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奇谈》竹杖轻马

13、儿女情义长，英魂归故里。（五）

　　世事总是残酷的，老天爷并没有给这对新人多少蜜里调油的机会，朝廷招兵的通告就来了。

　　派来的还是上次那个畏畏缩缩的小将军，朝廷已经腐败的不成样子了，留了几个不是门面的门面儿撑着。

　　他身后跟着一溜儿穿黑甲的士兵，人人手持一把红缨枪，那些被鸦片腐蚀过了的身体站得歪来倒去，参差不齐，像地里随风飘摇的芦苇杆子。
　　隔着老远，众人都能闻到他们身上一股颓败的气息。

　　众人对他们的到来并不怎么欢迎，大家在露天的空地上围了一圈儿坐着，正中间码着那一堆士兵，被一堆虎背熊腰的汉子围着，四面八方水泄不通，压抑的气氛让将军频频插着脸上的汗水。

　　这些人一致对外，男女老少都牵扯着脸上的肌肉，做出了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把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士兵吓得两股战战。

　　可大家心里也明白，这一场战役不可避免，华夏这片泱泱大国安逸得太久了，造成了这片土地上的人唯我独尊的思想。
　　至唐朝盛世以来便逐渐衰弱，清朝这些人脑子也不知怎么想的，闭关锁国了这么久，与外界脱了联系，以前引以为傲的四大发明现在却成了外国人所拥有的东西，简直是让人啼笑皆非。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他们都明白。于是越明白就越看这群草包不顺眼。
　　士兵身上的铠甲是上好的，手里握着的红缨枪也极为锋利，可就是穿在这一群人身上，竟也穿出了一种弱柳扶风之感，还比不过他们寨子里的女子。

　　就像一群病殃殃的柴狗，流着哈喇子，摇着尾巴，四处求人施舍可怜。
　　实在是让人信任欢喜不起来。

　　苗王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上，看着下面的这几个歪瓜裂枣，头疼了许久，最终许多愁绪化成了一声无言的叹息。

　　所以人人都说乱世出英雄，可再好的良马也得有伯乐，人人都想当英雄，但英雄哪有那么好当？

　　就像现在，他苗家寨的男儿拿出去都可以一挡十，可现在这世道，却是注定要栽在朝廷那些酒囊饭袋的手里。

　　苗王有远见，也长过几分见识，外国人鼓捣出来的那些东西他是见过的，百米之外就可以让一个人粉身碎骨，化成天上的飞灰。

　　纵使男儿有万般豪情，不惧艰险，可区区一杆红缨枪，又怎能抵住那些洋枪大炮？

　　这注定是一条你死我活的血路，要想保护住这片土地，总得有人当前锋，总得有人做基石，后来的人才能一步一步踩着他们，爬到最高的顶点。

　　时代在发展，清朝一定会灭亡，但他们的牺牲并不是完全没有意义，他们都在等，等新的华夏因为他们的血他们的泪，重新醒悟。

　　所以说并不是没有办法，就算那帮洋鬼子来势汹汹，他们也要凭着一双手，撕开一条活路。

　　给下面即将出征的男人们说了几句激励人心的话，又让他们与彼此的家人互相温存了一会儿，苗王便让人搬来了提前准备好的炉鼎。

　　那鼎极大，三个壮汉合抱都围不过来,四四方方的，每一个角上都顶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青牛，被保养得极好的鼎泛着属于铜器的光。

　　这个还是当年皇帝赐给他们苗家寨的宝物，用尽了能工巧匠，造价不菲，从老远的京都一路运送过来，表示对苗族人的厚爱。
　　因为是御赐之物，所以一般不轻易拿出来用，只有在每年谷物丰收之时，才舍得拿出来祭祀一回。

　　现在鼎中不再是往年的五谷杂粮，祭祀将写有每个男子生辰八字的红色布条在空中用火把点燃，快速放入鼎中，在面前插上六只香烛，飘渺的雾气围绕在旁边，经久不散。

　　苗王跪在前面，面朝着苗家世代依靠的高大山林，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掷地有声的道。
　　“我苗家世代依山傍水，信仰供奉着山神，现我男儿，即将远征，吾为其供奉长命灯，燃百日，望能护其平安。”
　　——
　　“不求能凯旋而归，不求能衣锦还乡，不求能加官进爵，只求……能让我苗家男儿回到故乡，能站直了入堂。”

　　他举着酒杯，倾诉了一腔的豪情壮语，化为浓烈的酒香，飘散在人挤人的地上。
　　“来，干了这杯酒！”

　　男子们在下面站了一排，被这翻悲壮的言论，激得回不过神儿。
　　良久，他们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苗家人信山神，也信自己的本命神，他们每个人的脖子上都带着属于自己本命神的朱砂佩，朱砂本就不是玉一般冰凉，一直被用来驱邪除魔，阳气极重。此时贴在他们胸膛上方，与跳动的心脏混合着热度，灼热的仿佛一块烙铁。

　　这烙铁落在他们心口，混着一腔的家国情怀，伴着他们一路离去。

　　亲人们送着自己的将士远去，在苗家寨的四尊石狮子门口依依不舍的道别。

　　芦璞穿着当日成亲时的火红礼服，带着重重叠叠的发饰，自远方娉婷的走来。
　　众人不知她此番举动是何意，纷纷好奇的转过头来，看着这一对新人。

　　嫁衣如火，他们仿佛又回到了新婚那天。
　　“一蒙，你此去必是凶险重重，咱们成亲的时间太短，我没能尽到一个妻子的职责”
　　对着前方穿黑甲的男子，她紧紧上去拥住了他，铁甲是冰冷的，但那如擂鼓的心跳声却透过层层铁片传过来。

