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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   花聆,冰俏已年近不惑,不说奇丑无比那也绝对称不上美,虽然都身着时下风靡的绫罗织锦裙,仍掩不住老态,她们十分规矩地撩开缠花地裙角,在对面跪坐,刹那间香气醺然。

      其中一人抬手去端那杯冒着热气的茶,洁白的腕处在触到滚烫的杯壁时露出了一枚铜板大小的刺青,一朵莲花,中卧一兽,阔耳宽鼻,依稀是一条龙的模样。

      唐恣放下了茶碗,他望着那只重新拢回袖中的手腕,不动声色的将那只灰色盒子递交给姬云崖。

      姬云崖接过并交予那名叫花聆的老妓,盒子上转眼便多了一只金锭。

      清廉如风的姬大人不知道要攒多久,唐恣想到这里,觉得莫名有些好笑。

      那只螺钿堆成的雀鸟被举到了摇曳不定的灯影下,花聆眯起眼,看了半宿鸟翅上淡淡的蓝色萤辉,这才笃定道,“这并非本朝之物,也并非普通女子之物。”

      “为何如此断定?”姬云崖道,“我看这个制式,模样都是妆匣发篦常用的。”

      “倒不是制式一问。”花聆摇摇头,她一副见多识广的模样,“公子有所不知,螺钿多用贝母,珍珠,琥珀,玳瑁制成,虽名贵,却也不是没有,而这个却是用‘海女石’制成,所以才面泛紫蓝光,如海女照镜,迎天光而舞,珍惜非常,眼为海珊瑚,此物只在数十年前的敖东城有产,是他们国王献给李唐皇室的贡品。”

      “数十年前的贡品?”姬云崖看向那只精心雕成的飞鸟,肃然道,“那可看得出这是什么东西上头的?”

      花聆摇了摇头,她将飞鸟递给了身侧一直沉默不语的冰俏。

      冰俏沉默地接过,只轻轻抚了抚鸟身,便将螺钿放回了灰盒内,她用用嘶哑地声音道,“此物是从一把上好的琵琶上取下,连老郎的梨园中也挑不出这样的好货。”

      “琵琶。”唐恣轻声念出,他看着眼前杯中的一汪茶汤,澄澈的茶水被灯影搅散,原先清明的涟漪似乎又浑浊了起来。

      “这样一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紫蓝色泽。”手侧的杨雅贺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怔然道,“我二姐的房间里好像就有这样的螺钿饰物。”

      辰时,望仙门。

      霍鸾习惯地眯起眼望着宫墙,天星高悬,晨光熹微,玄色朱色恰到好处地涂在一处,雍容奢华无一不更胜前朝,打从他十岁起就住在这扇门后,看遍了荣华浮沉,在这座广袤的唐宫之中,所有的门似乎都长得一样,所有的人似乎也都一样。

      他依稀记得那时候,自己不过是个双十出头的毛小子,低眉顺眼地站着,不时拿眼睛偷看那个拄着竹竿当拐棍的瘦弱老者。

      跪烂的麻衣在膝处碎成丝丝缕缕,皲裂的唇舌还在做不知所谓的颤抖,他实在是太老了,老到连话都说不利索,就像是一条搁浅在泥沼中污糟糟将死的鱼。

      真可怜,他暗暗地想。

      永巷湿滑阴冷的青砖,头顶是长缎银罗般洒下的暗沉天光,斑驳的甘露门就是一把巨大的枷锁,而握着钥匙的人不是殿中年老的太上皇,而是他面前的人。

      “求尚......父......大人,让老奴......再见......陛下一面。”

      老人终于嗫嚅而出一句整话,竹竿落地,他双手抠住砖缝,突然开始重重地磕头,每一下便是一声闷响,直到乌青的砖缝中蜿蜒出一道殷红的血溪。

      “如今哪来的陛下。”李静忠轻蔑地笑了,乌纱下一张不堪的面容露出一丝痛快,“甘露殿只有咱们的太上皇,大明宫里的那位......才是正儿八经的陛下。”

      玄靴一步一步走到老者面前,踩碎了一地血河,老者陡然露出惊惧的神色,眼前阴桀的人像是一把刀直直地刺过来,他的腰背却依旧巍然不动,宛若石雕。

      李静忠垂眼看他,眼神就像看一个死人,口气却是十分的悲悯,“早已不是天宝年了,您的陛下也早就不是天下之主了,你去见他做什么?去让他想起梨园的琵琶春色?让他想起马嵬驿的贵妃娘娘?还是让他想起他的极盛之世啊?高公公。”

      他看到眼前的老者像是被抽筋去骨一样瘫软下来,从起初的呆滞到嚎啕,再到声嘶力竭,不过也就在转瞬之间。

      真悲伤,唐宫这么大,你的哭声传到巷末就没了,太上皇又如何能晓得?

