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东风》许十九

6、捕猎

　　第六章
　　捕猎
　　嘉原河粼粼的波光铺泻在大地上，滚滚逝水向东流去。河边有捣衣的妇人、看牛的牧童。天边云彩彤红，一轮红日即将西沉，正是日暮时分。

　　一个瘦弱矮小的人蹲在河边裸露的大石头上，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悠长，而她一双漆黑瞳仁正一动不动怔怔看着面前戏水的老黄牛。
　　在上游洗完菜往家里走的林氏见她出神，便张口唤了一声：“小弟，看牛呢？”
　　尹陶之抬脸微笑：“是呢，林大嫂。”
　　“你阿娘身体可好？”林氏笑问。
　　尹陶之面容带了丝忧愁：“阿娘她近日有些吃不下饭，我想上山给她捉个山鸡补补。”说完她那乌黑的眉毛轻轻蹙起，赵赖子每天给她们吃白馒头，喝薄粥，最好也不过是配碟干咸菜。自己时常咽不下，何况身怀六甲的母亲呢？
　　因今日并没有看到李芮，尹陶之问道：“李大哥今日上山去了吗？”

　　林氏的弟弟李芮是村里的好猎手，上次李芮打多了猎物，一人竟没办法全部带回。惹得林氏念叨许久，心疼不已。

　　林氏嘿了一声：“没呢，他昨天去布了弓箭，今天在家睡大觉呢。”
　　尹陶之忙问：“明日我可以随他一起上山吗，我力气大，可以帮忙！”
　　林氏看了眼她的小身板，噗嗤一笑，却又想到这孩子可怜，又有几分李芮小时候的模样，便想给她几分便宜，戳了下她的脑门：“就你机灵！瞄上了这等肥差，喏——你帮我把衣服晾了我便答应你！”
　　“太好了，谢谢林大嫂！”尹陶之跳下石头，她眼里闪起亮晶晶的光芒，脸上忧愁之色一扫而空。她双手抢过盛衣服的木盆，先行往林氏家中去了。

　　李芮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他双手抱胸倚在门口，正好听到尹陶之说道：“林大嫂，你一定叫他明天等着我啊！”

　　他一口吐掉嘴里的草茎，问道：“阿姐，你让我等他做什么？”林氏一边抖着衣裳一边说道：“还不是那个赵赖子新娶的媳妇嘛，大着肚子也不见赵赖子给口好的吃，难为这孩子一片孝心，我就想着他能帮你做点事，回头舍他几块肉。”
　　李芮扬了扬眉毛不耐烦道：“这小屁孩腿短胳膊细的，能做点啥啊！真是麻烦！”
　　“好了，能帮衬一点算一点。我们当年也难......”说着眼眶红了。李芮最怕她说这些，连连摆手告饶：“好了好了，我带上他行了吧。”

　　因为进山路途远，李芮天不亮就得出发。所以第二日尹陶之也跟着起了个大早。林氏打着灯笼送他至柴门外，尹陶之已在门外等候多时，听见动静连忙踮起脚尖望着夜色中的两人。

　　李芮瞥了她一眼，面上不悦道：“这烦人精还真要跟着来？我以为他不过是说着玩呢，这么早还真的能起得来床。佩服。”
　　他看着尹陶之孤零零立在一片漆黑夜色中，问道：“小鬼，你没点灯，怎么过来的？”
　　尹陶之摩挲了下脚尖，道：“我摸黑过来的。”
　　林氏又嘱咐道：“阿弟，路上你多多照拂这孩子。”
　　李芮撇撇嘴，把手中麻袋扔尹陶之身上：“走吧！”

　　尹陶之连忙把麻袋收好，又接过林氏手上的灯笼，期期艾艾对林氏道：“林大嫂，天亮后劳烦你告知我阿娘一声我去了何处，让她别担心，日暮我一定回家！”
　　林氏摆摆手：“你放心吧，我一定将你的话转达。”听到林氏这番话尹陶之心中大石头落了地，这才放心跟着李芮走了。

