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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生活的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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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凌恒恋爱了，这对江凌悦来讲并没有什么难猜的。
看着他每天对着手机傻乐，周末一有时间就往学校跑的兴奋劲，江凌悦就知道。
他谈恋爱了。
虽说她一早就看出来了，但却从没主动问起过。
因为没必要。
恋爱自由这种奢侈品，对于他们江家人来讲，本就是无稽之谈。
她不介意让凌恒多开心几天。
而且，以凌恒凡事力求完美的人生准则和高到几近苛刻的择偶标准，这场微不足道的校园爱情可能都撑不到被父亲发现就会结束。不过，出乎她意料的是，凌恒竟然对自己的恋情毫不避讳，甚至主动跟她聊起了那个女孩。
“姐，我恋爱了。”一天午后，江凌恒笑着凑到老姐身边，脸上带着掩饰不掉的甜蜜与欢喜。
江凌悦从手中的时尚杂志中抬起头，淡淡瞟了他一眼，复又低头：“我又不瞎。”
“你听我说说嘛！”江凌恒抽走她手里的杂志，扔到了对面的沙发上。
“好好好，我听你说。”江凌悦无奈地往沙发上一靠，“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颜晏，颜色的颜，日安晏。好听吧？”江凌恒骄傲地说。
“嗯。”这是江凌悦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却提不起任何兴趣，只得敷衍地点头，继续问道，“那人怎么样？”
“她特别好，特别漂亮，是我们学校的校花，所有人都说她高冷，其实不是的，她很好相处，人也温柔。”
“这么好啊？”江凌悦拖长了声音。
“真的，姐，她非常好，某些时候甚至跟你很像。”
对于这个评价，江凌悦只是轻轻嗤笑。
她的傻弟弟对一个女生的最高赞赏，应该也就只会是一句“和我姐很像”吧？
“你不信是吧？那改天我带她来见你，你自己看。”江凌恒赌气，可话出了口反而让他越来越坚定自己的提议。
颜晏的父母不在了，如果姐姐也喜欢她，对她好，她应该会很开心吧。
江凌悦听到这里也来了兴致，但想到的东西却完全背道而驰。
她挑眉坏笑：“可以啊，不过，我们这个见面总要别出心裁一些吧？你不是说过么，她和我很像。不如，我帮你测试她一下？”
看着姐姐这表情，江凌恒就知不妙：“怎么测？”
“200万？”江凌悦伸出两个手指，转了转手腕。
“不是吧……”
“我们打个赌，看看两百万到底够不够让她离开你。”
“赌就赌。”虽然狗血，但江凌恒对颜晏信心十足，完全没有犹豫。
江凌悦也胜券在握：“如果她收了我的支票，你把那两百万补给我；如果没收，我给你四百万，怎么样？”
“成交！”
本就是随口一句呛声，江凌悦自己都没想到，她竟然真的会去见凌恒口中那个很像自己的女生，并且好笑地执行起了那天的赌约。
可能生活是真的无聊吧。
按照江凌悦精心编排好的剧本，她选择了一个还算阳光明媚的冬日。
颜晏出来的时候，大部分学生已经散去。
看着前方那个周身清冷、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的女生，江凌悦抬手捋了捋自己飘逸的卷发，自信地迎了上去。
“有事？”见有人拦住了她的去路，女生抬头，眼里没有丝毫波澜地吐出两个字，声线平缓。
“你是颜晏？”江凌悦也不差，语气强硬地单刀直入。
对方似是敏感地察觉到了来者不善，后退了半步。
“我是凌恒的姐姐，今天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希望你离开我弟弟。”说着，江凌悦从包里拿出了一张支票。
女生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女人，最后，视线落到了江凌悦手里的支票上，她不由地握紧了双拳。
江凌悦继续：“可能凌恒没有跟你讲过我们家里的情况，总的来说，就一句话，你配不上他，你家也配不上我们家。所以，还希望你能好自为之，拿着钱，主动离开他。”江凌悦熟练地说完了准备好的台词，也不知是自己的剧本编排得太过合乎情理，还是她本心就这么恶劣，总之，她已经完全沉浸在了剧中。
然而，对面的女生却完全没有按照她的剧本继续，只是冰冷地看了她一眼，一言未发地和她擦身而过。
江凌悦忍不住回身看向女生孤傲的背影。
她竟然真的对自己的讽刺和贬低无动于衷，甚至没有丝毫情绪可察。
是因为不在乎么？
江凌悦隐隐有些挫败，却死活不肯承认。
给凌恒写支票的时候，她也只是不情不愿地来了一句，小姑娘就是小姑娘，天真。然后，就继续埋头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肯出来。
2.
