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第 31 章 ...

  •   1.
      四月的上午,居然在下雨,冰凉得足够熄灭一切燃起的感情。
      我夺门而出的时候无所顾忌,身上只有一件单衣,完全暴露地浇在雨里。
      怪不得阿姨送把伞给我。原来她早就预谋好了。真是再讽刺不过的事情。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应该想到这些的,从最开始。
      “妈妈要是哪天死了,你记着,这房子是你的,不能让你爸爸拐走。”
      她说这话时我什么反应来着?是不是和我爸相视无奈地笑,像是又听到我妈在说满口的荒唐话?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一切?
      该死!不知道到底现在哪件事情更荒唐些。
      那些很清楚的一点一滴的现实,就这样被草草忽略过,等到真的形成无法逆转的局面,才跳出来向你恶劣地宣告,这一切多么顺理成章。
      我头昏脑涨,已经能够想象出这一部上演了多年的狗血剧的完整剧情。脑子里为它的结局进行了上千种选择:谍战片,伦理剧,警匪片……我想不如我干脆现在回去和他俩拼命好了,同归于尽也算报了仇。或者我是不是应该先去法院,起诉上告,告他们故意杀人,最起码告他个倾家荡产、身败名裂才好。那么接下来就要有一系列的事情:打官司,断绝父女关系,将过去十几年的交情全盘否定,去面对别人的另眼相看。
      草!
      我越想越气,真几把事儿多。
      老天真他妈厚爱我,别人头顶个个儿是艳阳天,怎么偏我脑袋上雷雨带闪电。
      在街上漫无目的逛游了半天,每一个路过的人都在看我。理智告诉我,应该去我妈生前住过的医院。
      不知道她之前住的到底叫什么医院。她病了这么长时间,我只到医院去过两次。
      凭记忆力找进一家医院,逮到前台的护士恨不得扑上去。
      “您好,请问能不能帮我查一下,你们医院之前有没有一个叫‘王雁’的病人?”
      护士怀疑地打量我一眼,我连忙克制着语气解释道:“是我妈妈。”
      她将信将疑。,又看了好一眼,才决定帮我查一下。
      “王雁是吧?有一个。”
      再也控制不住了,心想一会儿要找到开药的医生问他有没有开过这药。他一旦摇头,我就立马冲回家闹他个底朝天。
      “但是好几个月之前就转院了,”她又抬起眼皮瞧了我一眼,“在肿瘤医院。”
      2.
      从肿瘤医院出来时雨还稀稀落落地下着。我两手空落落的,失魂落魄地走在街头。
      肺癌。
      我轻声念叨,每念一次,心悸的感觉就弱一点,到最后竟然有些麻木了。
      走累了,我坐在路边的花坛边上,连眼泪都没有了,只觉得眼睛发涩,嘴唇上沾满雨水,连呼吸都变成很复杂的事情。在我面前小跑着过去一些路人,也有悠闲地打着伞的,看上去全都对生活充满了盼头。
      我还以为要闹得多轰轰烈烈。现在连骂一句脏话的力气都不想花费。
      晚上七点,我托着透湿的鞋开门,浑身上下至少沉了十斤的雨水。
      一推门就看到两个大人坐在茶几边儿上各自抱头。我早猜到了,她还会在这的。
      “你上哪儿去了!我们差点儿就报警!”老张的巴掌似乎要落下来,可是停在了半空中。
      “你没有告诉我实话。”我直盯进他眼底,希望他有一点儿愧疚之情。
      他有吗?
      有吧。
      很久没觉得这么平静过了。在短短的时间内经历过太多无法承受的起落,像是耗尽了我原有的所有感情。
      三个人彼此相隔着一段距离,坐在沙发上,谁也不看谁。我坐在正中央,与这两个跟我、跟我妈都相处了十几年的人,像素不相识的人一样毫无语气地聊着。
      “多长时间了?”我问。
      张老师点起一支烟。“快半年了。”
      “瞒着我?”
      “怕影响你心情。”
      我从内心里发出一声冷笑。“现在就不怕了?”
