摔跤而伤到的右胳膊抻不直，此时只能弯着。

　　算了，也不是非要联系不可。

　　弥足珍贵的假期，有人挥霍它，有人拧紧它，还有人懒得理它。

　　“阿姨。”

　　“亦谦来了。”女人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裂开的伤痕。

　　南亦谦推开暖木色的房门，这一次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不是麻木，那是一种接受了事实后才会有的平静。这平静让他立马质疑自己，既然接受了，又为什么为难她？

　　房间里的陈设都没有变，也很干净，他知道这里每天都会有人打扫。

　　靠着书架旁有一个米色的塑料收纳箱，那是邵婉筠出事以后，他从她座位收拾了带回来的。

　　他走过去打开，面上是一个厚厚的淡绿色皮套笔记本。轻薄的白纱窗帘拉着，将阳光稀释了一层。他干脆坐在地上，漫无目的地翻看。

　　刚翻到第一页，他就后悔了。这是日记本。

　　合上。

　　地上的影子一动不动。

　　又打开。

　　南亦谦想，就当一本书看。

　　我和她成为了朋友，如果我有双胞胎姐妹，那么她就是那一个。

　　第一篇日记里的第一句话，就让他想要撕毁。

　　我知道，薛祺的父亲是个瘾君子。她还小心进退？她有什么可以退的？想要“进”却还想保住所谓的自尊，她还是看不清自己站在什么地方。

　　南亦谦看着稀薄的像淡奶油一样的阳光，觉得浑身都冷。

　　偶然事件和有意为之，这中间究竟有那么大的差别么？因果关系被现实遮掩得如此微弱，密度极大的恐惧一瞬间砸向他，若是这样，那么他还能相信什么？是不是每一件看似无关的事情背后，都有着这样遥远而致命的联系？他信奉的真善美，一瞬间站不住脚。

　　“你是非不分！”他的耳边又响起薛祺的大声控诉。

　　“还真是是非不分。。”南亦谦低声说。

　　“一个人念叨什么呢？”女人手里端一碟去皮切块的苹果，像极了长大后的邵婉筠。

　　不要说，不要说。

　　他摇摇头。

　　女人沉默了一下，开口，“亦谦，你听阿姨说，事情已经发生了，过去也改变不了。。。”说到这里，女人的声音哽咽了，“你年纪还小，多向前看。以后就不要再来了，过几天我们要搬家了。”

　　南亦谦抬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开始究竟是谁靠近谁？又是谁怀有恶意？

　　不重要了，他想，无论是怎样的视角，都改变不了邵婉筠死亡的事实。

　　事实远比思想有力，对于局外人而言。

　　我算局外人，他这样告诉自己。

　　局外人以全知视角看清一切，因此局外人高贵漂亮。

　　他肩膀倏然间塌下来，整个人像个被抽走水分的干尸，他不高贵也不漂亮。

　　曾经坚定的立场，岌岌可危。

　　谎言被指认出谎言，谎言就不再是谎言。他成功入了局。

　　“顾宁，出来喝酒。”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像是还没喝就醉了。

　　“哎哎哎我说你慢点喝！”顾宁看着他这么猛灌的样子，觉得懊恼极了。

　　南亦谦不答话，继续闷头喝。酒杯被人夺去，他颓然垂下头，“你为什么突然跟薛祺好？”

　　突然这个词，让顾宁气不打一处来，“老子不是突然！”

　　突然这个词，很不尊重时间。

　　“你为什么不跟我好？”他继续问。

　　顾宁，“。。。。”

　　“你说！你为什么不跟我好！”

　　邻桌一脸我懂加我支持你们的表情。

　　顾宁咬着牙，压低声音，“你给我老实点。”

　　彭地一声，对面的人脑袋砸向桌面，不动了。旁边的一瓶啤酒还剩了一大半。

　　顾宁拿过来狠狠灌一口，一眨眼，竟然怀恨在心了这么多年。你可真是心胸狭隘，他在心里骂自己。

　　妈的，还以为自己会超越呢！

　　顾宁很小的时候就讨厌一句话，一个小孩子懂什么。

　　孩子想说的话，被大人以“你还小”这道栅栏给拦截下来。

　　比如，他妈妈红着眼睛蹲在他身前说，回到爸爸家要听话。爸爸妈妈为什么不是一家？顾宁问了。他本来是不想问的，他觉得没爸爸的家庭总比妈妈不是爸爸的妻子的家庭来得要顺眼。

