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长云歌》夏艾曼

56、美笑仙（五）

　　秋华道是通向南岭深处，花族聚居地——彩衣岭的必经之路。道的两旁是漫山遍野的花树，无论春夏秋冬，都有花开，尤其以秋天为胜——满眼五彩斑斓的秋叶，伴着幽幽袭来的清淡桂香，恣肆铺散的浓烈菊香，偶尔还能看一片昙花偏居一隅，悄然开放……文人墨客常常在此野宴，纵饮狂欢，挥毫泼墨，对诗接词，好不快活。
　　南岭附近的人经常经过秋华道，到彩衣岭下的潜龄庙参加一年一次的“陶蒲盛会”。由于花族的女子时常在集会时下山游玩，公子小生们便争相来到此地，盼着与哪位花族女子心生妙缘，永结同心。
　　即使是到了春心萌动的年纪，花疏晴也不得不定神忙于处理族内事务，耳听着身边的侍女们一个个谈着关于盛会的话题，却无法抽身去游玩一次。
　　天微微亮，花疏晴没有更衣就坐到书案前开始批阅奏告——山下的盛会使得数万人涌入彩衣岭，带来了极大的安全隐患，各处卫兵统领都有些担忧，希望花疏晴能下令关闭秋华道，不要让更多的人进来。
　　“主家，碧姑姑来了。”一个侍女进来说。
　　花沁碧提着一个食盒走进来，带来了一些点心。
　　花疏晴没有吃，分给侍女们了。她伸了懒腰，托腮望着窗外的春景，发了会呆。
　　“山下盛会，你若是得闲也去看看。当上花君虽然责任重大，也不是非得苦着自己。”花沁碧给花疏晴梳理头发。
　　侍女们窃窃私语，面露喜色。
　　夜幕垂下，万星点亮，长云滚滚而上，红橙交糅，仿佛是无数身穿华服的仙子赶去天宫赴约。
　　花疏晴带着众侍女装扮作公子们下了彩衣岭。
　　远远望见无数灯火映照着夜市，人声鼎沸，仿佛倒比白天更热闹。潜龄庙前的平地上，各地的摊贩卖着东南西北各类物品，有些珍奇玩意，引得人们驻足观看，左右议论。到处人头攒动，摩肩擦踵。
　　花疏晴让侍女们买了些小食，一边吃一边逛。
　　一个书生慌慌张张地从她们身边，叨念着什么“食谱”，他的佣人紧追着，一脸不悦。
　　众人一路吃，一路玩，丝毫不觉得疲惫。
　　“主家，天晚了，该回去了，不然碧姑姑又要睡不着了。”一个侍女说。
　　花疏晴点点头，让侍女们用布兜将买来的小摆件都收好。
　　“这位公子，麻烦一下可以吗？”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
　　花疏晴回首一看——原来是刚才说“食谱”的那个书生。
　　书生笑了笑，指着花疏晴脚旁。
　　花疏晴低眉一看，依稀看出来是一本蓝色封面的书，上面挂着一片玉。
　　侍女蹲下拾起来，花疏晴接过来一看——《馋士食谱》，顿时用扇子掩了嘴笑。
　　书生接过去稍作感谢，便高高兴兴地带着佣人走了。花疏晴将食谱的名字说给侍女们听，侍女们哈哈大笑。
　　俄而，书生又返回来了，说：“这位公子，我在香人岭设有享宴，你若是得闲，可否过来尝尝我的手艺，指点指点？”
　　花疏晴微笑礼拒。
　　书生走后，花疏晴想让侍女追上去问问姓名，随后又喊住侍女，说：“还是别问了。”
　　侍女们真没去问。
　　回到岭上，花疏晴有些失落。
　　一年过去了……
　　花疏晴在青粉香帐里沐浴，几个侍女在外面轻声窃语，“咯咯”笑着。
　　花疏晴出浴，侍女们赶忙过来服侍。
　　花疏晴问：“你们几个刚刚可是在说我的坏话？”
　　侍女们摇头，笑，说：“我们可不像碧姑姑那么大胆。”
　　一个侍女端着灵花茶水走进来。
　　花疏晴接过去，抿了一小口，轻轻将茶盏放下，偏首对那些侍女说道：“唔？你们还敢说碧姑姑的坏话！”
　　“主家可不带冤枉人的！”侍女们哭笑不得，拼命解释。
　　花疏晴坐到梳妆镜前，一个侍女上来梳着她的青丝，问：“那你们刚才在讲什么？”
　　“我们在讲有花随乡有一个厨人，最近老在香人岭开宴招待名士。听说那饭菜的香气都能飘三里哩。”侍女们一边说，竟一边咽气口水来。
　　花疏晴扑完香粉，挑眉白了她们一眼，说：“你们呐，真是馋成精了！真能飘三里，得是多大的锅！如此胡说，你们倒信！”
　　“每日清汤寡水，青蔬青果。喝得是满肚子都是青尿，吃得满肚子都是青泥……”侍女们个个愁眉，纷纷倒着苦水。
　　花疏晴一边描眉，一边扬扬手，说：“那你们去与碧姑姑说，不必在我这里大吐苦水。”
　　侍女们嘟着嘴，说：“主家你都不嫌弃，我们这些丫鬟哪里敢嫌弃？”
　　花疏晴打开青奁里的一个粉盒，用里面的唇粉将唇一指指点成殷红色，她突然歪过头来笑着说：“你们呐，必是凡心太重，暖风吹得你们相思病犯了！”
　　“主家你说对了，她们都在与山下的公子密会呢！”侍女们嬉笑，一个一个互相调笑，竞相拆台。
　　花疏晴突然歪着头，若有所思……