　　“一蒙，咱们的婚礼太过于草率仓促，等你回来的那一天，我们再置办一场盛大的婚礼可好？”

　　一蒙嘴笨，不知道说什么，此时只想脱了厚重的铠甲，仅仅拥住怀里的人儿，急出了一身汗，憋半天终于憋出了一个字。
　　“好……”
　　“那……我穿着嫁衣等我的英雄回来。”
　　“好……”
　　“去了以后切记不可逞强，国家或衰败也好或灭亡也好，我只要你回来”
　　“好……”

　　二人拥在一起许久，芦璞絮絮叨叨的跟他讲些有的没的，声音越来越低，语气也越来越哽咽，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她打小便生了一副傲骨，骄纵好强的很，小时候打架划过一尺长的口子，她没哭。成人礼的时候独自上山面对豺狼虎豹，她没哭，现在抱着面前的这个男人，把以前攒下的泪水在今天一起放了出来。

　　其实她知道，此番便是生死殊途，但她还是想抱着不足一成的希望，在这个地方苦苦等着她的良人。

　　看着自己的亲人随着军队远去，出了苗寨的门，跨过了前面蜿蜒的小溪，翻过了远方微微隆起的山丘，进到了远方的大山里，逐渐看不到人影……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刚开始是有些微微的抽泣声，到最后慢慢的转为嚎啕大哭。
　　这里面有两鬓斑白的老妇人，有嗷嗷待哺的幼童，有苦苦痴守的妻子，家里的顶梁柱一下子就塌了，众人心里皆是慌乱和迷茫，种种心绪在心里翻起浪涛，找到出口便顺着眼眶蜿蜒而下。

　　怪谁呢？怪这残忍的世道，怪这纷乱的战火，让他们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人。

　　芦璞转身往回走，眼泪哭多了就流不出来了，她的心渐渐转为平静，一蒙走了，自己得照顾婆婆。兄长他们走了，自己得照顾父母。
　　又怎能红着眼眶让他们再次伤心欲绝呢？

　　她是一个奇女子，做事看似荒诞不羁，实则却至情至性，她说会穿着嫁衣等待自己的良人归来，便真的会这么做。

　　至此，苗家人时常能看到一道火红的身影，游走在田地之间，收获着新一年的粮食。独自提着一把刀，扛着一张弓，出入于深山老林之间。

　　两家人的重担全压在这一个女子身上，女人能做的事她能做，男人不能做的事她也能做。
　　她就穿着那一身火红的嫁衣，每日描绘着最美的妆容，捂着那一颗仅有一点希望的心，期待着有一日自己的良人能回来……
　　那时她还是新嫁娘的模样……

　　一蒙走的时候正直入秋，月色凉如水。他卧在行军的帐篷里，听着远处传来的梆子声，一声，两声，默默的数着时辰。

　　他们已经走了两天，在行一天半的时间便能到达战场，现在他们在城外的一片空地上驻军扎地，地上坑坑洼洼，有着被大炮轰过的痕迹，到处硝烟起，他们一路走来，看得最多的便是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心中感到无比凄凉的同时，他又暗自庆幸，还好，遥远的家乡并未承受到太多战争的侵扰。

　　自己实在有些想家了，今晚的月亮尤其亮，丝丝缕缕的光透过帐篷挤进来，他伸出手，月光将身上的毛发照得纤毫毕现，他想起了芦璞嫁与他后的那段为数不多的日子。

　　他一个粗糙的汉子，身上的衣服经常会这儿破个洞，那儿露个缝，芦璞还未嫁过来的时候，是他的母亲帮他缝制衣服，只是母亲年纪大了，手脚有些不便，拿不住细小的绣花针，衣服便缝的粗糙简陋，针脚不齐。

　　芦璞过来后，便自主接了母亲的活儿，每日坐在昏暗的油灯下，一边逗母亲开心一边为他缝补破碎的衣物，那双拿过刀搭过弓的手拿起针线一点也不突兀。在灯光的照射下镀上了一层暖暖的光，一时间竟有一丝岁月静好的安逸感。

　　一蒙惊奇，原以为像她这种大家闺秀，除了性子好强能扛枪扛棒之外，应该是什么家务活也不会做的，却未想到能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好奇的问她，她转过头笑道。
　　“这有何难？你可别小瞧我。”
　　…………

　　回过神，他晃晃脑袋，嘲笑自己思绪竟不知飘到了哪里……
　　月亮明晃晃的挂在天上，虽然身在异乡，但好歹有同一轮月亮愿意为他照明。

　　夜色寒凉，一阵不大不小的风随着如水般的月光淌了进来，吹起人身上的一阵鸡皮疙瘩，一蒙蜷了蜷身子想。

　　如果这风能知我心意，便请将我平安的消息带去故人身边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这句话有没有很美？(〃?〃)
原谅我让一个8尺高的大汉想出了这么文绉绉的一句内心话，因为实在太喜欢这句诗，感觉这意境也还比较符合哈，于是便生搬硬套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