　　天色如浓得化不开的黑墨一般洇在天地之间，天空几点孤星隐隐闪烁，天地之间一片静谧，没有风声，虫鸣也止了。

　　两人打着灯笼一前一后走在黑夜里，像两条划开夜色的游鱼。路边齐膝深的野草挂满露珠，顷刻便打湿了裤管，有时起晨风，腿上丝丝的凉意直透骨髓。尹陶之身高只到李芮腰下，他回头瞄了她一眼，见她身上衣服缀满了补丁，却干干净净的。是了，印象中这个半年前突然被同村赵赖子领回来的漂亮孩子，一直被她母亲收拾得整洁。虽然处境落魄，却似乎与他，还有嘉原村的人都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是什么。但他就是直觉，他们不是一样的人，从前，现在和未来，可能都不会有深深的交集。这种感觉使他从来对她没有好脸色，总是凶巴巴对她颐指气使，甚至经常以捉弄她为乐。可这孩子竟出乎寻常地倔强，不管被欺负成什么样子，都不会掉落一滴泪。

　　此刻尹陶之半身都被露水打湿，而她低着头颇为认真地走路，似乎不觉得晨风寒冷。不妨一头撞进李芮挡在身前的掌心里。她呼了声痛，李芮不满道：“你鞋上有狗屎？”

　　尹陶之垂下灯笼照了照自己的脚面，见鞋上并未沾上秽物，立即明白他是嫌自己走得慢、不看路。

　　“走快点，小鬼！”李芮不耐烦催促道：“看什么看什么，都说了不带你，非要跟着我，这什么时候才能上山啊？”尹陶之咽了咽口水，慌张说了句“对不起，”一路小跑距他十步的距离，摇晃的灯光在她面孔上明明灭灭，她喘着气说道：“那我先走前面，帮你探路。”小小灯笼只能照出一小方路来，尹陶之心内虽害怕，也只得硬着头皮开路。

　　李芮突然起了追弄之意，他故意落下步伐，李芮知她年纪小怕黑，途中故意躲进大树后。他本想吓唬吓唬这个黏人的小鬼，却不想那盏灯笼飘飘摇摇越走越远，直至淹没在夜色里。

　　李芮低声骂了声“蠢小子，”也知自己做太过了。急忙摸黑追上去，不想走了盏茶功夫也追不到，他不禁急得满头大汗。
　　忽然，有只冰凉的小手抓住他的手臂。李芮纵然山野里来去惯了，但他不怕猛兽偏怕鬼怪，“嗷”地一声嚎起来，慌忙用力拍打那只手。那只手却像长在他手臂上，怎么也甩不掉，还幽幽唤了一句：“李大哥，是我。”李芮定睛一看，原来是尹陶之。

　　“好好地你弄灭灯干嘛？”李芮气急败坏，从怀中拿出火折子，晃了一下重新把灯笼点燃。尹陶之垂下眼睫：“……是……是风吹灭的，我一回头你就不在了，我害怕……”本是李芮的不对，他偏眉头一横，一把夺过了灯笼道：“怕什么？我不过就是去拉了泡屎，让你自己走几步夜路，便吓得屁滚尿流，还是我走前面吧！你老老实实跟在后头！”

　　尹陶之用袖子吸去额上汗水，唯唯应是。其实她是有意熄掉灯笼的，在发现李芮不见后，她着实心慌，山道上许多手掌大的蛾虫蝙蝠朝着唯一的光源扑来，围绕她翻飞。而丛林深处仿佛还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这盏灯实在太招摇了。

　　熄灯后，她一下隐入黑夜中，仿佛与这世界浑然一体，飞虫散去，夜色也变得平稳而温和。她也不再感到害怕。

　　两人走到深山时，天已经放亮了。
　　“走我身后啊，别怪我不提醒你，要是踩着了机关废了腿，别找我。”李芮手持长棍，边探前方草丛边道。尹陶之看着他宽阔的后背，应了句好。途中路过一只野鸡窝，尹陶之本想向李芮打声招呼，又害怕被他责骂。遂自作主张去掏，不想这鸟窝搭在枯树枝上，她一踩就跌了下去。