凌恒分手了，悄无声息。
不过这次并不需要江凌悦的细心观察，仅仅是一个客观事实而已。
成功在美国投资移民后，江家举家迁到纽约。以江凌悦对弟弟的了解，他显然不会傻傻地选择异地恋，同理，那个他口中跟自己很像的女生当然也不会。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那女孩没有感情。
跟凌恒一样。
来纽约已经半年了，可对于江凌悦来说，在这里的生活和在上海几乎没有任何差别。
父亲依旧每天忙碌，母亲每天待在家里，凌恒住在学生公寓，自己则因无事可做也选择了继续读书。
艺术史，一个轻松又鸡肋的专业。
好在学校不错，配得上她的家世。
身边的朋友也不错，配得上她的身份。
她该知足。
已经在咖啡厅窗边朝外面看了一整个上午，放在桌子上的手机突然振动了一下，江凌悦低头看了一眼，是凌恒的留言，十分钟。
她收起手机，拿起小匙搅了搅面前不知何时已经放冷了的咖啡，顿时没了喝下去的欲望，于是抬手看了看手表，在桌上留下四张十美金的现钞起身离开。
“姐！”刚坐进副驾驶室，江凌恒就伸手递过来了一个白色的三角盒子，里面装着一块抹茶千层蛋糕。
“给我的？”
“嗯，刚才……呃，我办完事出来的时候刚好看到楼下有一家店，你不是一直喜欢吃这家的甜点么？”江凌恒说着就发动了车子。
江凌悦不客气地拆开手里的蛋糕盒子，一边吃着，一边轻声哼歌，显然心情大好：“放音乐吧，好久都没有听你拉琴了。”说着，她伸手打开了车里的唱片播放器。
“这么高兴？”江凌恒左打方向盘转了个弯，还没等到江凌悦的回应，音响里就传来了一阵杂音，然后是一个人熟悉的声线。
“今天是我离开的第三天，我到纽约的第二天，这里和上海是对时，有12个小时的时差，不知道小晏这个时间睡了没有，有没有在想我。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错，不告而别……”
江凌恒飞快地关掉了连着手机的播放器，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江凌悦显然也已经把回荡在车内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她动了动悬在半空许久未动的塑料叉子，低头又吃了一口手里的蛋糕。
不知为何，这一口的抹茶味特别重，舌尖隐隐有了苦涩的感觉。
江凌恒紧了紧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几次努力过后，却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二人一直沉默着直到车子开进了家里的车库。
江凌悦吐了口气，率先解开安全带下了车。江凌恒在低头切断了手机上连着音响的蓝牙后，也推开车门跟了上去。
进门前，江凌恒拉住姐姐的手，轻轻叫了一声：“姐。”
“知道了。”江凌悦拍了拍弟弟微凉的手背，默契地扯出一抹笑容。
于是，江凌恒也笑着推开了家门。
3.
