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录》之越

13、念恋

　　楔子

　　维桢156年，天下分裂，中有遥国，西北肃国，西南奕国，南有湛国，东立闵国。同年，肃国八万大军之压边境，遥皇第三代皇帝高易，颁发下旨：

　　酌嫡长公主高念贤良淑德，风姿绰约，实乃和亲之上上人选。特封为清宁公主，择日与肃国皇萧泽睿完婚，结秦晋之好，永固边疆。

　　——

　　午后的太阳正盛，大队火红的人马集聚在城门口，一旁立着近万人的部队。远处，一人一马飞驰而来。

　　行至驾前，年轻的将军利落下马，整支部队齐齐行礼:“参见将军！”

　　他并未理会，直直地走到马车前，单膝跪在马车前：“属下来迟，清宁公主恕罪。”

　　和马车中人聊得正欢的逐月看着他，带着笑容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冷冷道：“将军作为一军主帅，两国和亲可是大事，公主已在此等了几个时辰，若误了吉时，你可担待得起？”

　　年轻的将军一愣，抬头看向站在马车上的小丫头，难以置信道：“逐月？”

　　逐月一笑：“哟，我当是贵人多忘事，将军早已不记得我了呢。”

　　杨默的脸微微发白，眼睛却是看向马车，下一秒竟是站了起来，伸手就要去撩那帘子。

　　逐月一惊，下意识一甩袖子，宽大的衣袖挡住他：“放肆！休得无礼！”

　　杨默的手停在空中，马车里的女子却是轻笑两声：“逐月，莫要让旁人看了笑话。”

　　逐月放下手，眉眼温顺地退至一边，杨默看着纱帘，心中勾勒着熟悉的脸庞，却又听女子柔柔的声音：“杨将军，不早了，该启程了。”

　　“是。”杨默小声答道，说完转身决然地走到马旁，组织车队前行。他跨上马，带着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路向西。

　　那时的年少与无知、过往与情事，统统都浮现在眼前。

　　阿念，时隔多年，我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再见你。

　　——

　　“你这个人，为什么非要和我们一起玩？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居然想要和我们一起玩？简直就是痴人说梦！”胖胖的男孩伸手把男孩推倒，和旁边的小伙伴们大笑不止。

　　“我没有，我没有……”被推倒的孩子坐在地上，小声地哭着。

　　“哭哭哭你就知道哭！”胖孩子带着一群人一脸鄙夷地离开。

　　男孩依旧坐在地上，不知所措。

　　“咦？你怎么不起来？地上不凉么？”

　　男孩抬头看去，一个女孩子朝他伸出手来，他看着那只细嫩的小手，又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小手，摇了摇头。

　　“念儿，怎么了？”男子走过来问道。
　　“舅舅，你看，他不愿意起来。”

　　“孩子，起来。”男子其实刚刚看到了事情发生的始末，他朝胖小子走的方向看了一眼，将男孩拉了起来。
　　“告诉我，你叫什么？”男子亲切地问，看着男孩胆怯的模样，“你别怕，有我在，他们不敢欺负你的。”

　　“是啊是啊，我舅舅可厉害了呢。”女孩在一旁笑着说。
　　“我……我叫杨默。”

　　“不错，”男子摸摸他的头，问道“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男孩倔强地说道：“我不回去！”

　　男子显然对这个答案意料之中，丝毫没有惊讶，什么都没说，带着他和女孩上了门口的马车。

　　他才不要回去！从小没见过父母，继母将自己接入家中，原以为可以安安稳稳地过完人生，没想到继母因病过世后，继父将家里的钱都输了个精光，对他更是又打又骂。

　　杨默想，一辈子！都不要回去！

　　马车上，女孩显然对杨默十分感兴趣，拉着他问东问西。

　　李坚笑道：“念儿，你这样会吓着人家的。”

　　“才没有呢，我哪里又吓到他啊。”女孩对李坚做了个鬼脸，笑眯眯地看向杨默。

　　“我还没有介绍呢，我叫李……李念。”她笑着说完，看了看李坚，李坚欣慰地摸摸她的脑袋。

　　——

　　后来，杨默跟着李坚走了，男子让他上学，读书习武。

　　很多很多年过去，杨默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瘦弱的男孩子。

　　后来，他被李坚推荐给了皇帝。

　　再后来，他作为边疆大将，远离都城，六年都没有回来。

　　他带着李坚的希冀，为遥国守着最后一点仅剩的尊严，却违背了当年的诺言，离开的时候，他甚至都不敢回头，他怕看到李念的脸，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她。

　　“呼——”床上睡着的人悠悠转醒，吐出一口气，扶着脑袋坐了起来，看着外头傍晚泛着橙色的天，起身穿戴。

　　“公主，杨默请见。”

　　逐月嘴快：“去回了他，不见！”

　　“逐月！”高念放下手中的棋子，“休要胡闹，去请杨将军进来。”

　　逐月双手打乱桌上的棋子，小嘴一撅，往桌上一趴，委屈道：“说好的教奴婢下棋的呢。”

