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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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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月27号,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终归进入百天倒计时了。
一百天,像一个有魔力的时间限制,所有人都相信在这一百天里会充满无数种可能,会创造无数奇迹。其实平时的每一天跟这一百天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多了一种强迫自己的仪式感。
我见过真正忙碌的人,他们现在每天都围绕在我身边。他们对周遭发生的一切琐碎繁杂有着无法摧残的抵抗力,将外界的一切干扰排除在自己所做的事情之外,每天孜孜不倦又有条不紊地完成一项又一项任务,并且不断给自己加压,不留一分一秒放纵懒惰的时间。他们的眼里没有大喜大悲,没有过多的欢乐或难过,表现不出太多丰富的感情。他们安然而威严,无论走到哪里都自带一股强大的气场和光环。他们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评价,淡定地神色里隐隐约约透露出一个“滚”字。
他们,让空气都加快了前进的脚步,让节奏快得令人窒息。
可是除此之外,我还见过另外一群混杂在这里的人。
“冯老师啊!我焦灼,你给我唱个歌吧!”相君抱住冯老师的胳膊不撒手,“我觉得自己死期将至了!”
可是今天的冯老师脸色格外阴沉。他回过头冷冷地说了一句:“我死期也不远了。”
“你特么一大学霸,跟我说这话有劲吗?”
冯老师轻哼了一声,趴在自己桌子上闷头大睡。这是自从进入三月他就开始有的反常表现。
“诶,你说他怎么了?”相君拉我袖子示意我看他睡死的样子,“比你还能睡。”
“可能,他也焦灼。”我幽怨地也把自己蒙在校服里睡过去。
每天的课前提问,每周的周练,每天六大科目的课表,勤恳而急切的老师,永远如山的作业,周而复始地在我的生活里流转。永远觉得觉不够睡,永远觉得生物不会背,永远在批评与自我批评、折磨与彼此折磨的路上。
有一天一个往届毕业的学长回到我们学校讲话了。
有一天一个什么大学的教授来我们学校讲座了。
有一天一个什么什么大学来我们学校招生了。
有一天。
从前精力多的用不完的时候,从来没觉得事儿这么多过。偏偏到了越是紧急的时刻,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就开始铺天盖地涌过来,让人应付不得。热血坚持不了几天,早就被料峭春风吹得拔凉拔凉的,郁结在身体里几乎要凝固了。
可春天注定是一个躁动不安的时间。
安梓荣他再没有在食堂露面。厚着脸皮去问于宛禾,说是回家走读了,再也受不了食堂重油多盐的菜系。
其实食堂不是所有菜都这样的,他自然应该有不愿意来的原因。
我有时一个人来胡乱吃一顿饭,有时跟相君一起更胡乱地吃一顿,有时懒到连下楼都困难。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自然要舍弃一些。于是渐渐的,蹭相君的手机看八卦的时间被舍弃了,对着蓝天浪漫地放空的时间被舍弃了,和周围人聊天的时间被舍弃了,最终连躺在床上想一想心事的时间都被挤掉,到了一沾枕头就会睡着的程度。
突然那天Mary又来找我,脸上的表情更加令人捉摸不透。
“你爸打电话……”
“我妈又病了?”
她再次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让你回家一趟。”
“老师,”我苦笑着轻轻拽了一下她的衣袖,“我不用回去也行,没什么事儿。”
“不行!”她坚定地瞪大了眼睛,紧紧抓着我的手腕,“你还是回去吧。”
“老师,等我给家里打个电话成吗?”
这通电话一直拖到晚上,拒绝了Mary主动提出地归还电话的建议,回宿舍到公共电话刷了卡,生疏的动作在心底产生了一阵微小的悸动。好像很久没有打过电话了。
“喂,爸。”
电话那边,张老师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几乎找不到正常的音调。我开始觉得异常了。
“你们在医院?”
