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银十二

21、后事

　　推门的声音响起，耀星轻轻一笑，提起茶壶走了出来，“茶我给你泡好了，别再大呼小叫的。”
　　“耀星大人。”
　　四目相对。
　　“好久不见。”
　　耀星手上一松，茶壶落地，摔得粉碎。
　　“我有这么吓人么？这可是阿婴最喜欢的茶，多可惜。”
　　耀星喉结滚动，手不自觉地攥紧。
　　“还没跟您道过谢呢，当年以及这些时日，多谢了。”
　　耀星别过头，深吸一口气，转而笑了笑，却是红着眼眶，“臭小子，骗我呢吧。”
　　云婴，或者说，云由，笑嘻嘻道：“肉身已毁，也不算骗你吧，你当年的眼泪没白流。”
　　…………
　　“你这表情留给寒霜就行了，我不想看。看在千里迢迢帮你取回卷轴的份上，帮个忙。”
　　“你说。”
　　“将我魂魄抽离，融到阿婴身体里，你说过，我们同胞双生，灵魂不会互斥，既然可以互换，共存也没有问题吧。”
　　“可这样，你就再无转世的机会了，如果……你是要灰飞烟灭的啊。”
　　“只要阿婴不死，我便不灭，不是么？”
　　“云由，你想清楚，一体双魂，我不能保证成功，就算成功，身体的控制权也还是云婴的，你几乎只能保持沉睡，没有知觉，也没有意识，与死并无区别……”
　　“没关系，我答应过永远不会离开她的，我绝不能对她食言。”
　　“你确定？”
　　“别啰嗦了，我可真的是要死了，没时间废话……赤月，拜托你了。”
　　…………
　　两人对坐在神木下，耀星重新沏了茶。
　　“所以，现在呢？”
　　云由拖着腮打量着神木，答非所问道：“您早就知道阿泽的身份了吧。”
　　耀星低眸，轻叹了一口气，“是。对不起，还是应该早点告诉你们的。”
　　云由摇了摇头，“就算知道，也不会有任何差别的。我只是在想，阿泽现在怎么样……阿婴只是暂时陷入混乱，失去了意识，等她醒来，我便会继续沉睡。她的记忆封印松动了，还要麻烦您重新加固一下。”
　　“云由……”
　　“耀星大人，您不必自责，天道无情，非人力可抗，我都知道的。没关系，现在这样也很好。说来奇怪，我总觉得阿泽他不会就此认输，但，还是不要再相见比较好吧。可是，阿婴也许是想再见到他的……也不知最后到底会怎样……”
　　“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吧……”
　　“天命。”云由定定地看了一眼苍穹，“阿婴要醒了，拜托了。”

　　“耀星？我怎么回来了？”
　　“你在人家店里喝多了，胡言乱语耍酒疯，就被送回来了。清醒了么？你以后还是少喝酒。”
　　“好吧，我说为什么头疼。我酒量有这么差么，一定是因为太累的缘故，我不管，我要休息，你最近别烦我，十万火急我也不干了。”
　　“放你长假好吧，省得天天埋怨我。”
　　“嘁，算了吧，事情放在那里最后还不是我做，我歇两天就好啦。咦，那个是什么？”
　　“贡品。”
　　“看起来很好吃……”
　　“你不是吧？”
　　阿婴啃着果子在街上闲逛。
　　“哎呀，阿婴啊，很久不见你了，吃饼么？”
　　“李婶早。要一个。还不都怪耀星，我每天忙得跟个陀螺似的。”
　　“两位大人近来可好？”
　　“好着呢。李婶的饼越做越香了。”
　　“喜欢就常来嘛。”
　　“那我先走了，李婶再见。”
　　一手果子一手饼，晃晃悠悠就到了城外，天气真好，正抬头看着天上大朵大朵的云彩，突然，眼前一晃，阿婴皱了皱眉头，脚下气息流转，在来人进入星岚结界前拦住了他。
　　“不知阁下尊姓大名，何事驾临星岚？”
　　风云在这一刻突然停息，时光静止，转眼沧海桑田。
　　阿婴呆呆地看着来者，眼前人长身玉立，如轻云蔽月，似流风回雪，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冰雕玉砌的一张脸上没有表情，眉心神印流光，身份昭然若揭。
　　神？
　　这姿容果然非凡夫俗子可比。
　　阿婴忍不住笑了笑，微微颔首，换了副恭敬的神色，“可否请教上神名讳，屈尊驾临，有何吩咐？”
　　一片静默。恍若永世无言。
　　吟光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人，蛾眉皓齿，明眸善睐，芳泽无加，铅华不御，浅茶色的瞳仁一如初见时微微疏离空洞，一笑，眼波流转，恍若幻境之虹，叫人瞬间沉沦。他气息凝滞，手脚僵硬，动弹不得。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在说什么？
　　…………
　　“名字？”
　　“青泽好不好？”
　　“青天白日救于大泽。”
　　“总得有个称呼吧。”
　　…………
　　耀星匆匆赶来，在看清来者的刹那，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怎么会突然来这里？为什么这么巧就遇上了？难道终究无法避免么？心底的不安不断升腾，现在该怎么做呢……
　　这两人一动不动地对视着，对他的到来恍若无觉，云婴脸上全是欣喜好奇的神色，吟光目光幽深，看不出悲喜。
　　“耀星见过上神。”
　　吟光收回视线，面无波动，声色淡淡：“我找你有事。”
　　“上神请。”
　　“无需其他人。”
　　“是。阿婴你先退下吧。”
　　神庙中，吟光站在神木下，神色似乎柔和了些，“长得很好。”
　　“多谢上神赐福。”
　　“她……”
　　“应云由临终所托，封印了记忆，所以，她并不认识您。”
　　“这样啊。”吟光轻轻笑了笑，“挺好。”
　　耀星心情复杂地看着吟光，他似乎有意收敛了神光，静静站在那里，笑容温柔和煦，眼里盛满悲戚，是无法不让人心痛怜惜的模样。
　　“上神您……”
　　“我只是来告诉你，我找到了解除诅咒的方法，并非有意，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再来，也不会再见她。”
　　竟是为他和岚霖专程来的这一趟么？
　　“上神居然还记得。这些事情，您其实不必插手的。”
　　吟光依旧笑着，“确实，但想做便做了吧，毕竟能达成的事，实在有限，就当完成一个愿望好了。”
　　“上神恩德，耀星必当永世感激。”
　　吟光沉吟良久，终于还是轻轻问道：“她过得好么？”
　　耀星点头。
　　何必问呢，看她神色便知，只要不与我有任何联系，她就能安稳无虞。
　　“那就交给你了。”

