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白月牵衣袖》竹耳

36、第二十七章

　　凤音被打昏的那日，醒来后就见到了一个人。

　　那人如一个耄耋的老人，一张满布了皱纹的脸上是垂落的眼皮嘴角，眼睛浑浊一片，黑白也不分明。然后却在吃了颗药丸之后，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将脸上的皱纹慢慢摊平，直到，变得璀然风华。

　　屋子里的摆设，凤音很熟悉，是循了虚弥之境的方式。

　　那放药的匣子，凤音也认得，是花林醉从虚弥之境里带走的那一个。

　　于是她做了个礼，喊了一声，“苏妃。”

　　不远处，是早已失踪了多时的鲤儿，见她醒了，怯生生地，也与她做了个礼，“风音姑娘。”

　　凤音自看见鲤儿，就笑了一下，她想要花林醉的命，一个水咒就让他吃了许多苦，现在再见面，竟不想却是在花林醉母妃的宫殿里，且还完好地站着。

　　景阳与她们提起说，苏妃也曾在没了花林醉的消息时，整月都睡不安稳。

　　她甚至还试图想要相信过。

　　在她看到过的花林醉的画境里，他曾一身水地跪在苍离国主面前，求他饶自己母妃一命，饶出生未几的景阳一命，只因景阳是他的同母胞弟，却非是苍离国主的儿子。他的额头磕出血，他对苍离国主说，他会有用。此后，他离开了苍离，才是了莫问阁里的花林醉。

　　许多年后，他的母妃一心只想着景阳可以坐上苍离国主的位置，却不曾在乎过他的命。

　　凤音坐正了身子，想她只是将她绑了来，显然，是在乎她的命的。

　　于是凤音将头上的钗拔了，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与她做了个交易。若是想她乖乖听话，可以，就将鲤儿送回至虚弥之境。那里有那里的规矩，用鲤儿的生死不能，换花林醉因她受过的苦，这很公平。

　　然后，凤音就又是一阵咳嗽，然后抬起手，抹掉了嘴角处的血。

　　苏妃生得极是好看，观花林醉的模样，他也该是有个这么美的娘。

　　凤音看着她，“他也是你的儿子，你却又怎能不在意他的生死？”

　　苏妃侧过头，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很好看，“他的事情还没有做完，他没有死的资格。”
　　她这句话说完，却是又多说了一句，“只是自有了你，他就生了欲念，瞻前顾后，事情就做不好了。”

　　凤音听了，不觉就又是笑了，“你还真是不疼他。”

　　难怪，她阿娘只是给了他一块糕，就能让他感念这许多年。

　　自她阿爹死后，她总是在被人左右，只这么短短几年，就已是让她如此难受，而花林醉，却是一直都这么活了过来，甚至于，连生死都由不得自己。

　　她早应该，对他更好一些。

　　凤音知道，花林醉很快就能找过来。她之所以愿意乖乖听话的原因，是她的身子已不是很好，他护了她那么久，她不能死在他面前，如果她死在了别处，他找不到她，可能还会觉得，她安然无恙的活着。

　　他将她一直都护得很好，不是他护不住她。

　　凤音将钗一并推了过去，没了这支钗，他就再不能轻易地找到她。

　　凤音在苏妃的殿里住了两日，离开苍离之前，却是没想过还能最后看上一眼花林醉，是来找人的，顶着一张胡子拉碴而又没精打采的脸。

　　文鑫似是知道她在苏妃的殿里，最后也来看她，却是什么话也没有再说。

　　许是因为苏妃失宠，她殿里的粗使用人并不多，即使有的，也多是些老弱幼童。文鑫养在她的殿里，很多杂货都是她在干，可能也是因此，她才煲了一手好汤。

　　苏妃的脾气古怪，动辄打骂，动怒时，一整蛊的热汤都可以兜头朝着尚幼的使唤丫头浇下来，正被文鑫撞见了，就是将人护在怀里，汤水蒸腾着热气就是浇足了她一整个后背。

　　若非她曾与她说了许多话，只看着，凤音会觉得，怎般还会有如此和善的公主。不仅生得好，还能这般看重一个丫头的命，心也良善。

　　此后，就是苏妃与古祀城做了个交易，拿她去换大皇子与娇阳公主通敌的证据，而古祀城，因已再难东山再起，便是要用她，与有滢国主换取活命。

　　只是有滢国主对她尴尬的身份有些头疼，杀留皆不得，最后是被人献了策，让她去与月昭国和亲，以期借刀杀人。

　　所以凤音成了这十三公主，虽委实曲折了些，却又是处处都顺理成章。

　　来接凤音去有滢的，是个熟人，古祀城的儿子，古志平。

　　凤音彼时再看见他，就想起他被古祀城从老乞丐手里换来的景象，想起他在古祀城面前总惟命是从的样子，不觉就是说了句，“你就不能有些自己的主意？”

　　凤音说完，便是有些后悔，觉得她与他，实在没有说这种话的交情。

　　古祀城却是看了她，应了一句，“这样挺好的。”

　　凤音想，与他说话，果然是有些多余。

　　在被养在古祀城身边之前，他是被老乞丐捡来的。那时战乱饥荒，饿死了不少人。老乞丐觉得他跟了古祀城这样的人家，能吃上饱饭，挺好的。之后再在街道上遇到，老乞丐就再不愿认他，只觉得古志平没有跟着他，果然是对的。