      他没说话。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呢,你才是抽烟的人。”苦笑着,自己也觉出这句话的脆弱。
      他竟然也苦笑了一下。“肺癌,不是只因为抽烟的。”
      “她为什么死了。”
      “她很累。”他顿了顿,“她很累了。家里,工作,还有……”
      “也因为我吧。”
      我多希望他一口否定,告诉我她没有为我劳累过,她以我为骄傲。可是我自己也知道不可能。
      他只是叹气,抿起干瘪的嘴唇。李阿姨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试图来安慰我。
      我挪开了,两只胳膊撑在膝盖上,陷入一团混乱的思索。
      “我妈说,这房子留给我的。”
      他没有吭声。
      “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收拾收拾,搬到你那套房子里去住吧。之前分得挺明白的。”
      他仍然没有吭声。
      “手续流程我问过了,早晚会办妥的。今年,我就成年了。”
      “一言……”李阿姨几乎带着隐隐地哭腔,她伸手碰碰我,这次我没有动,却好像也根本感受不到她手掌的温度。
      “我还是不会接受,这辈子都不会。”我盯着她,挤出最后一丝礼貌的微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接连滚落,我竭力保持冷静。
      “我仍然不原谅你们。”
      3.
      无论如何再也提不起任何的活力与爱来了。
      再回到学校的时候,世界好像在我眼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老师,同学,似乎都在用一种幽微难言的神情看着我。
      他们知道什么吗?
      随便吧。
      我猜那是他们对一个并不很熟悉的人所能表达出的所有同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慢慢能够觉察出气氛的不对劲。在走廊明明就听见吵闹声了,可我刚迈进教室一步,像是踩了什么机关一样,关闭了所有的嬉笑怒骂。他们装作不经意地瞥了我一眼又一眼,我都看到了。
      是悲伤还是好奇呢?
      在我生活之外的人,终究不能完全代替我来感受的。我也同样在他们的生活之外,不知道他们究竟对我有什么样的心情。
      我什么反应也没有,也跟着他们一起静默,像没发生事一样,将书从书包里一本本抽出来,一本本耐心地摞到桌子上,一边摞一边苦笑,怎么自己连情感爆发的冲动都提不起来了,心情出奇的平静。
      想着,忍不住夸了自己一句。你可真坚强,坚强得没心没肺的。
      他们谈论的话题也有些变了。以往聚在一起不是愤青骂学校,就是游子想回家——从不爱学校到留恋自己家,是一站到底一条龙的话题。如今却被硬生生砍成两节,只有学校里的琐事和娱乐圈的八卦才能堂而皇之被谈论,有关家里的一切言论都像是见不得我只能在地下活动一般,总有目光忧心忡忡地射向我,我都感觉到了,可我没有反应。
      还好,至少说明他们心里有我。
      这种日子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像上了弦的机器人,做什么都没有力气和心思。
      人在安静下来的时候,外界的干扰会变得尤其明显。所以我也好几次神经敏感地注意到了,他们在我附近谈起“我妈……”类似的话题时,就会紧接着产生一阵令人窒息的静寂。我与他们短暂地对视一秒,更加确信是因为我而产生的尴尬气氛。
      原来有些事越想瞒是越瞒不住的。有不想说的时候,全世界都知道了。
      我在他们眼中成了受伤的怪兽,仿佛与家人有关的任何字眼都成了能够触发我的雷区。他们自以为善解人意地对我出奇的客气,也毫无悬念地渐渐与我拉开了距离。
      “你们尽管聊吧,不要防贼似的防我了。我也不能偷走你们的妈。”我开着玩笑,态度比想象中还要自然,“我很想听你们聊天,分享一下快乐也好。”
      相君在有意地跟我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别扭的气氛毫不掩饰地揭露了这层善意的谎言。
      “哎,我跟你说,我知道冯老师为什么一直闷闷不乐的了。”回宿舍的一路上她神秘兮兮地伏在我耳边,“他北航的自主招生没通过。”
      “就这事儿啊。”很无关痛痒的事情。
      “对啊,你看他成绩那么好,还有化学竞赛省一等奖的成绩,结果连初审都没通过,所以他特难过——前几天Mary找他谈话来着,这才好一点儿,不然学习都不想学了——学霸也真是难当,像我这样的,还自主招生,高考怎么样都没想过。不过听他那意思,是必须要考上北航,目标明确着呢。”
      “你怎么知道的?”
