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银十二

8、参商

　　云梦村。
　　“谁能解释一下么？”
　　原本家的位置上倒塌着横七竖八的焦黑木桩，一旁堆积如山的木材还裸露着崭新的木茬，云婴忍不住眨了眨眼睛，眼前的一切都在告诉她暂时无家可归的事实，可她竟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呀，婴姐姐你回来啦！”旁边盖了一半的新房上探出云海半个脑袋，“要抓紧时间哦，现在全村就你们进度最慢啦。”
　　云天一个暴栗敲到云海头上，转而对云婴道：“婴姑娘，您不必担心，我们会帮忙的。”
　　云婴环顾四周，几乎每家每户都在修房子，叮叮哐哐好不热闹。
　　青泽幽幽道：“怪我。”
　　云由扯出一个笑容，“本来家里就两间屋子，也睡不下嘛，这不正好，给阿泽多盖一间。”
　　云婴声音低沉，“师父呢？！”
　　云海爽声道：“婴姐姐，村长压箱底的钱都拿出来啦，这会儿你找他也没用。”
　　云婴死死盯着云由，云由讪笑着摆了摆手，“这，不怪我啊，我回来的时候钱已经被抢完了。”
　　云婴看一眼满院的木头，又看一眼满脸温柔笑意的青泽，冰剑瞬间凝成，架在了他脖子上，“那你就以死谢罪吧。”
　　“别了吧，很辛苦才救活的。”阿由轻轻拍了拍云婴的后背，“不生气嘛，师父给了我们一个轻松的任务做补偿，拿到的钱可以和村里五五开哦。”
　　“什么任务？”
　　“去星岚镇结去年一整年的欠款。”
　　云婴稍微平静了些，收了手，无奈地看了青泽一眼：“你就不能小心一点么？”
　　“师父说他想看一下极限在哪里。”
　　“那也收着点啊。”
　　“怕引燃山林，已经收敛很多了。”
　　“死老头——”
　　云杳坐在孟婆祠前打了个喷嚏，嗯，该骂的都已经骂完了，这应该是阿婴那丫头回来了吧。
　　不愧是火系啊，早知道还是去大泽试验好了，也不至于连棺材本都赔进去了。
　　青泽。
　　是不是强得过分了些。
　　这孩子究竟从何而来，虽总是温和的样子，但眼神时时闪烁着空洞，阿婴和阿由与他走得这样近……云杳回头看了一眼孟婆像，自言自语道：“福兮？祸兮？”
　　孟婆亭亭立于高台之上，背负长剑，手掐灵诀，姿容决绝。
　　“祖师婆婆，阿婴和阿由你都熟悉了吧，自小就被我差来给你上香的。虽然名字听起来差不多，但不是云秞和云樱，是他们的孩子哦。以前云秞和云樱也是这样，山高难行，一百个不乐意，跟在我身后念念叨叨——但都是好孩子啊，总记得给你采一束花，说幽冥孤冷，聊以慰藉。你为何没有保佑他们呢？”
　　“云秞那孩子……最后回到你身边了么……”
　　…………
　　“师父，你说阿樱到底有没有一点喜欢我啊，好冷淡。算了，问你也是白问，老光棍一个，就知道修炼，看来以后是指望我养老送终了。你放心，我以后肯定会和阿樱子孙满堂，让你得享天伦。”
　　…………
　　“时常在想，云秞天赋那么好，如果当初把他逼得狠一些，是不是就能撑到我去救他。我这个做师父的，既没能教会他们自保，也没能保护他们，枉活一世，有什么用呢。”
　　“阿婴和阿由自小就被我折磨，总希望他们可以抵挡这世间一切妖魔，虽然太急功近利了些，但是没办法，他们是云樱拿命换回来的……”
　　“可是阿婴这丫头擅作主张，拿自己的寿元换了灵阵，若不能早早得道便又是……我该如何向她父母交代啊。当年发现她时，她身上所裹并非人间之物，如此天赋也不是人所该有，到底不知承了何方上神的恩惠，希望她能好好活着，尽力报答。”
　　“我让他们去星岚镇了，与耀星和岚霖两位大人见上一面，希望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若以后发生些什么，可以庇佑他们。不是我思虑太多，实在是大限将至，没法不想啊。”
　　“祖师婆婆，云秞和云樱是不是早已入轮回了，我能不能腆着脸求你来世让我再见他们一面。”
　　“天道无情，众生皆苦，万般总无奈。眼下所有事情，我都只能当作是福祉了。”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星岚镇，离云梦距离较远，三人风尘仆仆赶了好几天路，到达镇子的时候是个傍晚，个个灰头土脸。
　　云由眼神飘忽，“嗳，老头让我们找谁？”
　　青泽：“如果是白天就去镇子东头的神庙找耀星大人，如果是晚上就去镇子西边的城门找岚霖大人。”
　　云由缓缓抬头看着已经沉入地平线一半的夕阳，眼神愈发飘忽道：“那现在找谁？”
　　云婴指了指不远处一棵巨大的古木，“那下面应该就是神庙吧，很近，先去看看。”