“没,”他有气无力地答了一句,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医生说,在家养着。”
“那……”只迟疑了一刹那,刚刚马上就要灼烧出的感情便冷却了,“我还回去吗?”
电话那边久久没有声音,随后传来颤抖的叹息。
“回来吧。”
我第二天上完了第一节数学课,才请假去买车票,不知道贺姐究竟有没有原谅我那天在办公室说出的话。
在校门口等了十分钟的公交车,在这十分钟里无聊地数了数,一共遇见八个遛狗的老人,其中三只是泰迪。
在拥堵的路上停滞了三十分钟,汽车鸣笛的声音此起彼伏,欢快得像是一首交响曲。
下了公交车步行十分钟,鞋踩在冰水里清脆地响了一路。
一个小时后,我站在车站售票口。
坐火车吧,不用像上次那么傻了吧唧的。
我买到的是明天上午的火车票。
步行十分钟,回到公交车站,阳光把大块的冰融化了一些。
公交车在路上仍旧臃肿艰难地前行,走了二十分钟,连续遇到两个都是红灯。
我赶在吃午饭之前回来了。
“张一言!”
刚进办公室跟老师打过招呼,Mary突然站起身来,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你爸刚刚打电话了。”
我才想起来,自己走的时候连手机都没有带。我不是故意的吧?我摸着良心问。它不回答。
我只好接过Mary的手机回了一通电话。
“喂,爸。”
没有声音。我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确定屏幕是亮着的。
“爸?”我又喊了一声,这才注意到办公室里的老师都在紧张地看着我,我只好耐心地解释,“今天的车票卖光了,我订的明天上午的车。”
“你妈,”声音颤得几乎辨识不清,“走了……”
“知道了。”我闷声挂掉电话,终于明白老师们看我的原因。
我笑了笑,要回手机,向老师要了个半个月的假条。我转身走出去。
看来,今天要好好收拾收拾东西了。
2.
我没想到自己这辈子第一次参加的葬礼,是一个跟我有着密切关系的人的葬礼。
密切。这个词听起来并没有那么密切。
后来的很多细节被抛在脑后强迫自己不去想,也居然能够一点一点淡忘了,我猜从某种意义上说,忘记比铭记更轻松一些。闭上眼唯一浮现在眼前的是她那张娴静优雅的脸。脸色苍白,像漂洗过的旧衫。我凝视了很久,没有想象中任何强烈的感觉。不恐惧,不悲痛,不崩溃。直到舅舅把我拉开,她的活生生的面孔就要变成焚化后的灰烬和白骨的那一刻,我仍然在想,从前可没见到她这么安静美好过。
四周有一片凄厉地哭声,好多双眼睛在看着我,好像我如果不掉几滴眼泪的话,天下就大乱了。我被感染地掉了几滴眼泪。
张老师的感情表达比我激烈太多了。他像个没有长大的大男孩,低着头耸着肩膀,泪水从他没有神采的眼睛里肆意蔓延出来,划了一脸的道子。他哭得满脸通红,胡乱龇出来的胡渣显得狼狈不堪,斑白蓬乱的头发又多了几分苍老颓丧地气息。
葬礼是舅舅帮忙操办的。上一次见到他,大概在三年前。张老师握着他的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坚强点儿,雁(我妈妈)的后事还得靠你们自家人料理,你还是孩子的依靠呢……”
张老师两眼没有一点儿神韵,布满了绝望的血丝。
张老师蹲在角落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舅,有什么事你告诉我吧,我能听明白。”
一只温热柔软的手紧紧搂住我。“没事儿,有我呢。”
我没想过,那一天唯一让我热泪盈眶、心头酸痛的,是李阿姨这句话。
人陆续地到来,他们沉痛地拉着我的手,表现出比我还强烈的悲哀。我一一答应着,跑前跑后,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听他们的安慰。
有些人开始坐着抽烟喝茶,聊天说笑。这样的人多起来,气氛就有些变。
庄重的场合一旦不庄重了,对当事人来说是一种隐痛,也使场景滑稽起来,模糊了主题,失去了应有的意义。
对于这些人,我产生了本能的嫌厌和恶心。
可是摸着良心讲,葬礼也挺不实用的,活着的人花着重金,死去的人万一感受不到呢。
很久以前做语文阅读题时看到的话在我脑海里一字不差地回放:
人不像树,倒下的时候用年轮昭示着一生的秘密。一个人的离去,往往意味着你和他今生今世注定没有机会在发生其他故事,只能以这种隆重而繁琐、落满了俗世尘埃的仪式,郑重其事地告别。
回到家的时候连伤心的力气都不再有了,愣愣地看着这个空旷的屋子,和从前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一言啊,今天先睡吧,明天再处理别的事情。”
“阿姨,你……”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脱鞋进屋,“你不回家?”
