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上你，爱上你》莳七

56、第五十六章 追悼会（2）

　　“感谢晏菽同志，他的气节，我们永远铭记。”
　　随着中年人的话音落下，乌压压站了一大片警察门齐声恭敬呐喊，震得墓地两旁的水杉飒飒落下大片落叶，栖息在林间的鸟雀齐齐展翅高飞。
　　晏母红着眼眶，不厌其烦地为每一位前来送上沾着露珠的白菊花的警员们，轻声道谢。很快，小小的墓碑前，堆满了一株又一株暗香浮动的白菊花，好似一位苍老的老者突然头戴鲜艳花环，既滑稽，又好笑。
　　徐奶奶拄着拐杖，被自己的孙子搀扶着，脚步蹒跚地走到墓地旁，两鬓霜华被整齐地梳好，两颊暗黄粗糙的皮肤爬满褶皱的纹路，风干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她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墓碑上小小的一寸照片里人的模样。
　　“奶奶，早上人多，我们下午再过来吧。”徐湛搀扶着徐奶奶，小心地替她拂去肩上散落的水杉种子。
　　徐奶奶颤抖着双手，皱巴巴的嘴巴上下嗫嚅半晌，好一会儿才道：“不了，我要听一听追悼词。”
　　徐湛看了眼大半还未献花的警察们，良久，搀扶着徐奶奶往前走了几步。簇新的红绸质地牡丹梅花纹小脚鞋裹着三寸金莲，干净的素色棉布麻衣穿在身上，浑浊的老眼微微眯起，皱纹叠叠的左耳廓小心地侧着倾听。
　　追悼会的过程是冗长又寂然无声的，高照的烈日照耀着大地，但总有这么一小块地方，依旧冰冷如初，毫无温度。
　　F镇里，沿河而居的一处宅院里，一位梳着羊角辫的精致女娃娃正趴在小书桌上写作业，她身边一位年过逾古稀的老奶奶躺在摇椅上，两鬓霜花被两对火钳夹整齐夹着，眼角深深的纹路恍若苍天古树深刻深邃的纹路，每一笔每一画，都刻着历史。她枯瘦如柴的手腕上套着一个素金绞丝镯子，玲珑雕花精致细腻，却更衬得暗沉粗哑的手腕，瘦得可怜。
　　阳光正好，落在老人半隐在薄毯之内的三寸金莲，似察觉到了窗外不远处齐齐腾飞的鸟雀，老人睁开半阖的眼，侧头问正在奋笔疾书的小孙女：“秀秀，外边出什么事了吗？”
　　被叫秀秀的小女孩放下笔，从椅子上蹦下来，快步走到老人身边，搭着老人瘦削的手腕，笑着道：“听妈妈说是晏家的追悼会，隔壁的徐奶奶已经过去了。妈妈说如果奶奶醒了，也要去的话，她就和爸爸推您过去。”
　　老人毫无焦距的眼神突然清明起来，黯淡的眼底突然涌出一股活气，她有些着急，想要急着起身，只是失去知觉的双腿无法帮她完成这样的动作。
　　秀秀见状，赶紧站起帮老人坐起身，一边朝楼下大喊：“妈妈，奶奶醒了。”
　　不一会儿，楼下匆匆上来两位中年夫妇，在前的男子先是一惊，又是欣慰，赶紧上前扶着母亲的手臂，大声道：“妈，你醒了，我被你下楼，然后我们坐轮椅过去，现在那边还在献花，还来得及。”
　　老人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慢慢点了点头。
　　老人家离F镇的墓地并不远，中年夫妇推着老人慢慢朝墓地而去，梳着羊角辫的秀秀乖巧地站在老人身侧，听着早起的虫鸣，奶奶素金绞丝镯子与不锈钢轮椅碰撞发出的清脆撞击声，好一会儿才转头问自己的母亲：“妈妈，为什么奶奶一定要去晏家的追悼会？他们不是说晏家的是大毒枭的吗？”
　　“不，不，是，晏警官，是，是最好，最好的，警，警察。”还未等妇人开口训斥自己的女儿，坐在轮椅上一直一言不发的老人先颤巍巍地开口为晏菽正名。