星期五。
按照江家的习惯，这一天的晚餐尽量是要在一起吃的。
不过，之所以说尽量，是因为身为一家之主的江凇并不受这个约定的约束。
全家是否团圆完全取决于他，或者说，取决于他的工作。
比如今天，就是江家搬来纽约半年之后的第一次“周五晚餐”。
无论如何，最开心的永远都是母亲——父亲终于忙完了在波士顿的工作，回到了家。
作为几乎是仅有的一家人坐在一起的时光，大家难免会在餐桌上聊聊天。聊天的主要内容也大都集中在一家人从上次晚餐起至今的近况。
比如，母亲又盘下了几家店铺，开了几家咖啡厅、卖掉了几个spa会所。
比如，凌恒的学业如何，有什么新的想法，和接下来三个月的时间安排。
比如，凌悦参加了几次时尚晚宴，认识了哪几家的千金少爷，相处如何。
虽然不至于何等有趣，但也还算能勉强维系家人之间可怜却也坚实的羁绊。
就像现在，坐在餐桌主位的江凇只是点了点头，就毫无铺垫地开启了他的天伦时光。
“来纽约时间不短了，你们还习惯么？”
“嗯，挺好的。”江凌恒笑着回答。
“我也很好。”江凌悦点头。
“凌恒，直接上大三学业还跟得上么？”
“嗯，可以。”
“今天下午回来后，我见了GS投行部的总裁，跟他提起了你，他说改天有时间想见见你，让你明年暑假去GS实习。”
“好，没问题。”
“哦，还有，听说薛珩在这边创业做得非常不错，你有时间可以跟他交流一下，那个孩子很有眼光。”
江凌恒表情一顿，接着不动声色地看向江凌悦：“爸，这事就别问我了，你问我姐啊，他从小就跟薛珩关系好。”
江凇看向江凌悦：“你们现在还有联系么？”
“有的，今天晚上他还要带我去参加朋友的生日party。”
“那很好，你和小恒一起去吧，做个伴。”
江凌悦莞尔：“好。”
江凌恒看着父亲低头切牛排的动作，再看看姐姐勾起完美弧度的嘴角，垂眼点头：“嗯，我会去的。”
“别这么不情不愿的，你还小，跟薛珩多学着点，更何况他在纽约待了这么多年，能很好地帮你搭建人脉，你别不知道珍惜。”
“爸，你放心吧，我会去的。”
“凌悦，你也多跟薛珩一起玩，多认识认识朋友。”
“嗯，我知道，我会的。”
江母见怪不怪地看着江凇单方面压制儿子女儿的气场，若无其事地推了推摆在餐桌中间无人问津的沙拉：“你们边吃边说啊。”
4.
晚餐过后，江凇结束了定量的天伦之乐的享受，起身去书房看书。江母去厨房亲手泡了壶果茶送进书房后，就去花园里散步了。江家姐弟二人则各自回了房间洗漱打扮，为晚上的birthday party，或者说江凇眼中的social event做准备。
时间差不多了，光鲜亮丽的姐弟二人先后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一同到了车库。
“去哪儿？”江凌恒发动车子，侧头看向江凌悦。
“Thompkins Square。”
“好。”
车子从车库里开出，两人默契地同时选择了闭嘴。
看着前方在夜间依旧不眠的车流和路边庸碌熙攘的行人，江凌悦低下头，眼睛不自觉地落到了车里的播放器上。
坦白说，江凌悦十分满意她现在的生活。
欲望都市，云巅之上。
她几乎拥有了她能想象到的一切想要，仿佛活在一个假想的世界一般。
直到今天，她听到了凌恒手机里的录音。
录音里的他仿佛完全生活在了另外一个和自己截然相反的世界。
孤独。无助。而又绝望。
听着凌恒不加修饰地倾泻心底里的抱歉和愧疚，彷徨和挣扎，江凌悦第一次意识到，凌恒远没有他表现得那么轻松，他的内心甚至早已千疮百孔。
可是，她不敢问，也想不通。
凌恒从小就最听父亲的话，可以说是父亲那套“丛林原则教育法”下培养出来的最完美的接班人，理智、克制、冷血，甚至自私。
在她的眼里，凌恒无论如何都不会是那种为情所困的人，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个从各个方面来看都不符合江家儿媳标准的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女生。
她很想问凌恒一句。
至于么？
可身为姐姐，每当她想起弟弟在录音中压抑到颤抖的声线，就会不由地担心。
“凌恒，你……”
“我在看心理医生。”话还没说完，江凌恒就出声打断，他又指了指江凌悦一直紧盯着的播放器，“那个是我之前的journal，现在用来做辅助治疗，你不用担心。”
“你……怎么了？”江凌悦犹豫了好久，语意不详地问道。
“没怎么。”江凌恒看着前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就是怕你担心所以才不说的。”
“是……因为颜晏？”江凌悦再次试探。
“不是。”
“那是因为……爸？”
江凌恒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姐，别乱猜了。”
看着凌恒此时跟父亲平日里如出一辙的表情，江凌悦认真地小声说道：“凌恒，不要不开心。”
“好。”江凌恒笑着应道。
他没有不开心。
他没有不开心的资格。
车子开到Thompkins Square附近停了下来，江凌悦推门下车，却发现凌恒并无动身的意思，她弯下腰，低声叫道：“走啊。”
江凌恒下车绕到了副驾驶这一边，低头看着姐姐身上这套怎么看都不算保暖的礼服，于是把自己的西装外套脱了下来，披在她身上：“去吧，有薛珩在，我放心。”
“你不跟我一起进去么？”
“不了，你玩得开心点。我回学校公寓了。”江凌恒拍了拍老姐的肩膀转身要走。
“凌恒！”江凌悦心里莫名不是滋味，下意识地拉住了弟弟的手臂。
江凌恒转身替她拢了拢西装外套：“姐，家里有一个人按照爸的意愿生活就够了，我希望你能过得轻松一点，想做什么就去做。”
“我还能做什么？”
“比如，找个疼你的男朋友，早点嫁出去。”
“臭小子！”
5.