      她得意地仰起头,几根短发在空中飞舞着。“我什么事儿不知道啊。”
      那也就是说,我妈去世她也知道的。
      她知道了,岂不相当于全班都知道了。
      已经是六模考试了。模考,最消磨人的意志和耐心。答到难题的时候,我已经没有了继续深思的勇气和决心,空白的答题卡在眼前反射出洁白的荧光。
      被Mary找去谈话早就在意料之中。
      回学校有一阵子了,过得竟然前所未有的无聊,时间在不停地发呆中如同温吞水一般流逝。曾经以为最后这段日子应该是电光火石之间的激扬的岁月,充满了奋斗到半夜的满满充实感,涌动着空气里啪啪作响的竞争气息。可是我猜想的事情一件也没有,没想过的事情将我击得粉碎。当初的豪情万丈如今看起来夸张幼稚而可笑,回首的时候,才发现离从前那种永远澎湃的心情已经很远了。
      Mary的神色冷冰冰的,眼角严肃地向下垂,不苟言笑正襟危坐在椅子上,示意我在她旁边坐下。
      “张一言,老师知道你心里难过,但是你不能就这样自己放弃自己,你得学会坚强,要给你自己的人生负责。”
      多漂亮的一句话。流畅到没有一秒钟的卡顿和瑕疵,连吐字不清晰都没有,说她是临场发挥的实在太虚伪了。
      虚伪。
      这个充满戾气又无比卑劣的词语。它在脑海中首先浮现起一张面孔,优雅精致的女人对我微笑时的样子。
      我终于才知道,她无论如何无法弥补母亲的感情,只能给我带来日益加深的怨愤和冷漠。
      因为想起李阿姨,连Mary的脸都变得可恶起来。
      “老师,你有孩子吗?”自己都没察觉到问出的是什么样的问题。
      她担心地望着我,有些浮肿的眼睛里充满疑惑和焦虑。我想起来了,她有一个还在上小学的女儿,当初领到我们学校来玩过一次,大家哄着她,骄傲得像个小公主。
      “你女儿跟你吵架吗?吵架的时候,你恨她吗?即使是吵架,你知道她心里仍然爱你吗?你仍然无限制地原谅她吗?”
      到最后不知道是在问她还是问自己。每问一句,心头就被剜掉一块,亏钱和负罪仿佛成了今生今世无法弥补的遗憾。
      终于撑不住了。我一直在等这一天,能够无所顾忌,直面内心深处最痛苦的秘密。我们毕竟不是斯多葛派,对一切苦难都能默默承受。坚强的人最容易被打败的时刻不是和全世界抗衡,而是发现这世界上有人在怜悯。一瞬间,所有的负隅顽抗都像是不自量力的死撑。
      我把头埋在Mary的肩膀上,泣不成声。
      感觉到她在轻轻拍我的背,我理智过来,却控制不住地哽咽。
      “你不能指望生活中会永远有人爱你,过去的悲伤,无论如何不能成为牵制你前进的阻力。我相信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4.