她温柔地笑了笑。“啊,我这些日子一直住在你们家书房那屋,想着也能帮上点儿什么忙。”
张老师的眼睛早就肿得不成样子,咳了好几声才找到说话的发音。“你李姨为咱们家也够辛苦的,这段时间,多亏她照顾你妈……”
“哎,快别说了!”阿姨急忙就要拦住他,“那个,一言啊,你早点儿休息吧,今天也挺累的。”
“哦。”
这辈子没睡得这么沉。没有辗转反侧,没有眼泪,连梦都没做一个。一早上醒来的时候,头疼得像要裂成两半。门把手只轻轻一转,就开了门,沙发上卧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爸?”我轻声叫着,他立刻翻身坐起来,“你昨晚睡在这?”
他答应了一声,就要下地。
“你妈在家躺着的时候,我就在沙发上睡。屋里还有你妈的东西呢,”他咽了一下,“今天收拾收拾吧。”
3.
我推开门。
一切都是原样,又让人陌生得不敢认,整个屋子都是空空荡荡的窒息感。空气中混有一股药房和医院特有的气息,还有很轻很轻的香水味道。
我站在门口不敢进。出神地看了很久,终于迈着颤抖的步子,踮脚走进来。
大衣柜的柜脚有小狗啃过的牙印,那是我上小学时偷偷买回来的狗崽在我家留下的唯一痕迹。当时因为这事儿,我妈痛骂了我一通,过了一周就把它送给姥姥家,后来养了几年不知怎么就死了。我一度觉得,是她的冷漠葬送了一条可爱的生命。
那把实木的靠背椅子,是我妈妈最爱的一样东西。当时姥姥家正装修,她花高价从家具城淘来这把木椅,雕花的椅背透着典雅闲适的气息,像腊月里早开的梅花。可是姥姥惯着我的狗比惯着我还厉害,用土气的毛毯将椅子包裹得严严实实,成为小狗的新居。于是我妈赌气将它要了回来,摆在自家卧室里。那时我还想,我妈是不是有些过分了;然而我此时看它,却突然恨我的狗了,想它怎么能理所当然地糟蹋我妈妈那么宝贝的东西。
还有她的盆栽,她的台灯,她和我合照的相片,摆在床头落了灰的柜子上。她一直骂我年纪轻轻为什么要画眼线,说我不像个学生样子,说她怎么有我这么个女儿。可我死犟,哪怕自己并不是那种张扬的性格,也不肯仅仅去洗把脸,还原回文文静静的模样。
我坐到床上,床头还有她生前放着的杯子、书,和露出半版儿的药。
药盒上的字尤其刺眼。
硫酸吗啡缓释片。
下面还有一行稍小一号的字体。
强剂镇痛药。
我突然眼花起来。
强剂镇痛药。吗啡。缓释。它们无限放大,一齐向我眼前涌来。我似乎听生物老师跟我们一带而过地说起过这些组合在一起的名词。是什么呢?
该死!当时没有认真听讲。可是印象里,这是病情无法治愈时用来麻痹疼痛的,对一般人,相当于毒药。
胆囊炎真的那么疼?吃这样的药。
胆囊炎还是胰腺炎?