江凌悦一进到酒吧就被里面的场景惊到了。
她原以为薛珩带自己参加朋友的生日party是怕自己在纽约没什么朋友无聊，想让她跟大家喝喝酒聊聊天相互认识一下而已。没想到，生日party的主角竟然这么大的手笔——眼前一整个平层被装扮得恍如一个酒吧主题的婚礼现场——就差一对穿着喜服的新人了。
“凌悦，快过来，这里！”薛珩最先看到她，连忙从人堆里挤了出来，一边招手，一边朝江凌悦唤道。
江凌悦矜持地抓住披在身上的西装，伸出一只手朝薛珩摆了摆：“薛珩哥。”
“你这是……”薛珩指了指她身上宽大的男款西装，“男朋友？”
“不，凌恒的，是他送我过来的。”
“哦，他怎么不一起来？”
“他说学校还有活动必须要参加，所以就先回学校了。”江凌悦随口扯谎。
“薛珩，快带美女过来啊，别拉着人家的小手在一边聊天，我们可不能冷落了美女，是吧，东哥？”
不远处传来了一阵笑闹声，薛珩无奈地朝凌悦摇了摇头，带着她走入了人群。
“快，老薛，还不介绍一下。”所谓东哥晃着酒杯，坏笑着朝薛珩挑眉。
薛珩抬手环住江凌悦的肩膀，语气坦坦荡荡：“我妹妹，江凌悦。”
“忽悠谁呢你？”东哥笑骂，回身从吧台上拿过一杯酒递给江凌悦，嬉笑着凑了过来，“妹子，你可别骗我，你姓江，他姓薛，你怎么可能是他妹妹？”
江凌悦笑着接过，碰了一下薛珩的酒杯，爽快地一饮而尽：“我跟他是如假包换的妹妹，比亲的还亲。”
东哥又递了杯酒过来，朝江凌悦虚抬了一下：“我叫常振东，认识一下。”
江凌悦歪歪头，眼睛都不眨地又喝掉了半杯加了冰的Bourbon：“东哥，生日快乐！”
见此状况，围在常振东身边一圈的朋友也连忙抬手，七嘴八舌地拿着酒杯一通乱碰。
“我是Claudia，东哥的师妹。”
“Charles。”
“I’m Helen，good to see you。”
“我Samuel，这是我女朋友。”
“Hi，我是Emily。”
“Mark here！”
“Nicole。”
“Hey，叫我Claire就行。”
……
几杯酒下肚，江凌悦脚步渐渐有些虚晃。
她不是不能喝，只是今天喝得太急了。
不过还好，有薛珩一直陪在她身边，即使这期间一直有人似有似无地凑过来，不痛不痒地跟他说几句话，再意犹未尽几步一回头地缓缓离开。
而且都是女人。
江凌悦自然懂得这些举动背后的含义，但薛珩却始终视若无物，一言不发地站在她身侧半步的位置，替她拿着脱下来的西装外套。
“你去忙吧，不用管我。”江凌悦朝薛珩摆了摆手，靠在天台的栏杆上透气。
此时已是初秋，时近午夜，气温愈发地低了下来。
薛珩把手里的西装轻轻披在了江凌悦的肩膀上：“还是把外套披上吧，外面冷，别感冒了。”
“我不要……”江凌悦胡乱地推开，用力吐了口气，“凌恒的衣服上不知为什么烟味特别重，我……”说到这，她突然间反应了过来。
凌恒，抽烟。
江凌悦揉了揉太阳穴，企图按下耳边一直突突乱跳的脉搏声。
“快！老薛，凌悦！时间差不多了，准备切蛋糕。”里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召唤。
“人还没到齐呢，这……”薛珩低头看了一眼腕表，“这还有十五分钟呢，不急。”
“程哥说他已经到楼下停车场了，快过来吧！”
“好，我马上！”薛珩看了一眼江凌悦，“你OK？”
“走吧，我好多了！”江凌悦用力捏了捏眉心，撑起自己的身子，感觉似乎已经不那么晕了。
