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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没头帖子 ...

  •   056

      关于御史周冰之子的被捕入狱,朝中大臣们纷纷上书,奏章和密报雪片一般飞向内阁和司礼监的案头。

      关于这个案件,以晏相为主导的内阁内部也一度起了争议。

      阁老沈呈力主重审,并且他有他刑部的学生官员刑部尚书杨君素和侍郎罗彦背后支持,在内阁商议时跟首辅晏耧针锋相对,爆发了激烈的冲突。

      内阁意见无法统一,票拟一直下不来,司礼监派人来催了几次,终是无果。

      于是几位阁臣各自票拟,写出了几份不同意见的票拟本子誊清呈进。

      皇帝看过之后,并没有回应,也没有在谁的票拟本子上批红。

      所有本子都被他留了下来,包括安平侯上呈的那份签满名字的申诉状。

      皇帝借口要扶乩问天,又封闭万寿宫,大请道士法师做法,开始了一轮数日不问朝政的大闭关。

      得到司礼监太监杨望的消息回报,首辅晏耧怀中不安和愤怒的心情出宫回府。

      倒不是因为刚刚沈呈一反常态敢在内阁会议上跟他公开叫板,而是这次连见机晓事的他,也难以揣摩皇帝的心意了。

      大家都在等,而这个时候,国子监琉璃广场上的公告墙上,又出现了一张神秘的没头帖子。

      所谓没头帖子,就是不作署名的大字~报。

      帖子里写道,御史之子周云追的身世乃是被同班同学所揭发,并直接写出了这个生员的名字。

      ——周云追的同桌孙衡甫。

      帖子里写出了孙衡甫的父亲福建总督孙乾是如何上书呈报内阁,道是国子监内有人窝藏包庇御史周冰之子。还清楚地附上了外官孙乾是在上个月何时抵达京城述职,并在哪些场合见过刑部的管库主播,私下调阅档案查询御史周冰当年的老卷宗,最后上呈告密的奏章。

      这位知情者的描述如此活灵活现,仿佛就在旁边看到了一切,编也很难编得这么像。

      一时间矛头都对准了孙衡甫,生员们看向他的目光都变得微妙起来。

      课间也不乏诸如此类的议论:“周云追待孙衡甫不错啊,老是看见孙衡甫跟他请教问题,整他干什么?”

      “哼,人心难测,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看着像是个病痨鬼吧,其实人家冷不丁一口就咬死你!”

      孙衡甫默默不说话,埋头写字的同时,左手从桌肚里抽出一张纸捂着咳嗽。

      中午,方止雨从会馔堂出来,被斜侧叉上来的孙衡甫拦住了。

      这个瘦弱多病的监生垂着老实巴交地头,唯唯诺诺地道:“友三,我能同你借个地儿说话吗?”

      两人一起回到方止雨的号舍。

      多日没有周云追住过的号舍,方止雨每天都收拾得很整洁,因为她希望舍友还是能够回来。孙衡甫看了一圈,露出了哭腔:“友三,其实我和我爹真的没有告周兄的密,那没头帖子上都是乱写,我不知道这人什么居心,我冤枉!”

      止雨:“你不要急着哭,你说说详情。”

      孙衡甫忍着抽噎道:“我只知道周兄是浙江府的拔贡,他说他是钱塘人,除此之外我从没打听过他的身世,更不知道他爹是以前的周御史,我怎么会去揭发他的秘密呢?”

      “你没做过,不带表你爹也没做过罢。”

      孙衡甫急忙道:“我爹也不可能,他从福建过来述职,一直住在护国寺的庙寓里面。”

      方止雨噘嘴冷笑了一下:“你别装可怜了。那个没头帖子是我写的,你要告就再去告我好了。”

      孙衡甫连哭都忘了,表情凝结在惊愕上。

      看他还是一脸惊讶无辜的表情,方止雨恼怒起来。

      “你要是说你不知道你爹有没有干这个事情,我还当你是清白无辜的,你一说我就知道你也脱不了干系!”

      “云追和我屋里只有你和少数人来过,可是好几次你都趁他不在坐在他床边上翻枕头,当时我就觉得奇怪,我后来才想起来你可能是为了确认他的身份,在找一些相关的证据。”

      “再者说,你凭什么能保证你爹没有出过护国寺?你人在国子监读书,根本不可能看到你爹的所有举动,除非你就是愚蠢一味包庇,或者你根本就知情这件事。现在周云追父子俩都被你们害死在诏狱里了,以后他们的冤魂就会日日夜夜来找你算账!你居然还敢进这个房间?”

