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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还是那个梦。

      唐轲醒来后,睁着眼看着床上的轻纱,他握住了另一个人的手。

      那只手汗涔涔,骨节分明而苍白,不受控制地抓紧着身下的被褥。

      唐轲道,你在痛苦什么。

      何辜没有回应。他已没有神智来思考这个问题,他压制着自己的呼吸,不想泄露出半分软弱来,却被痛苦折磨到脑海空空荡荡,躯壳堕落进无望的深河。该说什么,该回答什么,他不知道。

      在他的躯壳中.....痛楚无边无际。

      唐轲伸手拢住他的双肩,头靠在他的颈侧。他听到他低低的痛呼声。唐轲想,作鬼很痛苦还是与我在这里就很痛苦呢。

      他没有问他。
      这个问题仿佛枝头缠绵的双花,莫名给人脆弱的感觉,这个问题于是就成了太子的一个秘密。
      他们开始第六夜的最后一个吻。
      何辜觉得每次无法承受这种痛苦时,痛苦便会更加膨胀,如汹涌急流冲进喉管里,他在这个吻里感到稍稍抚慰痛苦的温柔,于是他终于忍耐住了痛苦,在内心对自己能忍受痛楚感到新奇和悲伤时候,他扬起脖颈,对着太子露出一个短短微笑。

      地藏正坐着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夫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少年说,不求超脱,只求一息光阴。
      地藏冷然说,由死往生,个中痛苦,非你所能忍。
      少年悲然微笑,能忍。继而游涉阴河,遭百鬼撕咬之苦。
      地藏说,何苦。
      少年不曾回首,边皱眉忍痛边笑道,我之一生,位卑命贱,既不受过他人一粒米饭,也不受过牲畜一丝高看,命理苦绝,亲尝人间万般丑陋,自是未敢存有过分希冀,可谓.....死有余辜。说着,少年失声。晌久后才道,他既埋我,我却生怨怼,怪他过迟,又期许见他。

      地藏说,何辜。

      地藏脸色愤然,显有怒目金刚之相,斥道:你既言对凉薄人心不存期望,何不痛痛快快看破红尘万丈,斩断三千烦恼,于是心净空明,悟妙明佛?然而你身在无间地狱,却又开始留恋过往,不肯悔悟,像你受百鬼咬啮,涉千里阴河,回到凡间残躯枯骨,日夜痛苦,只能苟活七日,世人岂会善待你?

      痴儿,还不回头?

      地藏声声如雷,振动无间。

      不回,不回。

      你此一去,再也无□□回!

      不回,不回。

      我去见他,不求欢喜,不求怜悯,只是见他。

      地藏见他心意已决,最终不语,垂首闭目。

      第七夜,四处沉寂,深宫灯灭,阴深可怖,宫人行走皆屏气凝神,担心有鬼魅在帷帐后窥视他们,待他们一个颠倒,就拧了他们的头去,而留下的无头躯体张着大手,慌慌张张地跑开。

      太子命人熄灯,桌案上只留一只青铜座灯,幽幽地摇曳着。唐轲提起一壶酒,倒了一杯。他把玩了这杯酒,神色沉静却迟迟不喝。

      唐轲说,昨日为何痛苦?

      何辜说,此间极乐,不苦。

      唐轲说,我闻有二人恋慕,一人病重几死,另一人忧心成疾,那病重之人见爱人忧心愈加痛楚。最后两人同日身死。以前对二人故事不以为意,认为他们愚昧,最近忽然有所感悟。

      何辜蓦然抬眼看着他,语调平常,但是语气暗有怨怼。

      何辜说:“有何领悟,此二人皆为愚人。殿下莫非慕我至此,愿意他日与我一道殉情?”他道那二人愚昧,其实觉得自己愚昧而悲哀,知晓是一场无望,但是死到临头仍不回头。毕竟,他已见我。我期望着他能知晓我,能见到一个已经离去但却久久爱慕着他的我。

      唐轲惘然,他此时还不能猜透人们口是心非下的深情与寡情。

      他抚上他的脸皮,看见了一副血肉正在消散果露出的苍凉枯骨。双孔幽深诡异,像是在黑暗中静静等待着什么。

      唐轲笑了笑,有些无奈地说,“你是个鬼。”

      何辜无声。他的沉默即是苍白的承认。

      这就是他心中的秘密。

      唐轲摸上了枯骨,他想,真奇怪明明没有了一张好看的脸我却好像依然有曾今对他的不舍之情。

      “我曾见过你。”唐轲最后低声说。在他从江南离去的路上,他看见一具漂浮在水中的尸体。听他人说,这个人对活着感到无趣而苦闷,寒冬的某一日投了河。他把他的躯体从污浊的河中拾起,拂去他的长发,看见了他的样子,其时深深为素昧平生的他遗憾而可悲。

      “我埋了你。”

      “你埋了我。”

      唐轲已经感觉不到他不冷不热的呼吸了。唐轲眼中显出一种迷茫,自言自语般:“自那以后,我就梦见一个远去的人,不知为何我为他感到一种遗憾。这是为什么?”

      “.....因为太迟了。”枯骨没有眉目,声音却仍然给人一种如琴弦的涩然感。“那一日是我身死之日,也是我遇你之日。”

      倘若再早一日,他没有死,他漫无目的地走在河边时,微凉白雾裹住他的胸腔,他思虑着人究竟为何而活,仅仅为了活着与牲畜何异,都只源于一种不属于自己的本能。生存的本能与自我的意愿争执不休,而他对这个人间感到高高在上的冷然。在那个时候遇见一个善良的人,从而升起一点点温热之意,也就不会果断干脆地死去,他可能还会纠结几日。但他们还是太迟了。

      他在失去活着的意愿后又燃起活着的意愿,荒谬而痛苦的愿望使得他跋涉过阴河。有时候也会想,因为一个活人而再次想要活,这种事情太过愚蠢了。

      ......太迟了。

      唐轲感到淡淡的歉意,“我这个人,做什么都有点慢。”

      “.....无事。”
      怎能无事?唐轲想。

      唐轲喝下唯一的酒,然后俯身过去吻上了骨头。没有前几日的温存和柔腻,吻上枯骨只有淡淡的苦涩茶味。

      他把酒一滴不剩的都给了何辜,然后坐回原位上,笑着说:“我啊,这次也有些慢。”

      殿下,长生酒只有一杯,只能由一个人喝。

      如果一个鬼喝了,会怎么样?

      不知道。

      哦。

      唐轲想,就这样吧。也许你会继续活着,也许你会离开我。

      这口长生酒,我只想喂你。

      又一年,长安渭桥上有个夜里的诗会,众大臣作诗。最后轮到太子作诗。

      他远望河灯,慢慢说了一句:

      “伤心桥下春波绿。”

      ——完——

  • 作者有话要说:  1.“夫天地者......”出自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
    2.“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出自陆游《沈园二首》
    3.灵感来自“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白居易《长恨歌》)。
    4.结局是he是be,自行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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