对了，不能忘了，回去一定要跟凌恒把事情说清楚。
年纪这么小，抽什么烟！
不对，年纪大了也不能抽烟。
江凌悦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脚步，扶着薛珩的手臂，摇曳生姿地走回了室内。
里面的灯已经全都被拉暗，服务生推着蛋糕出来，常振东身边闹闹哄哄地又围了一圈人。
然后，江凌悦就看到了一个从门口走进来的风尘仆仆的身影。
“程哥！”
“程哥你终于来了！”
“程哥！”
“程哥快来！”
“程猗，你是真给我面子啊？你看看表，还差几分钟？”常振东忿忿地把腕表凑到程猗眼前。
“这不是还有五分钟么？”程猗看了眼手表，扯松了领带，“快快快，大家快点蜡烛，记得数好了，东哥28岁生日，蜡烛一根都不能少！”
一群人数着倒计时，簇拥着常振东一起许了愿、吹了蜡烛，然后各自散开，三五成群地分坐在酒吧各处，薛珩和江凌悦也坐到了最角落里的一桌躲清净。
“本想叫你一起来可以多认识几个朋友，结果不巧，你今天兴致不高。”一直摆弄着酒杯没喝几口的薛珩声音平和地开口。
江凌悦双肘撑着桌面，手指伸进发丝里烦躁地揉了揉：“其实本来还好的，我爸他……算了！”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么？”薛珩关切地问道。
“薛哥，原来你在这里啊！”又一个美女找了过来，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搭在薛珩的肩膀上巧笑着亲昵地开口，“你今天也太忙了吧，我都没找到机会跟你一起喝杯酒。”
“这不就喝上了？”薛珩起身和她碰了一杯。
美女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坐在一边的江凌悦，拉住薛珩的手撒娇道：“薛哥，我们去跳舞吧，我们好久都没有一起跳舞了。”
“Helen，”薛珩抱歉地开口，“凌悦今天不舒服，我得……”
“薛珩哥，”江凌悦突然开口，“我没事的，你跟Helen去吧，不用担心我。”
薛珩看着江凌悦烦躁的眼神只好作罢，任由Helen拉着去了天台。
路过正在闲聊的程猗和常振东的时候，他飞快地凑了过去小声交代了一句：“帮我照顾一下凌悦，她有些不舒服。”
6.
正闭着眼睛平复心情，江凌悦突然感觉到身边有人坐了下来，她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我没事，就是晚上没吃几口饭，酒又喝急了，一会儿就好了。”
“那就先吃几口蛋糕压一压酒气吧。”
江凌悦猛地睁开了眼睛——来人不是薛珩。
“江小姐，对么？”
看着对方清俊的脸庞，江凌悦慢半拍地点了点头。
“薛珩说你不舒服，让我替他照顾你一下，他一会儿就回来。”
“哦。”
男人见她没再说什么，轻轻把面前的千层蛋糕和半杯冰气泡水推了过去：“味道应该不错，你尝尝？”
熟悉的抹茶味让江凌悦微微蹙眉，她摇了摇头：“我上午已经吃过了，有点苦。”
“那好吧。”男人耸了耸肩，突然想起面前这个女孩似乎还不认识自己，于是认真补充道，“你好，我叫程猗。”
江凌悦优雅地点了点头：“你好，我叫江凌悦。”
“我知道。”
“那就别叫我江小姐了。”
“好的，凌悦。”