　　三人紧赶慢赶在太阳完全落山之前抵达了神庙，庙门紧闭，云由拍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里面有脚步声，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半个少年的脑袋，“这么晚了找我做什么？”
　　云由甜甜一笑道：“是耀星大人么？我们是云梦来的，这个账单说好秋天结的。”
　　耀星接过账单看了一眼，点了点头，“是的。”但并没有打开门让他们进去的意思，反而抬头看了眼沉下去的太阳，将账单还给云由，道，“你们去西边的城门找岚霖吧，我这边来不及处理了。”说完“哐啷”一声锁了门。
　　“什么情况……”云由回头看了一眼云婴和青泽，两人频率一致地摇着头。
　　青泽：“也没说不给我们，大概是到休息时间了吧，去岚霖大人那边看看就是了。”
　　云由暧昧一笑：“知道么，耀星和岚霖两位大人可是活在传说中的神仙眷侣，耀星大人的样子倒是意外年轻，不知道岚霖大人长什么样子。”
　　御风是御不动了，三人一步一步从城东走到城西，从黄昏走到黑夜，从万家灯火走到荒郊野岭，火折子燃到尽头了城墙依旧在不近不远的地方。
　　“望山跑死马啊……”云由一屁股坐在荒芜的小路上，抬头看着满天繁星陷入了神游。
　　青泽竖起两根手指，催动了一缕小火苗，眼神也有些迷离，“要不明天再去吧。”
　　云婴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架在火苗上烤了烤，环顾四周道：“住哪？”
　　云由缓缓躺下，“就这儿吧，走不动了。”
　　云婴和青泽一左一右拖着云由挪动到了附近的大树底下，燃起了一个小火堆，云由瞬间陷入梦境，连馒头都没顾上吃。青泽将烤热的馒头递给云婴，柔声道：“你吃完了也睡吧，我看着就行了。”
　　“嗯，等会儿我替你。”
　　远处看不到的地方，城墙沿着荒野不断延伸，一位少女行走在月光下，时不时抬头看向东方，视线的落点处是一片浓郁的黑。
　　“第七万三千一百六十二个夜晚。”
　　再次睁眼已是黎明破晓，云婴背靠着云由坐起身来，火堆依旧在燃烧，四下寂寂，唯余声声鸟鸣中的缕缕清音。
　　她抬头，青泽穿着单衣坐在树枝间，手执树叶一片，轻轻吹着不知曲调的音律，身边聚集了不少鸟儿，叽叽喳喳，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视线，突然四散开来，飞入晨曦之中了。
　　“醒了？”
　　云婴拾起盖在她和云由身上的衣物，一个纵身上了树，树下依旧沉睡着的云由突然打了个寒噤瑟缩起来。
　　云婴将衣服扔给青泽，拣了根更高的树枝坐下，淡淡问道：“你就这么坐了一夜么？”
　　“嗯。”
　　“怎么不叫我。”
　　青泽轻轻笑了笑，“叫了，没用。”
　　云婴轻哼一声，指了指他手上的树叶，“这是记起什么了么？”
　　青泽摇头，“一时兴起。”
　　“阿泽……”云婴顿了顿，“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是不愿意记起……”
　　青泽抬头看了云婴一眼，她目光平静地看着天际，声音飘渺，“以前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风动云走。
　　“这个想法是不是很奇怪？”云婴笑了笑，“不要在意。你要不要睡一会儿？”
　　“好。”
　　火堆渐渐熄灭，云婴看着远处升起的太阳，火红炙热，温暖耀眼，不禁收回视线瞥了一眼侧下方的青泽，睡容安静，长长的睫毛闪动着无辜的光影。
　　“阿婴？”
　　云婴对醒来的云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云由了然地闭嘴，躺在树下静静仰视着树上两人凌厉的面部线条，嘴角带笑。

　　“大护法留步，大护法最近好像很忙啊，难得一见。”
　　“风崖上神不也一样。”
　　“大护法说笑了，我是个闲人，有何可忙的。不过，倒是很久没见到吟光上神了，大护法这是把他派到哪里去了？”
　　“我的事不牢上神记挂。”
　　“我自然没有立场记挂，只是提醒大护法而已，有些东西可千万别弄丢了。”
　　“上神还是时时提醒自己行事小心，别留痕迹，有些事情一旦暴露可就没法收场了。”
　　垠野的身影转瞬消失在天际，风涯脸上的笑容渐渐淡漠。
　　不属于你的我一定会拿回来。你最好先我一步，否则，对你，我可不会太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