      传言是第一个流到我这里的。他们说,早晨在三楼和四楼楼梯的平台上,有人打架了,一个打伤了额头去医院裹了纱布,一个压伤了手指在医院拍片子。还有一群跟着凑事儿的,挨了狠狠的几脚几拳头。
      不知道哪个是王景琦。
      下午,他从后门溜回来了,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坐在自己位置,该翻书翻书,该睡觉睡觉。要是在以往,我应该一巴掌拍他脑袋上薅着他的头发问清楚,可是现在再也找不出这样做的原因了。来南校之后,他们结交了许多志同道合的狐朋狗友一类,在一点一点占据我们从前频繁的联系。我也没贱到要上杆子干涉别人的地步,没有平白无故关心这件事的道理。
      第二天大课间的周会上,一切都说得够清楚。
      “2017年5月5日早上7时许,我校教学楼三、四楼层主楼梯附近发生一起打架事件,具体事件及处理如下……”
      校长不怒自威的语气让几千人鸦雀无声。有几张面孔在向四周张望,寻找事件的当事人。
      “2017年5月5日早上7时许,2017届高三年级北校02班王景琦与其同学南校19班顾长清,在主教学楼主楼梯三、四层闹事,王景琦无故殴打顾长清,致其受轻微伤。随后两人分别找到帮手,聚众打架斗殴,致王手指骨折。经询问取证,王景琦与顾长清二人对此打架事件负主要责任,二人对上述事实供认不讳。
      王景琦、顾长清身为学生,聚众闹事,违反校规校纪,造成了很坏的社会影响。为严肃校纪,教育本人,警示他人,根据我校《学生违纪处分条例》第六条(二)款、第十二条(二)款之规定,经校长办公会研究,给予王景琦、顾长清全校通报批评,和留校察看处分。希望广大同学以此为戒,希望全体教师认识到此次事件的严重性,对学生进行严肃教育。”
      三年里闹的事大大小小也不少,没见过这种严肃的场面,是个人都能看出其中的严重性。王景琦看上去没有什么难堪的神色,不卑不亢地站直身子,目光偏都不偏一下。
      “哎,我不是说让你看着他吗?”
      解散之后安梓荣突然从身后赶过来,气势汹汹地质问我。这件事跟他也不是没有一点儿关系。打架的时候有人看着了,描述得生动形象,惨不忍睹。只不过像肖宇博这样的是上去帮忙打架的,他是帮忙劝架的,到最后都挨了好几下。
      “我连自己都看不好,没时间看他。”
      他张着嘴还要说些什么,我快走两步,穿过人群上了楼梯。离上课还有十分钟,乱糟糟的,班里有好几个人在问为什么他们两个人平白无故就能打起来。
      “你说一个是北校的,一个是学美术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啊!”
      有一个略微知情一些的女同学一把拽住正大声疑问着的男生,努着嘴示意他不要说话。
      王景琦一声不吭,接着拿起校服外套走了出去。我从后门也跟着溜出去。他很容易找,一个人坐在足球场最高一级的大台阶上,岔着腿向球场张望。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登了上去。他看到我了,没有反应。我自顾自在他旁边坐下。石头的冰凉刺骨的感觉这时候很让人安心。
      “不是说放得下吗,原来还是念念不忘啊。”
      那天充裕的阳光直射下来,是金灿灿而发白的暖色调。他弓着背,低头陷入沉思,额角的头发随着风轻轻摇摆,手里捧满了阳光。他释然地笑着,侧脸的轮廓立体鲜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早就没有了从前顽皮的稚气,从骨子里透出一股淡定和刚毅。
      “你知道吗,上初中的时候,有好多喜欢你的女生。”
      他笑了笑。
      “她们不敢追你,总是偷偷告诉我,说你看上去像是个很薄情的人,就像网络小说里玩世不恭的男主角,不可能有什么真心。”
      他还是没说话,低头开始挑裤腿上的线头。
      “王景琦,其实咱俩认识也很久了。以前处得比亲人还亲的时候,总觉得欠缺点什么,现在莫名其妙地疏远了,反倒觉得自在了。”
      “王景琦,你说是不是都是这样的,原本很熟悉的人,都要一点一点儿走远了。”
      他转过来拍拍我的肩膀。
      “其实所有人都挺孤独的。”
      孤独,这两个字拆开看,有小孩,有水果,有走兽,有蚊蝇,足以撑起一个盛夏傍晚的巷子口,人味十足。夏日的傍晚,你看着空中嗡嗡的飞虫,不远处的狗摇着尾巴穿巷而过,你手中拿着吃剩下的半块西瓜,忽然觉得好像过了半辈子,又好像只过了半分钟。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