见程猗如此从善如流，江凌悦挑眉反问：“那我该叫你什么呢？程猗？程哥？Yi？”
“我都行，你随意。”
借着酒劲，江凌悦难得放纵，她直勾勾地盯着程猗，缓缓凑到了他耳边：“Yi……”
对夜场调情套路无比熟悉的程猗对此并不意外，只是稍微往后退了些许，再次确认：“这蛋糕你不吃我吃了哦。”
“你吃吧，我喝水。”
程猗脱下身上紧绷的西装，又扯了扯本就松垮的领带：“饿死我了，加班到现在。”
“你不是学生？”江凌悦有些意外。
“你以为我们都是学生？”
“是啊。”
“不，不是的，我们当中就只有Charles年龄最小，还在Columbia读本科，其他人都是NYU和Columbia的华人校友，大家偶尔一起玩。”程猗低头又吃了一大口蛋糕，“你是……学生？”
“算是吧，在Columbia读Master，艺术史。”
“这样啊……”程猗放下叉子，朝江凌悦郑重地伸出右手，“校友你好，Columbia GSAPP，你的学长。”
“建筑学院？”
“是啊，不过不巧，今年上半年毕业，这不是刚从办公室赶完图出来的嘛。”
“所以，我们算是……半个同行？”
“也可以这么说！”程猗低头吃蛋糕，“对了，我现在偶尔还会回学校听几节讲座，有时间我们一起去啊，Dean Tschumi，伯纳德·屈米，喜欢么？”
江凌悦看着程猗闪着光的双眸，微笑着轻轻点头。
那是2007年初秋，距离江凌悦爱上程猗只有几个小时。
7.
自然而然，江凌悦和程猗在一起了。
最先察觉到这个秘密的是江凌恒，但他没有点破，只是每次在姐姐出门约会的时候都会坏笑地看着她，然后体贴地喊上一句“早点回来”。
好在程猗一直很忙，姐弟俩几个月来心照不宣的默契也没人注意。
在一个深秋的周末，两人闲来无事，于是一人捧着一杯热咖啡，在满是萧瑟之景的中央公园散步，聊着聊着，话题就拐到了感情上。
“姐，谈恋爱这么久了，如果真的很喜欢，改天带出来让我见见呗？”
“好啊。”提到程猗，江凌悦不自觉就笑了起来。
“这个周末怎么样？我们一起吃饭？”
“这么急么？”江凌悦有些犹豫，“他工作一直很忙的，可能要加班。”
江凌恒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他是做什么工作的？这么忙，有时间陪你么？”
“他是个建筑设计师，在RC工作。”江凌悦脸上满是自豪又得意的笑容，“反正我平常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就陪他画图喽。”
江凌恒显然把重点全都放在了前半句上：“RC？你是说，Raymond Cyrus？”
“嗯，好像是吧。”
“好像？！”江凌恒瞪大了眼睛。
“哎呀，”见弟弟紧抓着RC不放，江凌悦放软了声音连连求饶，“我们本来在一起的时间就少，哪里还有时间问他公司的事啊？”
江凌恒语塞，却不愿姐姐如此单方面付出，不满地抱怨道：“他都没时间陪你，你为什么还要跟他在一起？”
“因为他对我好啊。”
江凌恒第二次哽住，沉默了许久之后，再次缓缓开口：“姐，其实……”
“凌恒，”江凌悦飞快地打断，“你知道的，在婚姻上，我们两个都没有自主权，可就算如此，我还是想趁着年轻，谈一次随心的恋爱，而不是像以前……虽然以爸的标准，他不是一个好的联姻对象，或者说，他配不上我们家，但……”
“他爱你么？”
江凌悦微微一顿：“他对我很好。”
8.