      她这样说,原本半真半假,也像诈孙衡甫一诈,不料孙衡甫当真了,双手攥住裤衣角,害怕得颤抖起来。

      “周周周……周云追也死在诏狱了?”

      方止雨很不理解地道:“你实在太没有良知了,当年周御史和你爹从无交集,你们本来可以置身事外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孙衡甫崩溃地道:“我恨这个人!他会夺走我的一切希望!”

      承认了。

      孙衡甫身体上其实一直没有太大的病,他一半一半,是装的。

      从去年开始,他升入修道堂之后,发现这里高手如云,自己的成绩只能排于第二梯队,勉强维持着前二十的位置。

      他自小功课优秀,七岁就被先生点为状元之才,父亲对他给予厚望,但进入国子监读书以后,这里激烈的竞争给他的落差实在是太大了。

      孙衡甫分析认为,这是因为这一届的同班对手实在太过强劲,他决定装病休息一年,避过这一趟的高峰,变相留级到明年再读。

      这样一来,既可以不影响功课学分,又能够躲开当时的同班对手。

      不料,他如法炮制休学了一年回来,再次回到修道堂,却遇到周云追夏润这批人。

      他发现他更追不上了!

      曾经所谓的状元之才,到今天只能在班级里排名中游,连二十名都拿不到了!

      孙衡甫心态出现了严重的落差,夏润和晏棠的名气大家庭势力影响深远,他不敢去相比,但是周云追这个人算什么?

      一介布衣,却功课成绩样样好,坐在他旁边备受众人的欢迎,简直就是撞大运。

      就连交朋友,他也能交到晏三和方小侯爷那样的挚友。

      孙衡甫越想越不甘心,无意中一次,他在过年的时候听父亲的同僚说起浙江府近年来向礼部推送拔贡的事情,对方大加赞扬一名叫做周云追的学生,说他是福建过来的移民,在原来的乡籍也很优秀。

      那位浙江府的同僚笑着打趣道:“你错过一个发现千里马的机会了罢?”

      刚好孙衡甫的父亲孙乾就是福建的地方总督,因为朝廷里有这样推送贡生的任务,如果哪年地方送上去的贡生名不副实,推送的官员也会一并被罚钱和申斥,所以孙乾很注意。乡试中每年上来的优秀生员他都会过目,他印象中没有周云追这么个名字。

      他回去还跟儿子说,你们国子监有个福建学生周云追,在本地的时候碌碌无闻,乡试通过名单上都无缘,去了浙江府竟年年考第一,难道真是本省的学官出了什么问题,这几年送上去的在科举考试中成绩都不尽人意。

      孙衡甫一惊——周云追在国子监里也是年年第一啊?怎么会碌碌无闻。

      他慢慢听出了一点端倪,加上他格外留意周云追,就反问父亲:会不会是没有上户籍?

      父亲惊讶道:那不就是黑户了?

      孙衡甫顿觉这是个好机会,特别吩咐父亲关注此事。便开始了调查周云追的历程。

      “周云追他本来就是弄虚作假才能进的国子监,凭着他的真实身份,他别说读书,连活下去的资格他都没有!我这么做不过是按照朝廷的规矩去办事,我有什么错,为什么你们都帮着他不帮我?”

      孙衡甫挂着眼泪嚎叫,像一只绝望的耗子。

      方止雨震撼地看着他:“你真是有病,病得不可救药。”

      孙衡甫嘶声尖叫:“我没有错,我守了规则!”

      “你是守规则;在你的心里面没有一点点公义和同理心,你不是为了自保守规则,你是为了倾轧和排挤别人,去守那些了那些贪赃枉法陷害忠良之辈的游戏规则,你还觉得你很对,”方止雨发出惊讶的叹息,“这时候了,你怎么还振振有辞,真是无可救药。”

      孙衡甫的样子崩溃极了,他一个少年学生,为了挤进顶端那一小撮人的队列费劲了心思,可到头来却永远是这样边缘化,大家的心里只有周云追。凭什么。

      “你呆在这个房间你不害怕吗?快滚吧,”方止雨道,“我写帖子就是为了揭发你这种丑陋嘴脸,别装可怜无辜了,真恶心。”

      她推搡着把孙衡甫撵出门去。

      号舍外传来孙衡甫陆陆续续的啼哭声,南苑的学生们都问讯出来围观,长长的走廊上大家冷眼瞧着这个众叛亲离的家伙边走边哭,没人上去理他。

      晚饭的时候,方止雨端着饭盆挤到晏棠身边,悄声地问:“那帖子是你写的吧?”

      晏棠抬起头看她一眼,狭长妩媚的眼里看不出有什么波澜,他没说话,继续埋头吃饭。

      方止雨不死心,看看身后,又回头压低声音:“虽然掩藏了字迹,但我知道一定是你。”

      晏棠地把碗放下。

      “我那天没给周云追签名,你怪不怪我?”