　　“啊！”李芮听她惨叫一声，一回头已不见人了。他走至道旁往坡下看去，尹陶之正狼狈地爬起来，只见她扬着手中野鸡蛋高兴道：“我捡到了！”李芮黑了脸：“你就能不能老老实实跟在我身后啊？”

　　尹陶之妥帖地将蛋放进了自己贴身的布兜，又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自作主张了。”李芮抄着双手等她爬上来，两人接着赶路。

　　好在今日收获颇丰，李芮共抓了三只野鸡，一只兔子，取下猎物之后，李芮又循着野兽的踪迹重新布下机关。
　　他将手指粗的竹杆削成箭状，用麻绳绑在树干上，再牵住机关放置在野兽行经处，上面压一块小碎石。只要野兽踩住这块石头，机关便会触动，竹箭便会飞快射入猎物体内。

　　因竹箭太细，不会令猎物即刻死去，是以第二日过来他们还能捡到半活的猎物。到中午的时候，李芮取出两个烧饼，分了一半给尹陶之，他坐在石块上边吃边道：
　　“我这机关只能抓些小猎物，自己吃吃还可以，却不能卖钱。”他两三口吃掉烧饼，又从褡裢中取出一个铁锈斑斑、小儿臂长的捕兽夹，神秘道：“这个玩意厉害，踩上能夹断野兽的一条腿，我们等会去野鹿岭把这个装上！”他又指着捕兽夹上一个浅浅的月牙痕：“这是村里葛屠夫家的标记，是我在他放夹子的地方偷来的，所以我们得往深山里走，不然即使运气捕上了野鹿，也会被他名正言顺地拿去，最坏呢，被发现我偷他东西，他非得卸我一只胳膊不可。怎样，你跟我去吗？”

　　“我去了你给我什么好处吗？”尹陶之扬起脸问道。
　　“呸，小鬼头，还想要好处呢。”闻言李芮扭头就走，边走边摆手：“罢了罢了，你当我没说。”走了几步他又折回来：“我以后都带着你打下手，猎物都分你一些！如何？”

　　尹陶之想了想，觉得这也不算亏本买卖，笑逐颜开答道：“好！”
　　李芮倚在一棵老松身上，他盯着尹陶之问：“你是男子汉吗？”尹陶之心中“咯噔”了一下，反问道：“怎么了？”李芮道：“你若是男子汉，答应的事必不能反悔！”
　　“我为何会反悔？这野鹿林有什么可怕的？”听他是问这个，尹陶之暗中吁了一口气。
　　“你还说对了！这野鹿岭不只有鹿，还有老虎，进了山岭之中，就进入了它的领地，运气不好是要丧命的！”李芮煞有介事说道。
　　尹陶之艰难咽了一口烧饼，嗫嚅道：“要不......还是算了吧。”
　　李芮一巴掌忽她脑门上，骂骂咧咧道：“我就知道！你这小鬼，好事都想参半，有点危险就畏缩！我李芮真是瞎了眼，以后不带你了！”

　　尹陶之急忙摆手：“我去，我去。”李芮这才满意点头：“算你实相。”
　　两人往更深的山林走去。越深的山林越没有路，两人在荆棘灌木之中艰难行进，比平时花费了更多时间。
　　走了约两个时辰，前面的李芮突然“嘘”了一声，他双手轻摆，示意尹陶之停下脚步。他又指了指旁边一棵高耸入云的白松，示意她先爬上去。尹陶之不明就里，三下爬到顶处，李芮随后也轻巧的爬了上来。

　　尹陶之压低了声音问他：“我们爬上来做什么？”李芮指了指不远处说道：“你看。”尹陶之展目望去，在百丈之外，一群梅花鹿正低头专注啃着草地。“你再看另一边。”李芮指向梅花鹿的东边，齐人高的草丛里露出一个黑黄花纹的大额头，额头下一双铜铃般硕圆吊睛白眉眼，正炯炯有神地盯着鹿群，而鹿群却没有嗅到危险的气息，不知老虎已在此蛰伏了许久。
　　一阵风贴地吹过，老虎潜入风声里，往鹿群挪动几步，梅花鹿们停下吃草，警觉地在四周张望，风声一停，老虎也停住，等到下一阵风起，老虎已与梅花鹿几乎面贴面了。