      他不自觉将头埋得更低,不想去看那张悲痛至极和丑陋无比的两张脸。

      “真脏,逐出去,不许他靠近唐宫一步,免得脏了圣上的眼。”李静忠露出一丝厌恶,甩袖离去。

      他站在队末,忍不住偷偷回头再看一眼,那老人似乎是被两个禁军一左一右拖拉着离去,就像一滴浓香至醇的西域美酒,挥散过后,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虽说再后来,那个李辅国......似乎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人啊,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倒也算了,非得吃着碗里的看着天上的,岂不是找死?

      他忍不住一叹。

      “霍公公。”有人恭敬地喊了他一声。

      霍鸾从恍然中回神,面前依旧是望仙门,他身前站着的也不是旧人故影,是一身绛紫服色的姬云崖,正对他行礼。

      “姬大人。”他一甩拂尘,全然没了昨日的刻薄模样,“王爷有请。”

      姬云崖看着他道,“霍公公若是累了,便乘尚书府的车驾,不用随行了。”

      霍鸾笑了笑,他只有这时才对姬云崖有了一丝好脸色,恭顺道,“老奴不敢僭越。”

      姬云崖深知朝参时辰已过,霍鸾到底是个老者,站许久定然不适,只好道,“我方才看着你神色有异,若是累了,便不必客气。”

      “不妨。”霍鸾恭顺地替他掀帘,“人年纪大了,喜欢瞎想罢了。”

      留仙阁,韩王府中的暖阁,也是十六王宅最高之处,高窗大敞,足以眺望整个皇城拂晓隐约的灯火,能有这番壮阔的景色,这里自然也是非韩王之命不得入的禁地。

      韩王爷正坐在一张锦榻上,膝上圈着一张狐毛毯,他一口闷下傅元博备好地药,被苦得皱了皱眉。

      “难得看到韩王殿下露出这副模样,得让我好好看几眼。”唐恣今日是一身碧色胡服,领口高束一截白巾,愈发衬得他面如雪,眉似墨。

      此刻他正单手逗着塌边一只黑白色的鸟儿,那鸟乖巧,似是从小养到大,也不惧人,轻轻地啄了他两口,他像是找到了玩伴一般高兴,嘴里却道,“欸,你说,堂堂王爷养什么不好,非得养只伯劳,这东西凶起来可是六亲不认的。”

      李迥将药碗放下,也不动,完全不理会他的僭越之词,漫不经心道,“看着顺眼就养了,这东西别的不会,就喜欢把敌人吃干抹净后吊起来,当作赏头,挂着看,就很舒心。”

      “啧。”唐恣终于垂下手,歪头看他,“我说子异,你不会都这副德行了还想着上战场吧?伯劳悬尸,天性使然,要是给它一座王府,花不完的金银,你看它是愿意继续挂着还是躺好享福。”

      李迥抬起眼皮,风淡云清道,“你叫我什么?”

      唐恣噎了一下,盘腿坐到他塌边,岔开话题道,“别管我叫什么,先是字条,后是姬云崖,您老人家不是在颐养天年吗?到底有什么急事非得找我到这里说?”

      “我倒还没问你回来干什么?”李迥拍开他蹬在狐绒上的靴子,皱眉道,“当年皇兄费尽心思撇清了干系就是想保你生生世世平安,天下之大你愿意去哪里都好,江南不好吗?神都不好吗?非得跑回长安,这滩子沉都沉不干净的浑水里。”

      唐恣托着下巴,瞪圆了一双眼睛安静听训。

      李迥最看不得他这副模样,一像儒雅有度的王爷居然有几分气急的迹象,“仲诀,暗桩这种东西,拔就拔了,你爹看清了先皇,你也该清醒了,何必再把自己弄进来。”