临近感恩节假期，程猗难得不加班，自然要约江凌悦一起共进晚餐。
仔细想来，约会三个多月，两人一起吃正式晚餐的次数少之又少，几乎一个手就可以数得过来。不过好在江凌悦并不在意这些，程猗也愿意尽全力去弥补陪伴上的不足。
“Yi，明天感恩节，你有什么计划么？”
程猗摇头：“我家人都不在这边，我可能就好好休息一下吧，圣诞节前还要再交一个图。你呢？”
“我……”江凌悦有些迟疑，“你……你愿不愿意，来我家一起？”
“嗯？”程猗很是惊讶，毕竟江凌悦从未跟他说过家里的事情。
“我家人知道我们的事了，所以……”
“见家长？”
“嗯。”江凌悦不敢看他，红着脸点头。
“那你总要先告诉我，你家里都有谁，他们都喜欢什么，我要准备什么礼物吧？”
“你愿意？”江凌悦有些不敢相信。
“为什么不？”程猗反问，“如果你觉得合适，我没有任何问题。”
江凌悦张了张嘴，一时摸不透程猗的真实想法，转而问道：“你的家人呢？都有谁？”
“我家？”程猗眯着眼睛吃了口盘子里的银鳕鱼，“我家情况有点复杂。”
江凌悦听到这连连摆手：“如果你不想说，那就算了，我不是在……”
程猗摇了摇头：“我家，算是老上海了。虽说程家不是我们后来经常听说的上海滩几大家族之一，但在新中国成立之初，我爷爷的父亲，也就是我的曾祖父，也算得上是远近闻名的红色资本家了。”
听到这里，江凌悦瞬间来了兴致：“然后呢？”
“然后，就是各大家族中毫无新意的党派争斗了。”程猗看着江凌悦眼中好奇的光芒，无奈地继续道，“我爷爷赢了，所以理所当然地继承了家里的大部分财产。但是，随着中国的高速发展，所谓的贵族逐渐没落，程家的一些旁系亲戚也都零零落落地散了。到了现在，虽然大家都姓程，但也就只是知道对方是自己本家亲戚的程度而已。”
江凌悦抿了抿嘴唇，拿起面前的白葡萄酒喝了一口。
“怎么？怕了？害怕做程家的少奶奶了？”程猗笑着调侃。
“不，我不怕。”江凌悦连连摇头。
“你不用担心。到了我父亲这一辈，我爷爷把……”就算只是讲述，程猗也十分不喜这套古旧的做派和说辞，但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我爷爷很早以前就把家主传给了我的大伯，再加上改革开放的重新洗牌，程家现在也就是徒有虚名而已，不过，我们这辈人的关系比之前倒是融洽了不少，主要是因为大家都已经有了各自的天地，不大会经常联系。”
“那你的父亲？”
“我父亲是我爷爷的小儿子，深得老爷子喜爱，所以也得到了绝对的庇护和自由。”
“那他现在……”
“他和我母亲都是同济大学的教授，两个人单独生活，所以，我们家没有那么多规矩。”
江凌悦缓缓点头。
“你呢？我好像都没怎么听你说过你家里的事情。”
江凌悦看了看窗外不远处帝国大厦上的点点灯光，又看了看餐厅周围清冷幽静的环境，笑着提议：“我们换个地方说？”
“去我公寓吧，你还没去过呢。”
9.
说好的感恩节一起回江家，可第二天，还没等两人出门去买礼物，江凌悦就接到消息——江凇临时去了法国，感恩节晚宴告吹。
程猗安慰江凌悦，说等江凇一回来，他马上就去见他，提亲。
谁知，感恩节一过，紧接着就是江凌悦通宵赶论文的期末考试，然后是圣诞节、程猗出差去佛罗里达考察、春节、新项目，和无休无止的加班。
总之，等两人都忙完清闲下来的时候，一回头，三个月已经过去。
江凌悦没有再提见家长的事情，程猗也并不拘泥于如此表面的形式，于是二人都默契地选择闭口不谈。
如江凌悦所愿，享受自由的恋爱。
“姐，马上就春假了，要不要去南美玩？”
“南美？”
“对啊，和姐夫一起。我帮你们安排行程。”
“别乱叫姐夫，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呢！”江凌悦嘴上不承认，还笑着给了江凌恒一巴掌，“怎么？是爸的意思？”
江凌恒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江凌悦悬在半空中的手也瞬间定住。
她轻呼了几口气，故作潇洒：“你直说吧，最晚是什么时候？”
江凌恒错开了她散乱的目光：“尽快。”
“尽快是什么时候？”
“从南美回来。”
“所以说，是春假结束？”
江凌恒点了点头。
“这次是因为……”不甘的疑问还没说出口，江凌悦就放弃挣扎，“算了，我不问了。”
“姐……”
“凌恒，不用说了。”江凌悦抬手打断了弟弟的安慰，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我知道，我没有反抗的能力，我也反抗不了。执意跟程猗在一起只会给他带来伤害，到最后，也还是逃不掉分手的结局。没必要。”
“那春假……”
江凌悦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这些你就不用管了，等我分手后陪我喝酒。”
“姐，其实程猗……”
“好啦，我都习惯了。而且，我也没有多喜欢他。”
江凌恒看着姐姐离开的背影，想说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其实，这次不是因为程猗没有达到父亲的要求，反而是他太过优秀，成为了父亲的下一个目标。
10.