　　高念一笑，伸手刮刮她的鼻子：“来日方长，急什么？”

　　杨默迈着步子走进来，就看到之前盛装的人儿早已卸下头饰，一头青丝散在脑后，端庄地坐在桌边，桌上放了一壶热腾腾的茶水，逐月则是倚在窗边，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又移开了目光。

　　“李念？高念？”杨默轻声道，“丞相大人竟瞒了我这么多年？”

　　“莫怪舅舅，本宫身份特殊。”
　　“我也是蠢，丝毫未觉得有什么异常。”

　　高念低笑两声：“舅舅在遥国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要瞒你，你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杨默这才抬头看着高念，几年不见，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也已变成了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他又是拱手：“今日之事，是末将的过失，还请公主万万不要放在心上。”

　　“杨将军言重了，人这一生，有过失，太正常不过了，人活几十年，过失可多着呢，这点小过失算什么？”

　　杨默听得出来高念的弦外之音，他看了看逐月，哑着嗓子道：“逐月，我和公主还有些事要说，你能先退下吗？”

　　逐月白了他一眼：“奴婢是公主的婢女，与将军无关，将军是以什么身份使唤奴婢？”

　　“逐月……”

　　“逐月说的不错，将军觉得呢？”高念笑笑，“逐月在我身边多年，懂事得很，况且，天色不早了，将军若是与本宫独处一室，传出去也会受人诟病。”

　　杨默低着头：“当年，我不是故意要走的。”

　　高念先是笑，接着又笑出声来，拍拍自己的脑袋：“将军快坐，本宫这是累的糊涂了，竟忘了请将军坐下。”

　　杨默站着没动，高念的笑意也凝在嘴边，逐月还是保持着靠窗的姿势，一时，满室静谧。

　　高念双手支着桌子站起身，走到杨默面前，她看着杨默，心想当年的毛头小子现在竟比她高了一个头，红唇轻启，缓缓道：“将军说笑，当年之事，本宫并未放在心上，将军又何必计较？”

　　“阿念……”

　　高念听着这一声轻喃，眼眶一热，转身背对着他：“将军回去早些歇息吧，明日就要进肃国边境了，往后几天，还得靠将军一路护送才行。”

　　逐月看着高念皱着眉头，急忙走到杨默身边，语气却依旧平静：“将军请回吧。”

　　杨默拱拱手，紧抿着唇，什么话都没说，转头离开。

　　高念猛地回头看他，看着他决然离去的背影，像极了当年他离开遥州的模样，她的身子晃了晃，语气悲戚，眼泪就涌了出来，她哽咽着：“逐月……”

　　“奴婢在呢。”逐月扶住高念，紧紧地抱住她。

　　“逐月，我这一嫁肃国，就是永别，我与他终究还是有缘无分了，”她笑得满脸都是泪，“……这多年情分，最后却还是成了一场空。”

　　——

　　　　和预计的一样，第二日清晨送亲大队就到达遥、肃两国边境，杨默下马，将文牒递给使臣。

　　使臣翻开看了看，又看了看轿子：“杨将军请，我们王上等候多时了。”

　　杨默皱皱眉，很快又面色如常，带着队伍进了肃国，心中却多是苦涩。

　　自古以来，还没有哪个王上在边境就等着和亲队伍的，想来是真的对高念十分欣赏和喜欢。

　　安顿好所有的人，杨默才坐下，倒上一杯热腾腾的茶水，刚喝了一口，早上的使臣却又来房间，朝着杨默拱拱手：“杨将军，王上有请。”
　　“现在？”杨默狐疑地看着李大人。

　　李大人像是个木头人一样，语调没有丝毫变化：“是。”

　　杨默披上外衣，跟在李大人后面，沿途瞧着布满灯笼的驿馆走廊，以至于院子里的植物都能看得清，只道是亮丽豪华，骄奢无度。

　　“见过王上。”杨默看着背对着他的黑衣男子，只弯腰行了一礼。

　　萧泽睿转过身来，却并未让他起身，等到萧泽睿把杨默从上到下打量一遍之后，沉稳的声音才传出来：“杨将军不必多礼，起来吧。”

　　杨默站起身，抬头看到萧泽睿的脸。白白净净、风流儒雅，丝毫没有一国王上不可一世的架子，眼神却十分犀利，杨默对上他黑色的眸子，直直地看着他。

　　许久，萧泽睿先笑了，这笑带这些许的狂放不羁，仿佛刚刚犀利的眼神不是他发出来的一样:“很多人说我可怕，说我才二十七就坐稳了肃国王上的位子，手段凶狠，可见一斑。杨将军觉得呢？”

　　杨默答道：“王上说笑，能人善任，任何一国王上都是这样。”

　　“杨默，”萧泽睿道，“我很早之前就听过你，你的才能，若是留在遥国，遥皇也给不了你什么，可我知道，男儿志在四方，而身为将军，更是要建功立业的，你考虑考虑，要不要入我肃国？”