为什么自始至终没有人跟我说清楚?
双手颤抖着将药盒一把抓来,很怕是一时出现的幻觉,甚至希望是幻觉。可是不是。凉气变得像利剑一样从后背刺入心脏,一阵剧痛地痉挛。
“啊!”
门锁咔哒一声开了,我惊叫出来,发现爸爸和李阿姨穿戴整齐地站在门口。药盒掉到地上,我弯腰去捡,就在起身的那一刻似乎捕捉到他们两个人脸上都有着微妙的神情。
“在这想什么呢?先吃早饭吧。”他笑得那么亲切,跟昨天哭得一塌糊涂的状态判若两人。我从没见他对我妈这样笑过。
“我妈的药?”我举起手,手心里被汗濡湿,很怕听到他的回答。
“呃……”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他没有回答。
“你看着她吃的?”
看到他模棱两可的复杂又诙谐的表情,我好像能感受到太阳穴的剧烈跳动。
“你们……你们允许她吃了?”
我想大叫,想大哭,想破口大骂。血液全涌进我的脑袋里,让人头皮发麻。
“你们给一个胆囊炎的人吃镇痛药啊!”我竭尽全力发出最大的音量,眼角几乎要开裂,愤怒燃烧在整个胸腔里,足够将面前的一切夷为平地。
“一言你不要吵,你听我说……”
“你别解释!”泪水跟着歇斯底里的咆哮一起喷薄而出,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量。我想冲过去狠狠地质问他们,可我双腿开始发软,汗毛冷得立起,心跳快到眼前发黑,甚至一瞬间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我妈这就叫吃错了药吧。我讽刺地想。那是不是说,她原本可能还好好活在这里的?是不是意味着,从今以后在我生命里要永远残缺的那部分原本有机会补救,我心底这么多天来无法释怀、压得我透不过气的剧痛原本可以不存在?
我用手狠狠地指着对面这两个人,有着无以复加的怨愤和无力感。
“你们,你们,”终于,眼泪还是打碎了我全部的刚硬,“你们这是谋杀!是谋杀……”哽咽声在这种时候听起来尤其无力,无力而且窝囊,楼下传来的汽车声显得更加刺耳,把这间原本可能成为我的全部寄托的屋子变得紧张而悲壮。
他们脸上的表情复杂多变,我在脑海里想到了一切可能的情况,也在他们的表情中看到了所有丑恶、阴暗、危险。
双腿开始有力气了,我向他们的方向径直走了几步,怒气里,他们的身材都变得和人格一样渺小而卑劣。
我咬紧牙关,紧攥着拳。“我一定会把账算清楚的。”
在这一秒内,我设想了他们可能有的一切反应:困惑,否定,大声叱骂我没有搞清楚事实最好,或者抱头痛哭,忏悔,声泪俱下地承认是他们的过错。
什么都没有。
面前这个男人只是木木地站着,欲言又止,那么冷酷又不近人情。
“爸!”我喊得肠断心碎,急切地盼望着他有一个明确的回答,“那可是我妈!你倒是解释清楚啊!”
他还是没有说话,半张着嘴,木然得像一个陌生人。
我想,我已经得到了答案,一个最不愿意接受的、万念俱灰的回答。
“我他妈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你们大人怎么他妈活得这么恶心呢!你对得起我妈吗?”
李阿姨伸出胳膊要拉住我,我使劲甩开她的手,恨不得反手给她一巴掌。她流露出惊慌诧异的眼神,这种假惺惺的眼神现在看起来简直恶寒。她大概就是电视剧里经常出现的两面三刀最恶毒的那种女人。我要是编剧的话,一定给她安排一个最悲惨最恶毒的下场。
我直指她的鼻尖,听见男人在旁边厉声呵责,不知道该辛酸还是嘲笑,愤怒撕心裂肺,足以让人丧失理智。
“我告诉你李璐,你永远别想好过。我真他妈想一刀捅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