原以为春假这九天可以成为和程猗在一起的最后回忆，可江凌悦没想到，程猗竟是前所未有地忙。
假期过半，他们除了一起吃过两次晚餐之外，程猗终日不见人影。
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江凌悦决定任性一回，做一次不懂事的女朋友。
电话拨出去没响几声，那边就传来了程猗的声音：“凌悦，什么事？”
“我想你了，你能不能，过来陪我。”
“现在么？”
“对。”
江凌悦努力克制着自己习惯性的后半句——如果你忙就算了，可程猗却没有给她说出口的机会：“抱歉凌悦，我现在正在去机场的路上，芝加哥的项目突然出了些问题，我可能两天后才能回来。对不起，我走不开。”
“程猗，”江凌悦认真地叫了一声她不怎么经常用到的称呼，“我们分手吧。”
没等程猗有所回应，江凌悦迅速挂断了电话，关机，拔卡，一气呵成。
11.
收到信息的时候，江凌恒正和江凇在办公室聊天。
看到江凌恒看过手机后不自然的表情，江凇冷静确认：“悦悦分手了？”
“嗯。”
“那你去陪她吧。RC这边，你就不用操心了。”
江凌恒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姐姐就这样断送了这段感情，忍不住小声开口：“爸，一定要这样么？”
江凇不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江凌恒。
这无声却充满压迫感的视线，江凌恒无比熟悉。
父亲在质问自己，是不是真的会蠢到为了感情而放弃利益。
却不管这到底是谁的感情。
“我知道了。”江凌恒起身离开办公室。
原来，这次也不会有任何差别。
他只会服从。无条件地服从。不敢反抗。
江凌恒切身感受过，也正在忍受着和姐姐一样的痛，所以他不敢在这个时候去见她，只好发了条短信给薛珩。
“我姐分手了，别让她一个人。”
12.
现在回忆起来，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样。
程猗的失踪，Kevin的到来，上海的重逢，还有颜晏身份的转变。
甫一抬头，外面的世界早已天翻地覆。
江凌悦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那天找颜晏对峙离开的时候，她在别墅外面，遇到了程猗。
“抱歉，你没事……凌……你还好吧？”
江凌悦抬头看向语无伦次的程猗，她没有想到，回国小半年，无数次机关算尽想要见的人，竟然就这样被自己撞了个满怀。
她看着程猗由歉意转化为担心又慢慢变得疏离的表情，嘴角泛起了一丝苦涩的微笑。
程猗默默地注视着她，就在他以为等不到她的应答的时候，江凌悦生硬地开口：“不好。”
“什么？”
“我说我不好！”江凌悦压住哭腔，却还是忍不住歇斯底里，“你知道我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吗？你知道颜晏刚刚是怎么羞辱我的吗？你知道我这些年来一个人承受了多少吗？你们都，哈哈哈，你们都……”
江凌悦向后退了两步，讽刺地摇着头：“程猗，你眼光真好，离开我，就选择了颜晏这样的货色。你真有长进。”
终于，她亲手撕碎了一直以来在程猗面前维持的良好形象。
“这么多年来……”
“你不要再说了。”程猗打断了江凌悦蓄势已久的情绪宣泄，虽然语气平和，但脸色铁青，“颜晏为人如何，我心里很清楚。不管你今天来这里是什么目的，如果颜晏有不礼貌的地方，那一定是你出手在先，这一点，我相信她。不过，也请你放宽心，颜晏不会计较你的无礼，就像上次那一记耳光一样。”
眼眶中的眼泪再也收不住，江凌悦撞开程猗落荒而逃，而她一直以来从未有机会宣之于口，甚至是连自己都不得而知的委屈和爱意，也终于再也没有了对他说起的机会。
她承认自己错了，却无从修正。
这就是事实。
是她一直以来选择闭眼不看的，生活的真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