      “不怪。你有你爹那边的压力,如果你签了呈上去,反而会让你爹在朝中的立场很难堪的。”

      “嗯。”晏棠端起碗继续吃饭。

      止雨想了想:“那你写这个帖子会不会有麻烦啊,你爹那边……”

      晏棠碗里的饭很快见底了,他起身微微一笑:“不是我写的。”

      “啊?不是你,”止雨一怔,那是谁啊“喂我不和别人说,你就承认嘛!”

      她追着晏棠的背影跟上去。

      ****

      七月中,大课考试的前一天。

      方止雨咬着笔杆在闷热的修道堂教室复习,虽然从夏天进入了秋天,但天气似乎比之前更热了,笔杆的另一头敲击着桌面发出“哒哒哒”的响声。

      旁边伸过来的一只手在桌上敲了两下,是同桌夏润,他拿着一本算经,还算很有涵养地掩饰着话语里的不满说:“你能安静一点么。”

      “哦对不起!”方止雨完全没注意自己咬笔杆的事情,吐出来跟他道歉。

      夏润看一眼她那根蘸着口水又落到《律吕》课本上的笔,露出一个艰难的表情,没说话。

      止雨托着腮又发了阵子愣,忽然想起什么,用笔戳了一下晏棠:“晏三,晏三!”

      夏润拿着书竖在桌子上,脸对着书本,眼光斜瞟在那根口水笔上,看方止雨戳向晏棠后心,目光中产生了一丝对晏棠的怜悯。

      晏棠转过来:“干吗?”

      方止雨:“你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案子可以重审了吗,云追和戴博士他们什么时候放出来?”

      她每天都要问一遍,今天有消息吗?重审了吗?云追和戴帆今天出狱了吗?

      晏棠道:“没有。”哪有那么快。

      就算朱批重审内阁司礼监发文,然后下达刑部大理寺,开始三堂会审、传调证人证据,再跨省调阅卷宗,还要三堂复议,向内阁誊清呈进草案,如果内阁那一关有疑议,还要打回去重审冲拟判词,内阁审完了皇帝审阅……

      总之大明司法的程序很复杂,司法的机构又庞大冗余,反反复复走来回,也许三年半载都下不来。

      止雨就是担心这一点,三年半载,说不定晏棠的儿子都满地乱跑了云追还在吃牢饭。

      “你不要拿我胡说八道了,这事也只能等,能够保住性命已经很不错,”晏棠道,“而且我参加科考还不一定中,在这之前我不想娶亲,怎么也要等两三年吧,你外甥且早着呢,别急。”

      方止雨:?

      我外甥?

      晏棠满不在乎地道:“是啊,我不是你妹夫呢么,大舅子。”

      方止雨恶怒咆哮:“晏棠,我没有心情开玩笑!”

      “哼,再说。”他想过了,方友三这么宠他妹,自己娶了也挺好;娶了就拿住方友三的软肋,只要讨到方妹妹的好,看这个妹奴以后还敢对他大呼小叫。

      七月底,朝廷内阁终于有了消息:御史周冰的案子要重审了!

      而且司礼监颁布的诏书中写,因为周冰的案子审理需要很久,皇上念在他的儿子周云追当年还小,并且孝悌忠义,在国子监内又勤奋优秀,格外开恩让他在案子未结之前回来继续学业。

      周云追被放出来了。

      他回国子监的那天,脸上胡子拉碴,衣服也破烂着,他拖着很久没有活动过的双腿,亦步亦趋地在成贤街的槐树下缓缓地走,忽然看见前方乌泱泱一大片青色的儒生服。

      修道堂的生员们,都聚在成贤街上迎接他。

      同班魏松和何巩抬来一个火盆,让他跨过去:“去掉晦气,以后不会再惹上牢狱之灾。”

      他怀着恍惚的心情跨了过去,生员们都欢呼起来。争先恐后地往他身上撒柚叶水,高喊着:“百无禁忌!”

      这是个趋吉避凶的土方法,这会儿大家都用了起来,并且对此深信不疑。

      方止雨把一身干净外袍递给他:“换了再进去,晦气都留在门外。明天就考试了,今晚抓紧点看书啊。”

      周云追吐出一口气,感觉前方的世界亮了,秋季的日光在国子监的琉璃牌坊后面闪耀着,像是一片崭新的天。

      ——博士厅内,也是相似的场景。

      “一、二、三,起!”

      魏明博士和许助教一左一右,加上其他数位学官的齐心合力,抬起了戴帆的轮椅,跨过了火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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