　　不知道是不是他妈妈没读过多少书的缘故，她只反复地说，小孩不要问这些，又补充着说你长大就懂了。

　　懂个屁。顾宁在习得了一个叫做“小三”的词语之后，更加不能理解成年人的世界了。看着他那道貌岸然的爸爸，还有因为物质充沛后养出的好脾性的妈妈，他哪个都搞不懂。

　　他们是不对的，难道他们不知道吗？

　　幼儿园转学的第一天，他死活不肯进教室，双脚踩在校门上，整个人吊在上面，来回荡悠，划出一片家长和老师都无法靠近的扇形区域来。

　　两个女老师抓住校门，不让他再荡来荡去。可也无法劝服他从校门上下来。顾宁看着他妈站在一边，脾气很好地看着他，后来这一直困扰着他，“小三”究竟是何种职业，居然可以让他妈妈在他可劲儿作死的时候淡然处之。

　　“下来吧，上学跟吃饭一样，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挂在门上的小男孩回头，跟米粒一样大的小女孩轻拽着他的书包带。

　　小顾宁一下子就松了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亦谦等等我。”小女孩追自己的同伴。顾宁从地上爬起来，觉得自己学习到了一个奇怪但能说服他的知识。

　　顾宁用筷子头戳一戳南亦谦的胳膊，没有任何反应，但他似乎也并不想南亦谦醒过来。

　　“三人行”从幼儿园一直持续到高中，在此期间，他妈妈成功打败“正宫”，严格来说，不是“打败”，而是“熬到”了“正宫”终于对这个睡在别人床上的丈夫绝望、愿意拿钱走人的时候。

　　邵婉筠对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顾宁从来就没搞明白过，他觉得也不用搞明白，笼统地知道她在自己这里够特别就对了。

　　笼统让人胆小，胆小才不会逾矩。他比任何人都讨厌三这个数字，这个数字几乎要毁掉他与生俱来的那一点温柔。

　　审慎控制与邵婉筠的距离，是顾宁这些年坚持得最久的事情。他发展与南亦谦相同的爱好，结果南亦谦那个“花花公子”都只是浅尝辄止，倒是他一样一样地默默坚持下来，弹吉他、小提琴、打排球、打篮球，他几乎把自己培养成“南亦谦”。

　　等到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是初中一年级的事情。顾宁对此感到愤怒且厌烦，他开始往南亦谦的对立面发展，南亦谦认真学习，那他就在课堂上吊儿郎当；南亦谦考第一，他就考倒数；南亦谦喜欢邵婉筠，那他就装作不喜欢。

　　这样看来，顾宁还真是个“自控能力”相当强的人，把自己当橡皮泥一样捏。

　　“老子真是烦你们。”顾宁的眼眶发红，身上沉出浓重的落寞来。

　　小孩子懂什么。小孩子真的什么都不懂。所以才更需要成年人承担责任。

　　顾宁永远无法让他的妈妈理解，“小三”对一个孩子的分量有多重，就像他也永远理解不了这个词对母亲来说有多么轻。

　　半个月的暑假在几场暴雨又几个晴天之后就结束了，学院街重新热闹了起来，像是走神的人又专注起来。

　　悠闲永远只能是忙碌的佐料。

　　晚自习时间，薛祺埋头整理暑假作业，忽然肩胛处被人戳一下，一回头，她这才发现坐在自己后桌的人竟然是顾宁。

　　顾宁假装没有看见她下意识地望向自己以前的座位，“帮我捡笔。”

　　“你怎么在这里？”她俯身，小声地问。

　　他也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你难道没听说过么？”

　　“什么？”薛祺将捡起来的笔放在他桌上。

　　“后排靠窗，天下无双。”顾宁笑得灿烂。

　　她无语，转过身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他为什么要跟顾宁换座位？难道那天真把他踢疼了？不会吧。。。自己没使多大劲儿啊。。。

　　被踢的人已经忘记了自己被踢的事情，南亦谦低头看科幻小说，他看得有多认真，就有多心虚。

　　活着的南亦谦，和死去邵婉筠，将共同守口如瓶。这就是他的最后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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