　　杨默一愣，他早知道肃王识人之精用人不疑，却没想到他会说的这样直接，五国之中，肃国的国力最强。听起来，的确是肃国的吸引力更大些，不过，杨默毫不犹豫，先是弯腰行了一礼，才道：“多谢肃王抬爱，不过杨某生在遥国，长在遥国，行在遥国，志在遥国，叛国这事是万万做不得的。”

　　“嗯，”萧泽睿应了一声，转过身看着院子，两只手搭在栏杆上，手指敲着木头，却又点点头，“你若是就这样应了我，我才不会用你。先行者最忌不忠，这不忠啊，可是大忌。”

　　杨默点点头。

　　“杨默，我准备了夜宴，赏个脸去看看么？”
　　“恭谨不如从命。”

　　酒过三巡，萧泽睿放下杯子，笑道：“我今天准备了好些酒，还想着你会喜欢哪个，没想到，我们居然喜欢的一样吗？”

　　杨默与萧泽睿相处的这短短半个时辰，却是有些相见恨晚的意味，他听完萧泽睿的话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雪酒，青竹酒，金酒三酒并称之最，今日能喝到青竹酒真是杨某莫大的荣幸。”

　　“青竹酒如口醇香，饮尽仍留余香，不仅是三大名酒之一，也是少有的烈酒。”
　　“没错。”

　　萧泽睿突然问道：“杨将军知道雪酒的来历么？”
　　“坤王妃萧雪？”

　　“对，但是她这个酒，却不是为坤王而酿。”萧泽睿看着杨默好奇的模样，“她是为她的哥哥萧九而酿。”

　　“我想说的不是这些……”萧泽睿摇摇头，“杨默，我要告诉你的是，史书所记的第一国是沇国，沇朝第一代帝王墨坤，其妃萧雪，是我的祖辈。”萧泽睿说到这里突然就笑了，可是杨默听完，却一脸严肃，直到回房，萧泽睿的最后一句话依旧萦绕在杨默耳边：“杨默，你是遥国的将军，我不会让你为难，我也不会让你对自己国家的人兵刃相见，你等我，等一个机会，我会让你名正言顺地入肃国。”

　　萧家后裔？在沇朝前期，执政者都是能者善任，在沇朝的前五代皇帝里，全部都是在墨、萧两家选人，聪者，勤者，仁者上位。若是这样看来……杨默躺在床上揉着脑袋，若是这样的话，萧泽睿是沇国后裔，而且是名正言顺的继承者，但这天下五分，沇朝早已被灭，这萧泽睿能否上位也未可知。

　　杨默甩甩头，扯了被子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李大人带了人来：“王上说了，今日还是杨将军把清宁公主送到洛城比较好，这样一来，贵国王上也放心些，也让……将军放心些。”

　　杨默听了他最后一句话，心烦意乱，沉思良久，点头应下。

　　眼瞧着遥国送亲的队伍就要跟着肃国的迎亲队伍进肃国帝都洛城，手下的人找到杨默，急道：“明明说好把公主送到边境就行，怎么还要进洛城？”

　　“你有意见？”杨默道，“为了让陛下放心，将公主送到洛城，你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为了让我放心，将阿念送到洛城……有什么不妥吗？

　　那人又道：“将军啊，进了洛城就都是肃国的人了，将军，那洛城就是虎口，进去就是任人宰割了。”

　　杨默看着这个黑黝黝的大汉，这个人，为遥国的江山出生入死，因为有他镇守，东边才一直安定。杨默知道，他是觉得为了个女人送了将士的命不值得，就算可能性很小，他也不愿让士兵被这样事情的威胁。

　　“这样，”杨默道，“你带着他们守在边境，我跟着送亲队伍进去。”

　　“将军不可！您若是出了什么事，至遥国于何地！”

　　“放心，我自有分寸。”杨默答道。他知道，就凭昨天萧泽睿找他说的那番话，他也不会轻易杀了他。

　　彼时有诗人写肃国帝都洛城：
　　花开四季漾，人有万千像。三千大道万千路，数不尽浩渺。
　　百姓戏璎珞，贵人弄玎珰。百万银钱飞入流，黄昏无限长。

　　杨默跟着队伍一路向前，他骑马走在送亲队伍的前面，后面跟着浩浩荡荡的人马，银铃般的笑声不断从马车里传出来，里面坐了高念和萧泽睿。

　　这是杨默第一次后悔，之前连负了高念都没有后悔过，因为在男儿的宏图大志和儿女情长面前，自己选择宏图大志也是很正常的事。可是今天在这里，他浑身都不自在。

　　大概，人都有私欲，感情都会自私。

　　杨默转头看长长的街道，热热闹闹地围了好多百姓，街道很长很宽，就算围了好多人两辆马车也依旧能并行。在人群中，他看到了许多异国人，他们的样貌与汉人差别很大，却都带着笑意。走过一路欢声笑语，杨默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说洛城富庶。百姓看向马车，眼神里带着欢喜和好奇，杨默觉得，没有人因为清宁是和亲公主而看轻这个人。

　　这很好，杨默带着笑意，对于他来说，她过得好，比什么都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