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录》之越

6、西楼

　　没有人能判断一件事情是对是错，也没有人能预知结果，在高霖看来，保住皇族，这是他能为沇国做的最好的事情，他跪在墨孑面前，周遭也是密密麻麻跪了一圈，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大帐里的气氛格外压抑。

　　刚经历了一场宫变，劫后余生，大家在感叹之后，却又陷入了一场风波。

　　“你们就是这样守护皇城的？”墨孑拿过手边的瓷杯就往地上砸去，碎瓷炸了一地，“你们这群废物！寡人要你们何用！”

　　高霖抱拳：“王上息怒……”

　　“你闭嘴！你是中都王将，回鹘人都打到沇宫来了你竟然都不知，你这将军做的真好！”墨孑阴阳怪气地说着，指着旁边站在的侍卫，“你这废物，来人！寡人要砍了他！”

　　“王上不可啊！”
　　“王上息怒！”

　　跪着的大臣纷纷给高霖求情，却使得墨孑的怒火更盛，他站起来抽出旁边侍卫的刀，大步走到高霖面前，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你们都护着他？好，好！好！那寡人自己动手！”

　　高霖的双手垂在两侧，紧紧握成拳头，他高家几代忠心护国，为墨家守住天下，今日竟要落得如此下场，真是可笑！

　　他的脖子已经渗出了血，双唇紧紧闭着，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挺直腰杆跪在那里，纹丝不动，缓缓抬起头，闭上了眼睛。

　　大帐没有人敢说话，人人都看得出沇皇在气头上，若是有人再求一句情，立马就要落个大不敬的罪名，而高霖的几个贴身部下早已把手放在剑柄上，随时准备抽出来，对于他们来说，这些年与高霖并肩作战，他们早已不仅仅局限于战友关系，而更多的是兄弟之情，他们才不管墨孑的身份，只知道若是有人伤害兄弟，他们必要他付出代价。

　　“王上何必那么大火啊……”一道柔媚的声音打破僵持的局面，女子拖着长裙款款而来，走到墨孑身边，屈膝行礼，笑道，“奴家乐莺，见过王上。”

　　墨孑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美人，眼珠子都要瞪下来了，剑滑落下来，手却伸向乐莺，道：“姑娘莫要多礼。”

　　金铢司刘大人看了看乐莺，双手行礼：“微臣自知不能解王上心头之忧，故此特意请来西楼的乐莺姑娘为王上唱曲儿解闷。”

　　“好好好，”墨孑满意地点点头，两个眼睛笑得迷成了一道线，“还是刘爱卿深得寡人之心呐！”又看向乐莺，轻轻地揽住她的肩，边往自己的帐子走边，“高霖，罚你今晚守寡人的帐子。”

　　“寡人很久没听曲儿了，今日还真是要麻烦乐莺姑娘了……”

　　等到墨孑离开，众人才站起身，高霖站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尘土，后脚跟着墨孑走了。

　　——

　　夜里很凉，高霖站在门口，抬头看着满天的星星，脑子恍惚浮现刘大人和乐莺相视一笑的画面，不知怎的，就是觉得一定有事发生，这样一想，突觉心慌，转头看了看帐子浮现的墨孑和乐莺的身影，又暗骂自己多想，收回目光。

　　“高将军，”刘大人走过来，给高霖披上一件衣服，“天晚了，夜里凉，将军还是要注意身子的。”

　　“多谢。”

　　“你父亲与我，有缘相识，知己一场，如今他已西去，按理来说，应是要好生照顾你的，”刘大人犹豫一下，缓缓道：“不瞒你说，我这些年一直在调查他当年战死的事情。”

　　高霖这才侧头看他：“父亲不是死于战场意外吗，这件事早有定论，大人又何必要接着调查？”

　　刘大人摆摆手：“非也。”递给高霖一件东西，“这是我让心腹从沇宫偷出的先帝密信，内容由先帝亲信执行，档案记载任务已经完成。”

　　高霖打开，借着微弱的光亮细细读着，读完已是双手颤抖，手上青筋暴起，面露隐忍之色，咬牙切齿道：“我高家扶持皇室忠心耿耿一心一意，父亲更是为了沇国皇室征战数年不曾归家，最后竟是落了个军权过大、意图谋反的猜忌？”

　　“想来当时只对国内宣称高将军被外族人射杀，不曾想那一箭是先帝早早计划好的，”刘大人叹了口气，拍了拍高霖的肩，“不过，老高该高兴的是，高将军能有今日作为。”

　　高霖心中是五味杂陈，自己忠心拥护的王室，甚至是用自己心上人去换来这让后主有人，竟反过来成了自己的杀父仇人？

　　“刘大人，事情办妥了，放心吧。”帐门被撩开，乐莺走了出来。

　　刘大人却露出一丝奸笑：“办的不错。”

　　高霖看向两人，乐莺却和刘大人对视一眼，随即大叫道：“快来人呐，王上暴毙了！”

　　暴毙？

　　高霖马上进帐子，看到床上躺着的墨孑，忙过去探探鼻息，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跪在床前，才想明白，这乐莺不是单纯的来给墨孑唱曲的，而是受了刘大人的指示来刺杀沇皇谋权篡位。

　　在高霖思索的时间里，帐子里已经跪满了闻讯赶来的人，可大家都在窃窃私语，丝毫不见悲伤。

　　八代沇皇墨孑，一直贪图享乐，在位这些年，并未做出什么特别大的贡献，他这一死，臣子们也都无所谓，但是毕竟是一国之主，又搁在这外敌入侵的背景下，总归要有个人来主持大局，大家讨论出最后的结果，决定让高霖带领大家打回沇宫，重振国威。