　　后来，古志平随了古祀城去望江，再回来时，街上不见老乞丐，四处打听，只说是饿死了，尸体也没了。

　　跟着古祀城的这许多年，他不打他，也不骂他，做错了事，不过是当月的解药就没了。他偷跑去看老乞丐的那个月，身上就因没吃解药而万蚁噬心般的疼，也只是疼，一时也要不了人的命。

　　他没读过什么书，仅知道的一些道理，还是老乞丐教给他的。

　　古祀城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从来不会去想什么叫做自己的主意。因为他这样，总比饿死了要好，这也是老乞丐教他的。

　　自古志平将凤音接了，一直到她被送去了有滢，他们之间，自此也没再怎么说过话。

　　此时，凤音在有滢囚着她的寝殿里见到了古祀城，虽有些意外，却也觉是在情理之中，只是看娇阳公主的模样，凤音不觉就问了一句，“你找到我了，为什么却不告诉她？”

　　这大概是他们唯一一次心平气和地说话，古祀城抬起头，其实他也已上了些年纪，鬓角处都是风霜，语气里也有沧桑，他说，“乐正离也早就知道是娇阳下的毒，不也是没有告诉你？”

　　这件事，凤音确实不知道，只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可以去问问他。

　　和亲的前一日，凤音隔壁殿里的婆婆没了，凤音在自己的屋子里哭得有些厉害，牵动了手腕子上的伤口，于是来了一屋子的医官，将她死死摁在床上。

　　十三公主出嫁的这日，有滢国主以国库开支为由，一切从简，甚至于还不如富商嫁女儿时来得气派，却依旧挡不住民众的热情。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人群便开始骚动，吵着闹着要见十三公主的真容。花轿一路被挤得摇摇晃晃，若是留了心，就会透过晃动的轿帘，发现里面根本就空无一人。

　　而有另一顶轿子，另一队人马，早于一个时辰前，就已经出了城，里面是被缚住身子的凤音。

　　轿子一路向南，急行了十多天，在靠近月昭边境的地方才停了下来，与送亲的人马会了合。其中一文一武共两个大臣，按了礼数，到公主的帐前参拜。

　　与有滢国主出了和亲主意的，就是这文官，想想，他还真是一副七窍的心肠。

　　也难怪能从枕霞山的一方守备，平步青云到站进有滢的朝堂。

　　若是再往前追溯，他这个守备，也是因他在任家做管家的叔叔，向孟家得罪的奸佞小人提供了捏造的任家通敌卖国的证据，因此而换来的。

　　赵清焕在帐前参拜的姿势已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在得了令之后，又以一种毕恭毕敬的姿态退了出去。

　　于是，就又是急行了三日。

　　此前就曾听闻月昭的地貌很是有意思，一半湿地，一半沙尘。

　　谁想还未入境，便有人闯进了凤音的帐子，迅雷不及地捂住她的嘴，是凌冥的声音，“阿音，是我。”

　　借着月光，凤音看了看捂住她嘴的凌冥，又看了看她身后的方踏歌，便冲方踏歌也招了招手，然后用力地拧在了他的胳膊上，在他喊出来之前，就已经先一步也捂住了他的嘴。

　　“你与这个猥琐先走，我替你拖一些时间。”

　　凤音不觉却是先看方踏歌，“我怎么不记得，我什么时候与你有了能让你来救我的交情？”

　　方踏歌的手臂眼见着就又要环过来，“你这句话说得就绝情了。美人越美，交情越深。”

　　凤音侧身躲过他的手臂，又是一脚踩在了他的脚面儿上，且还碾了碾，这次是方踏歌自己将自己的嘴先捂了。

　　凤音便又去看凌冥，话里都是担心，“什么叫替我拖一些时间？”

　　凌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你就放心的先走，暗处晏北也在呢。再说了，他们要的是你又不是我，我先称病不见人，等你跑远了些，我就是从他们面前光明正大地晃过去，他们也不会发现的。”

　　凌冥说完就来抱了抱她，“你吓死我了，我就在木雕铺子里多呆了一会，一转眼，就把你给丢了。你都问他了，怎么不来问我为什么会来救你？你快问你快问！”

　　凤音自看见他们，心绪本就起伏的厉害，只是她瞒得好，面上还不露声色，现在一把被凌冥抱住，顺着她的话，便是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会来救我？”

　　凌冥抱着她又跳了跳脚，“你担心死我了。我们不是朋友嘛。”

　　凌冥说完，见了凤音的反应，便又是有些跳脚，拿起袖子就来抹凤音的脸，“诶？我就是想让你感动一下，没想着让你哭啊。”

　　说完又是拍了拍凤音的背，“赶紧走吧，再晚就走不掉了，还有人等着你呢。”

　　“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凤音问了，却是方踏歌应了声，“鲤儿回了虚弥之境，九尾血狐也回去了，却是没有见到你，我就知道你出事了。我虚弥之境的灵兽，被你用红烧肉养得跟个小猪子似的，但也是因为它，我们才能这么快的找到你。”

　　女儿红长得本就有些像狗，没成想，竟真的还能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