　　“岚霖——”
　　“耀星？”
　　好刺眼！
　　无法瞬间适应，岚霖闭着眼，依旧能感到光亮一片，耳边是阳光照耀大地的细碎声音，温暖蓬勃。
　　一片阴影朝自己袭来，头撞上某人的胸膛，有真实而清晰的痛感，圈着自己的手臂越收越紧，肋骨吱吱作响，几欲窒息。
　　“岚霖，岚霖，不会再让你独守黑夜了，我发誓，再也不会了。”
　　她从耀星怀中微微抬头，缓缓张开眼，日光倾城，透过神木的缝隙，洒下斑驳树影。
　　“耀星，结束了么？”
　　“结束了。”
　　泪水骤然涌出，视线中七彩光影跃动，仿佛此生从未见过的美丽景象。
　　“岚霖，嫁给我，和我一起吧，以后无论黑夜白天，还是离合生死，都不要再分开了。”
　　“耀星……”
　　“除了‘好’，我什么也听不见，岚霖，嫁给我。”
　　“好。”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啊。
　　阿婴远远站在神庙外，替他们关上了门。她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不禁莞尔，原来也不像想象中那么空旷虚无嘛。
　　喜宴。
　　从神庙到城门，十里红妆，都是百姓们亲手布置起来的，沿街人影憧憧、熙熙攘攘。
　　“好啦。”花时为岚霖插上了最后一支珠钗，转头看向阿婴，“怎么样？”
　　阿婴点了点头，“好看，九天无两，万世无双。”
　　花时巧笑嫣然，退后一步细细打量着一身嫁衣的岚霖，眼波流转，“真是有点舍不得，觉得太过便宜了耀星。”
　　“耀星大人来啦！新郎来接新娘罗！”
　　“岚霖——”花时突然抱住她，声音轻轻颤抖，“要永远幸福啊。”
　　“我会的。”
　　“好啦好啦。”阿婴拉开花时，“再不让岚霖出去，耀星可就要冲进来了哦。”
　　“新娘上轿！”
　　岚霖被簇拥着离开，花时和阿婴并未跟随，而是静静站在城墙上，目送接亲的队伍一路敲锣打鼓地走远了，耀星头上鲜红的喜穗随风飘动，丝丝入扣。
　　阿婴看了花时一眼，“干嘛啊，他们还不是一样在这里，三千多岁的老妖精早该世事看淡了吧，怎么还伤感起来了。”
　　花时不着痕迹地抹了抹眼泪，“你个小孩子懂什么啊……”
　　阿婴笑了笑，“说谁小孩子呢。若我寻得如意郎君，你可会像对岚霖这样，赠我红妆、送我出嫁？”
　　花时诧异地看了阿婴一眼，“你说什么？”
　　“应景开个玩笑。”
　　“你可从不会开这种玩笑，怎么，红鸾星动？”
　　“有么？”
　　花时凑近阿婴，盯着她的脸，“说吧，谁呀？我倒是好奇这天底下再能有谁可以撼动你毫分。”
　　“天底下自然是没有……”阿婴突然瞥了瞥花时，“什么叫‘再能’？”
　　花时别开头，“不想说便罢了，何必揪我话头儿。”
　　阿婴轻笑着摇了摇头，“也没有，只是觉得这一天我似乎盼了很久……”

　　荒野枯树，吟光收敛了所有气息，盘腿坐在枝桠间，远远看着一路灯火通明，静听锣鼓喧天。
　　…………
　　“也不知有生之年还能不能见着耀星成功。”
　　“怕是须得活得久一些。”
　　“若真有那一天，我们一定得亲眼见见，这等奇迹，就该普天同庆。”
　　…………
　　吟光嘴角微微翘起，还果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