　　高霖清楚的很，现在军权都在自己手里，让他来“主持大局”暗含了很多很多意思。

　　他们将墨孑找个地方安置，高霖一个人跑到后山，探子回来报，说城内并无动乱，很多百姓都不知道这沇国已灭。不过，探子还说，耶律靳死了，死于疾病，而且是打小从娘胎就带出来的。高霖坐在台阶上，轻轻地笑了，闭上眼睛，似是在怀念耶律靳，那样优秀的男儿，竟就这样离开人世，倒真是让人感到惋惜。

　　“月伴长生，星耀迷途，今朝有酒，魂归西楼……”

　　高霖回头看去，一个白发老翁，手里拿个酒壶，左右腰上各挂一个酒壶，边喝边唱摇摇摆摆地走近，走到高霖身边坐下：“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喝酒啊，一个人喝多没意思？来来来，老头子我这有好酒呢……”

　　老者递给高霖左边的酒壶：“来尝尝？”

　　高霖道谢，接过来尝了一口，熟悉的味道冲进口鼻，难以置信地看向老者。

　　老者以为高霖是觉着这酒好喝，骄傲道：“好喝吧？这酒可是我在沇国得到的呢。就是那个刚嫁给回鹘二王子的女子，长得极美，酒酿的也好。”

　　“我知道。”

　　“年轻人，你觉得这酒如何？”没等高霖回答，老者又说，“我觉得可以和雪酒和青叶酒并称了，还有啊，我给这酒取名叫金酒，好酒好酒，一滴贵如金……”

　　老者又絮絮叨叨说了好多，高霖一点都没听进去，直到老者问他：“你想要名垂青史么？”

　　高霖回过神来：“老先生何故说这样的话？”

　　“青竹大师酒酿的这样好，你知道他的师傅是谁吗？”

　　高霖摇头。

　　“你看，众人只知雪酒是坤王妃萧雪所酿，青叶酒是青竹大师所创，却不知，若没有青竹大师的师傅，这两种酒恐怕都不会有的。”

　　老者喝上一口酒，接着道：“坤王妃萧雪，青竹大师师傅名为萧九，你知道吗？”

　　高霖又摇摇头。

　　“你看，酒酿的再好有什么用，后人都记不住你。”老者像是在自嘲一样，随即起身，“我跟你也是有缘，这壶酒就送给你了。”

　　向高霖道了别，老者拿起根细细的木棍往肩上一搭，后头还坠了个灰色的布袋，朝他笑了下，走远了。

　　“将军在此？真叫我好找。”乐莺坐在老者刚刚坐在的地方，笑眯眯地看着高霖，清亮的嗓音缓缓传出来，“一直忘了对将军说一句，好久不见。”

　　“嗯。”高霖的思绪被她的一句话拉了回去，想起那晚和挽月同桌畅饮，乐莺就在楼下唱着小曲，突然，他想起那日还看见一个人，对，他记起了，那日看到的楼下的公子哥就是耶律辛。

　　可那又怎么样呢，挽月早已出嫁了。

　　“看来将军心情不好？那乐莺给您唱曲吧。”乐莺不等高霖回答，自顾自的唱起来。

　　高霖闭上眼睛，手指随着乐莺的调子在冰冷的台阶上敲打着，乐莺唱完后，他睁开眼睛，缓缓道：“之前挽月和我说你是西楼里唱曲儿最好的，当日不觉得，今天却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会给你这么高的评价了。”

　　乐莺笑道：“若是将军喜欢，奴家就给将军唱一辈子的曲儿。”

　　高霖嗤笑：“还是算了，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乐莺点点头，突然说道：“你既是将军，征战沙场多年，若是你带领大军重返沇国，扶持墨家皇族上位，恐怕还得落个谋反的罪名，你打算怎么办？”

　　“你这些天跟在刘大人身边，知道的东西不少啊。”高霖起身整理衣服，“不该你操心的东西就不要去关心，刘大人没有告诉你吗？”

　　乐莺愣愣的，显然这样的高霖是她从未见过的，挽月走后，他再也不爱笑了。她看着天上的月亮，却又一次平复下来。

　　——

　　《前史·霖王》载，昭历89年，中都王将高霖带兵入沇州，破沇宫，后发现回鹘二王子与齐月郡主于西楼饮毒酒自尽身亡。墨家无后，百官朝议，拥高霖为新皇。同年，高霖即位，建遥国，国号维桢。

　　高霖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莫名当了这个皇帝，事实上，他一直都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当时他们赶到西楼准备抓耶律辛时，进门就看见挽月和耶律辛双双倒在桌旁，挽月的脸依旧是那么干净，可他还是不明白，挽月当时那么抗拒嫁给耶律辛，这才过了几个月，如今竟到了可以殉情的地步。

　　他告诉自己，是耶律辛逼着挽月喝下毒酒，逼着挽月和他一起去死的，但在他走到桌边的时候，两人的手是紧紧相扣的。

　　高霖喝下杯中最后一点桂花酒，把杯子使劲砸进水里，“嘭”地一声，月亮都被砸的粉碎，他抬头看着月亮，背影苍凉。

　　人人只道这江山大好，山水数百美人无数，可是，他就想要那一个月亮，江山却给了他那么多的星星，不是这江山不好，只是，这都不是他想要的，从始至终，他想要的只有那一个月亮罢了。

　　归月挽不回，南霖高自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