　　一只母鹿吓破了胆，它根本来不及逃跑，面前的老虎一纵而起，死死咬住了它的喉咙。鹿群受惊四散，“嘎嘣”一声，母鹿的喉咙断了。它一双温柔美丽的眼睛无神地张着，一只小鹿游离在它尸身旁，哀哀长鸣不肯离去。
　　老虎趴在地上享用美食，并不管这只小鹿。小鹿用头顶着母鹿，眼睛竟然流出了泪水。等老虎吃饱离开，地上只剩一个鹿头与一副骨架。小鹿哀哀叫着，双膝跪地用身子盘住母鹿尸骨，一动不动。
　　两人在树上又待了片刻，李芮一把跳下来，不费吹灰之力一箭射穿小鹿的咽喉。李芮回头看着尹陶之不忍的表情，说道：“这小鹿没了母亲，又脱离了鹿群，左右都是一个死。天色不早，我们回去吧。”
　　“嗯。”尹陶之沉默地扛着肩上麻袋，回头呆呆望了一眼母鹿。那双眼睛深深地刻入了她的脑海，怎么都挥之不去。

　　见到此场景两人心中都有些害怕，往回走的时候情不自禁提快了脚力，竟比来时缩短了一半路程。

　　等能望见嘉原村的时候，李芮松了一口气，他扬声对走在前面的尹陶之道：“等等，我撒泡尿。”
　　尹陶之遂卸下身上重物，坐在路旁等他。

　　李芮走到树旁脱裤子，放了一大泡尿，能憋到现在也是他功夫深。他边尿着边偏头看尹陶之，只见她神色专注正在路边拔野草，还放到嘴里咀嚼。
　　“喂，小鬼，你在干嘛？”
　　尹陶之被他吓了一跳，却还是举起手中东西给他看：“我看到路边有野菜，想摘一点回去吃。”
　　“啪——”手中野菜被李芮打落，他蹙着眉头，又拿手指头戳她脑门：“这可不是什么野菜，这是断肠草！误食了可是要丢命的！”他又掰开她嘴查看：“你嘴巴咬破了没有？”

　　尹陶之吓得脸色发白，她摇摇头道：“可我之前看别人摘了这个菜吃了，并没事呀。”李芮松了一口气，命她赶紧吐掉，接着说：“断肠草见血封喉，是与一种野菜长得很相似，你看你手上是不是被汁液染黑了？那野菜无毒性，汁液是透明的。”尹陶之赶紧跑到溪边洗手，洗完她怔怔回到她身边问道：“这溪水是流到村庄的，在这里面洗手会不会害死别人？”
　　李芮答道：“毒药得看剂量，你这点放水里早稀释了，哪还可以害人？”
　　尹陶之若有所悟点点头。向晚时分才到家，杨氏正挺着大肚子等在柴门前，尹陶之见到她的身影，大声喊了句“阿娘！”杨氏憔悴的脸终于见了丝笑意，尹陶之见她眼下红红的，便知道她又偷偷哭过了，假装不知道的模样高高兴兴向她举着手中半片野鸡：“阿娘你看，林大嫂送我的！”

　　杨氏摸摸她的头，叹了口气道：“阿娘不爱吃这些，你以后不要再去了。”
　　尹陶之提着鸡往里面走，想烧水拔毛，她嘴上不在乎道：“阿娘不爱吃，可是肚子里的弟弟爱吃呀！阿娘可不能饿着他了！”

　　说罢，卧房柴门嘎吱一响，赵赖子推门出来了，他嘿嘿笑着，：“真巧，今儿个正好打了二两酒，小弟是真的懂事。”
　　尹陶之与杨氏顿时沉默了，尹陶之清理完山鸡，奈何家中连把剁肉的刀都没有，她只好跑到林氏家中借。
　　林氏现在并不在家，李芮坐在门前削着竹箭，听尹陶之要借菜刀，他急忙撵她：“去去去......这也找我家借，我家也就一把刀，借你了我阿姐用啥？不如你将鸡拿来切好再带回去吧！”

　　尹陶之无奈，只好又一路小跑着回去将鸡拿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