　　中年人似乎听惯了母亲这样的胡言乱语，用眼神瞪了眼自己的女儿，又低头对自己的母亲说：“是，是的，晏警官是一位好警官。”
　　秀秀收到父亲的眼神暗示，自觉乖乖地闭上了嘴，这不能怪她，是大家都这么说的。
　　十几分钟后，中年夫妇推着轮椅来到了墓地旁，只见眼前黑压压一片身穿警服的警官站了一片，气场十足，看得他双腿有些发软，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警察，见到这么多警察。
　　在他们不远处，徐湛搀扶着他的奶奶站在水杉树下，肃然地看着最后一波警察把表示哀悼，寄托哀思的白菊花一枝一枝摆在小小的墓碑前，成片的白菊几乎要将小小的墓碑掩盖，连上面的照片都要让人看不清。
　　老人一到墓地，就双手撑着轮椅想要站起来，奈何自己双腿无力，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她的双眼有一层薄薄的翳，看东西总是看不清，现在她只能模糊看清眼前有很多穿黑衣服的人站在窄小的小路上，阳光下金色的、银色的光辉像一点点小球，到处飘摇。
　　老人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些，但是那层翳犹如一层纱，隔开了所有的东西，好一会儿，她才透过纱，清晰地看见了墓碑照片上年轻男人的面容，和当年救她与房屋倒塌之下的人，毫无区别，依旧年轻俊朗，阳光灿烂。
　　冗长的献花仪式结束，刚才第一个向晏母鞠躬的中年人从兜里掏出一份已经准备好的追悼词，字正腔圆地开始诵读：“致晏菽同志的悼词。各位领导、各位来宾、同志们：今天我们怀着十分悲痛的心情，在这里沉痛悼念我们亲爱的战友、优秀的共产党员、人民忠诚的卫士晏菽同志……”
　　经过几番润色修改的悼词声情并茂地叙述了晏菽如何成为贩毒组织卧底，如何为了消灭犯罪组织而牺牲，继而是长篇辞藻华丽的纪念追悼。
　　中年人中气十足，嗓门嘹亮，以致站在角落的两位老人都能清晰地听见这份为其正名的悼词。
　　徐奶奶风干的老眼滑下两行清泪，拄着拐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干哑的喉咙涩涩的，好半晌才转头对自己的孙子说：“晏警官是个好警官，对吗？”
　　徐湛眼圈微红，点了点头，哑声道：“是的，晏警官是好警察。”
　　另一厢，推着轮椅的中年夫妇面面相觑，好半天会不过味来，原来这位背负着大毒枭名声这么多年的人，竟然真的是一位大义凛然的好警察。
　　中年人似乎想起了很多年前，这位晏警官从废墟之下把自己的母亲救出来，不顾自己被险些骨折的手臂，一路把自己母亲送进了医院。后来医生和自己说，如果母亲再晚半个小时送过来，即使华佗再世，也无能为力，那一瞬间，他真的万分感谢这位晏警官。
　　只是后来怎么了？好像是大家都在说这位曾经大义凛然的警官，其实是一位背叛组织的大毒枭，再后来，他好像越来越不待见这个人了……
　　思及此，中年人心中一阵愧疚，他附身对自己母亲说：“晏警官，是一位好警官。”
　　老人干瘪的嘴角露出一抹极淡的微笑，干瘦的双手不断抚摸着盖着薄毯的双脚，暗哑的声音低低的，不断说着：“好警察，是位好警察……”
　　悼词很长，中年男人念了将近十五分钟，一直到最后“请你相信，我们不会让英雄的流血又流泪，不会让英雄的家人悲痛再悲凉，你的亲人就是我们的亲人！你家的困难就是我们的困难！你永远活在我们心中！如果有来世，我们还要一起并肩作战！晏菽同志，安息吧！”