      “是啊,唐峡那个老头清醒得很,屁股一拍,把祖训圣旨忘得一干二净,与其说他洒脱不如说他胆小。”

      唐恣依旧看着李迥,龇牙一笑,“所以年过三十五报应就来了,他本想着自己回京,可我娘突然有了唐濉,整天迷迷糊糊的,于是我就先行收拾细软,自己来了,就在陛下圣旨下达迎你入金光门那天。”

      李迥终于出现了一丝恸色,他叹道,“何必,不过回京疗养而已。”

      “疗养而已。”唐恣低低重复一遍,他突然抬眼看向远处逐渐明亮的皇城,若有所思,“卸甲还印,只是疗养而已。”

      “他不会真的要我性命。”李迥拍拍他,另一只手则揪住了软枕一角,轻声叹道,“到底是骨血相连的兄弟。”

      “放心吧子异,我回来又不是要干什么大事,不过替父完成一双心愿罢了。”唐恣盯着他不安的手指。

      韩王的手自然不似娇生惯养的世家贵族,反而因常年行军挥枪布满老茧,还有那三根断指处抹不去触目惊心的疤痕。

      他别过眼去看床外开阔的风景,风柔云缓,“老头子说了,他要我,一保你平安无虞,二保陛下江山稳坐。”

      “呵。”李迥笑弯了眼睛,那张面容突然变得年轻起来,像极了唐恣的唇角和眼尾轻颤,然后他咳嗽道,“我侄儿今年不过十七,我那不靠谱的皇兄就敢夸下这样大的海口了?”

      唐恣见他神色好转,才笑叹道,“不敢不敢,老头子还让我跟你说,他当初在碎叶说的话是骗你的,他说,他跑路并非因为看清,而是因为先帝不公,让他备感欺辱,直到自己为人夫为人父,才晓得先帝对他寄予了多少厚望.......所以如今他让我回来,也是为了践诺。”

      践什么诺?自然是帝王之诺。

      当年代宗皇帝子嗣无数,人人都观望着东宫那把交椅,当年的皇上实则文采见解平庸,唯一可取便是先帝对其生母睿真皇后的愧疚和长子的身份,外加崔妃母族博陵崔氏在马嵬驿之变被诛杀所剩无几,郑王昭王一夜失势的境地。

      然而彼时还是贵妃的贞懿皇后膝下有子韩王,年仅十一便随郭令公上过战场,又受大将仆固氏教导,在诸皇子中大放异彩,而另一人,则是学富五车,经史策论无一不通却无母族支撑的均王殿下。

      代宗曾想过在三人中择储,想过韩王想过如今的皇上,独独将均王幽禁于十六王宅,直到广德二年,储君确立,三日后,宫中发丧,均王李遐,薨于长安。

      自己家养的暗桩,总比别处不沾亲不带血的来得可靠,而暗桩之所以成为暗桩,就是一辈子都要活在阴影里,悄无声息地注视着一切。

      李唐的江山,和一个聪明异常易遭妒忌但无依无靠的皇子,先帝明白要选择哪一个。

      李迥依旧在笑,他抬手摸了摸唐恣的眼角那只燕子,“那你为什么不先来找我,反而跟姬云崖搭上了。”

      唐恣提及此事便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他摆摆手,“快别提了,我只想找个舒适的宅子住下,就看中了潺潺书院,谁料那李致略死前还拉我下了水......不过姬云崖,倒是个非常有趣的人。”

      李迥看着眼前风华正盛的少年道,“那你觉得张薷儿一事又如何?”

      唐恣看向他,肯定道,“多半是顾成业搞的鬼,但是还有另一样事物很奇怪。”

      他从怀中掏出那只随身带着的灰盒,李迥打开便看到了那枚螺钿,他有了刹那间的愣神,片刻,他犹豫道,“这好像是武后朝代渤海国的贡品琵琶。”

      唐恣赫然睁大了眼,“皇叔如何知晓这是琵琶上的?”

      李迥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未在意他脱口而出许久未曾听到的称呼,他只是望着那只螺钿鸟淡淡道,“当年渤海国王大祚荣赠予武后一把琵琶,一张古琴,琵琶叫青雀鸣沙,古琴则叫飞鲛逐月,这两样东西,我见过一样,也见过另一样的画像。”

  • 作者有话要说:  南安普顿天冷啦~不知道国内怎么样,记得加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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