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迟》易六

3、第 3 章

　　唐轲这个太子平时享乐无非就是美人美乐。而今美人已有，美乐自然是要与佳人共赏。

　　何辜看着唐轲半卧在榻上，右手支着头静静听着。

　　何辜啜了一口甜酒。他是江南人，饮不了烈酒。唐轲原本还想劝他饮一口烈酒，烧刀子那真是烧刀子，灼热的感觉从喉咙蔓延到胃里，如尖刀剃骨，又刺又辣。唐轲向来喜欢烈酒，但何辜说他不习惯烈酒，唐轲也没有强求。

　　“甜酒不醉人。”唐轲叹息道。

　　何辜道：“其实是能醉人的。我第一次喝的时候，就醉了，还闹了好多笑话。”

　　何辜第一次喝酒是他六岁时，有一次宴饮偷偷饮了酒，感觉身体热热的只认为是天气变热了，根本没想过自己醉了。后来，旁人从鸡窝里找到他，发现他抱住一只大公鸡抽泣不已，脸上都是泪痕，不知是在为何哭泣。被人抱住的公鸡扑腾不停，尖叫着跳到了房梁上去。此后见到何辜，这只大公鸡都退避三舍犹恐不及。这事传开后，亲近的人都取笑着说，以后何辜哭了，就送他只鸡。

　　唐轲失笑，眼睛却在中央的舞姬上，他边看边道：“有何醉法？”

　　何辜俯身而至他怀中，将口中甜酒喂了他一口。

　　他神色如融融暖春，轻声道：“这个醉法。”

　　唐轲被他举动一怔，好久后才反应过来，然后又回了一口酒。

　　何辜唇上还有酒渍，衣衫有些凌乱，但他却显得高兴的模样，眉眼弯成一个温柔的弧度。

　　他听着唐轲的心跳，那种持续有力地跳动着连带自己的脸都像是有热度了，低低呢喃着：“殿下，要是只看我一个人就好了.....”

　　一旁的宫人闻声吓了一跳，虽然话语勾人心肠，软得不行，但宫人悄悄望过去一眼，恰好看见何辜那种眼神，像是处于绝境之中无力地挣扎的绝望，更像是常年生病的人终于得到神药的贪婪。

　　宫人被这种眼神吓到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而抱住何辜的唐轲却什么都没发觉般，与他调笑。

　　由此荒唐了六日。

　　在唐轲出门后，何辜之前抓着书的手突然松开，他脸色苍白的可怖，仿佛落漆的墙壁，凌乱而荒芜的内里被展示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这样的事情光是想象，已然让何辜难堪。

　　宫人瞧着何辜神色有恙，躬身道是否要为公子请一位太医过来。

　　滚。何辜失却稳重的态度，低声骂了一句。不像是在对宫人发怒，而是忍耐着痛苦的喘息。他没有病，他也不会得病。他好好的，只要有这张脸，他什么都会好。

　　所有宫人都被何辜轰了出去。

　　煌煌日光，门外的宫人都面面相觑，不知这位公子发了什么疯。而里面的何辜在所有人离开后，跌倒在地，双手像是要抓住什么，手背迸出青筋来，指甲不断划过地面，发出嗤嗤的痛声，但地面光滑，他最后用牙口狠狠咬住了自己的手臂，不让自己发出痛呼声。

　　痛苦亘古不绝地在每张皮下咬啮着这副躯壳。

　　何辜双目赤红，他想再忍耐一下，他对自己反复地说再忍耐一下。

　　忍耐已成为一种刑罚，忍耐现在来企盼未来是他无望的宽慰自己。

　　但是除了忍耐痛苦，我还能做什么呢？他绝望地想。

　　他从无间而来，藏起一个秘密，贪欢一时片刻的温柔，而世间所有的东西得到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他贪恋光阴之间的欢愉代价注定是永无止境的痛苦。他有时候卑劣地希望他能感受到他的痛苦，被抛弃被舍下的痛苦。然后他也许就会怜悯他。但他还是做不到坦陈那个秘密。

　　那个秘密是无法坦陈的。一旦坦陈，他绝无栖息之地，也绝无回转之地。

　　他牙齿穿破了皮肤，但是皮肤上毫无血迹。

　　身躯渐渐四分五裂成点点碎片，无力散开在明日之下。这个场面任何人看见，都会发出害怕的惊呼，他们怎么能够不害怕同为人类的躯体在逐渐消逝，表皮被撕碎开来，裸露出皮下的枯骨，他们定会嚷嚷着把他赶出去，把他杀死。

　　何辜想到那种结局，面上就爆发出一种癫狂，他飞快地抓回那些碎片缝在自己的身体上，最后似已无力的双手捂住了脸庞。

　　他掩住脸，一句话也不说。瘫坐在地上的躯壳呈现着虚弱的弯度，低低垂下。

　　而唐轲站在门外的逆光里，一言不发地看着里面的发生过的所有。

　　立了很久后，唐轲想原是故人。这一点他早有猜想，但至第六日终于得到了验证。

　　他垂眸，而后如平常一般，道：“我回来了。”

　　何辜侧过头来，望着他，嘴唇翕动像是要吐露什么，但他的嘴唇最终露出一个唐轲熟悉的笑容。

　　何辜说，我等你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