　　长长的追悼词念完，黑压压的警察们由中年人带领着，齐齐给墓碑上的人鞠了一个躬。
　　十秒90°鞠躬后，是复杂的亲属探视环节。中年男人把一份厚厚的信封交给红着眼眶的晏母，中气十足的嗓音因刚才的朗诵显得有些嘶哑，“嫂子，这是给晏哥的抚恤金，虽然不多，但也是该给的。”
　　晏母低眸看了看信封，嘴角飞快掠过一抹自嘲的冷笑，晏玥、晏清兄妹连心，立刻明白晏母心思，晏清扯过一抹得体的浅笑，道谢地接了过来。
　　中年男人见晏母不动，却也没有说什么，再次深深鞠了一躬，又朝晏殊的墓碑深深鞠了一躬，继而头也不回地走了。
　　中年男人一走，围堵了小小墓地的黑压压警察整齐有序地沿着小路缓缓散去。
　　曾经来过的晏家的小杨和小陈两位警官红着眼眶，抽抽噎噎地朝晏菽的墓碑鞠了好几个躬，又断断续续诉说着这几年对晏菽的愧疚。晏母一手拉着一个，好像在安抚自己骤然失去最爱糖果的孩子，“好了，都过去了……以后不会了……有空常来家里坐坐，老晏一走，玥玥和小清也不在家……”
　　小杨眼眶红红，听到晏母安慰，咧着嘴笑得欢快：“嫂子，我，我一定，一定孝顺您，把您当我母亲孝顺。”
　　晏母笑着替他整了整衣领，柔声道：“好，好，好。”
　　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小小的墓地倏然又沉寂了下来，振翅的鸟雀“扑腾”着翅膀呼朋引伴地回到了小树林，徐奶奶被徐湛搀扶着步履蹒跚地来到墓前，她缓缓松开孙子的手，恭敬又缓慢地行了一个标准的敬礼，旭日之下，佝偻的身躯微微挺起，背影被拉得老长。
　　晏母亲自上前扶住徐奶奶，把人送到了徐湛手里，又向双目泛红的徐奶奶深深鞠躬，“婆婆，谢谢，这么多年，谢谢您还记得老晏。”
　　徐奶奶浑浊的老花眼睁大，似在对晏母说，又似乎在对自己说：“晏警官，是个好人。”
　　F镇的墓地荒凉又偏僻，狭小的甬道只容许一人通过，等徐湛搀扶着徐奶奶下了墓地，中年夫妇这才推着轮椅艰难地爬上了坡。
　　晏母一早就看见了这位推着轮椅的中年男人，她隐约记得这个男人，在她刚和晏菽结婚的那年，晏菽在一片废墟下救过这位男人的母亲，后来这个男人还来家里送过谢礼。
　　中年男人想起自己之前的一些作为，有些羞赧，正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时候，旁边的秀秀童声朗朗开口道：“爸爸，原来奶奶说的是真话，晏叔叔是一位好警察呀！”孩子的世界比成年人少几分成熟，刚才中年男人的长长追悼词，虽然有很多秀秀不是很理解，但她知道，这位晏叔叔为了抓坏人，很努力很努力地找证据，然后最后抓到了坏人，晏叔叔是个大英雄，秀秀最崇拜大英雄了！
　　中年男人尴尬地挠挠后脑勺，眼神不太敢直视晏母，他脸颊有些泛红，心里打了几次腹稿，最终开口道：“晏家嫂子，之前真不好意思，我，我不该，不该这么对你的，我，我……”
　　“谢谢，”晏母笑着打断中年男人的话，“谢谢你愿意过来。”
　　轮椅上的老人突然伸出干瘪的手腕，一把抓住晏母的双手，颤颤地开口：“晏，晏警官，是，是个，好，好警察，是个好警察……”
　　晏母好不容易整理好的情绪一下子如雪山崩坍之势排山倒海而出，她弯下|身，两行清泪顺着苍白的双颊蜿蜒而下，反握住老人的手背，大声道：“是，晏警官是个好警察。”
　　似的得到了什么令人满意的答案，老人布满深深皱纹的干裂嘴角扬起一抹满足地笑容，轻又缓慢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