　　花随乡香人岭上，种禾架起大锅在烹煮羊肉。
　　种禾的书童把儿说：“主家，你这天天换着法儿煮食，这书是全然不看了，老爷要是从灵均回来，小的我如何交代才好？”
　　种禾咽着口水，说：“不妨不妨，看书若是功利学不到精髓。就像是这烹煮之道，若是一味追求速度，哪里来自然之美味？”
　　把儿说：“又绕到烧菜上了。”
　　是夜，篝火起，享宴开。
　　名士皆至，大食羊汤，大赞种禾。种禾与众人欢饮，落得大醉。
　　花疏晴与侍女们装扮成男子花了些时间，赶到时，享宴已散，只剩把儿一边刷碗一边骂娘。
　　种禾看到来了几个谦谦君子，就拱手赔礼说：“诸位，抱歉，今日宴会已经结束了。”
　　花疏晴白了侍女们一眼，说：“让你们快些快些……”
　　“那只能饿着回去咯……”花疏晴一边说一边瞟种禾。
　　种禾说：“这位公子，无妨，实在饥饿的话，我这里还有些骨头肉，可以烧点汤。”
　　种禾又起火烧汤，那香气真的能传三里去。
　　花疏晴连吃三碗，侍女们都说：“太烫了，吃慢点。”花疏晴又白了她们一眼，说：“我吃慢了，你们就吃多了。”侍女们立刻埋头狠吃，一个个烫得嘴哆嗦，气嚯嚯。
　　把儿说：“穿得这等精致，吃相却这么难看，不知道是哪座山头上的‘野公子’。”
　　食毕，侍女们横七竖八地半卧在地上歇息。
　　把儿看得入神，脸竟是红了。
　　种禾捏把儿的耳朵，催他继续洗碗。
　　花疏晴让侍女将酒取出，与种禾对饮了几番。
　　两人饮得大醉，一头东一头西，互相搭脚睡了一觉。
　　侍女们见天快亮了，拉起花疏晴就走了。
　　种禾醒来，看看钱袋，决定晚上不开宴了。众人听说，都叹可惜。
　　夜幕降了下来，花疏晴带着酒来了，只不过这次是一个人来的。
　　把儿难得这么清闲，便狂饮而醉，倒头酣睡。
　　对着月与火，种禾与花疏晴静静地对望。
　　种禾说：“我思前想后，总觉着在哪儿见过公子你……”
　　“去年在陶蒲会，你曾邀我来尝你的手艺。”花疏晴托腮凝视，眼中的火光欢悦地跳动着。
　　“是你？你如何越长越像个女子了……”种禾叹息。
　　“怎么了？”花疏晴不解。
　　“去年，我堂妹欲寻个英俊公子嫁了，我便在此地开设宴会，一边锻炼厨艺，一边帮妹妹物色人选。那晚在盛会见着你，就觉得你英俊入骨，必是是好人选，没想到你拒绝了……可惜我那堂妹已然婚配，公子你啊，错过了一段好因缘。”种禾说。
　　“喔，原来如此。那你今年又回来举办宴会，又有妹妹要出嫁？”花疏晴凑近了问。
　　“你的眼睛又透又亮，像那志怪小说中的狐妖，看得我心里直发慌。”种禾脸都红了。
　　“那我这样，你说。”花疏晴闭上眼睛。
　　“我也不小了，想让名士们介绍介绍，找个有缘之人……”种禾盯住花疏晴的嘴唇看。
　　“我像你的有缘之人吗？”花疏晴突然睁开眼，直视种禾的眼睛。
　　种禾退后，仿佛受了惊。
　　“狐妖你怕，女子你也怕？”花疏晴抽掉发簪，一头乌云柔亮，她重新盘作女子发型。
　　种禾看傻了。
　　花疏晴举杯敬酒，种禾受宠若惊。
　　二人四目勾连，夜空星月齐羞……
　　花疏晴睁开眼，使劲揉眼。
　　侍女碧儿说：“家主回来了，召主家过去。”
　　“到了那边千万别又说些大逆不道的话，惹得家主不高兴，记住了吗？”碧儿蹲下来叮嘱说。
　　花疏晴笑，露出甜甜的梨涡。
　　碧儿抱起花疏晴来到秋辉阁。
　　花疏晴的父亲花坦古上来就对碧儿拳脚相加，碧儿哀哭。
　　花坦古喝道：“就你还把她当宝贝！这个贱女，害死了我的爱妻，害死了她的兄长，她还会害死我们全族的人！她就是个该死的瘟神！”
　　花坦古揪住花疏晴就打，花疏晴咬着牙，一滴眼泪都没流出来。
　　碧儿哭着爬过来，护住花疏晴，说：“不要打了，家主大人，不要打了，求求您了……”
　　花坦古回坐到位子上，指着花疏晴说：“你这个贱女，是谁让你学习灵术的？你根本不配拥有我暗秀家族的血脉，更别谈要学习我暗秀家族的灵术了！你这个低贱恶心的东西，是你让我颜面无存，愧对暗秀家族的万代先祖……”
　　“我暗秀家族看不到一丝光亮了，都是因你这个贱女！有朝一日，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你！我宁可让他人获得族首之位，也不会让你有机会令暗秀蒙羞！我可不想在长云之上，被父亲质问为何将暗秀的名节交给一个贱到尘土里，霉到骨子里的女人！你不要那样看着我，你不必原谅我，因为你根本不配！”花坦古越说越狠。
　　花疏晴眉角在滴血，却站得笔直，像一棵崖边青松。
　　这个十一岁的女孩，微微翘起嘴角，露出带着血丝的牙齿。
　　这一丝笑意如同寒冬里的暖阳，令护着她的碧儿，却似受着她的庇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