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年光》梅时雨深

19、清明节三

　　“其实，你的父亲曾经借给我一笔钱，虽然他说不用还，但现在看你们家这么困难，我良心上过不去，想还给你们。”在司空华的父亲去世一个月后，两名青年男子拦住了背着柴火准备回家的司空华，对她道。这两名男子平日里游手好闲，是县里出了名的懒汉，很难相信父亲曾经会施舍钱财给这种人，司空华盯着满脸诚恳的两名男子，十分奇怪，不过，父亲也曾经帮助过温家母子，记得温家母子刚来这个郡县时由于随身携带刀具，甚至被人谣传为杀人犯，几乎所有的人都躲着他们，只有父亲慧眼识人，知道他们不像长得那般凶恶，并接纳他们在自己院子里住下，在后来的接触中，司空华才知道原来温家母子是屠夫，惯于杀猪，所以戾气才比旁人重，虽然她们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但实际上十分容易相处，而且知恩图报，父亲的葬礼多亏有她们帮忙自己和母亲才不至于忙乱无措。而且，自己的家现在真的很需要一笔钱，她抬头仔细地看了那两人，他们竭力微笑着，让自己看起来温和友善，再想想自己家现在的困境，司空华不再犹豫，道：“好，谢谢。”
　　那两名男子见司空华答应了，喜上眉梢，又温声细语道：“由于没有住所，所以我们一直把自己的积蓄藏在一个地方，就在不远处，你和我们一起去一趟吧？还有记得不要把那个地方告诉别人。”
　　司空华又迟疑了，但最后，她还是点了点头。
　　后来，司空华无数次回想那天下午，不断地假设自己那个时候如果拒绝了那两名男子不怀好意的请求，该有多好，这样的话，自己就能少掉很多个独自垂泪泣血的夜晚以及永无止境的痛苦，也不会变得畏惧异性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那一双双眼睛，一寸寸目光，都让她惊恐不已，她处于崩溃的边缘，时时刻刻都想放声尖叫！
　　那天，太阳已西沉，司空华还没有回到家中，弟弟已经睡着了，司空衡打着哈欠，和母亲一起坐在门槛上等姐姐，最近的早饭和午饭掺了很多野菜和糟糠，十分难吃，可司空衡每次都会把自己的那份吃的干干净净，但是他常常刚吃过饭没一会儿又饿了，现在离吃午饭已经过了三四个时辰，他已经感觉不到饿了，只是胃部正在泛着酸水，一股灼烧般的痛感从他的胃部传到大脑，让他坐立难安。往常这个时候，司空华已经捡完柴火从山里回来，在司空衡接过柴火的瞬间，司空华会顺手把采来的野果塞进他的嘴里。酸酸甜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这是司空衡饥饿寡淡的一天中最大的慰籍。
　　光是这么想着，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司空衡沉浸在自己微不足道的快乐中，突然感到一股凉风扑面，他抬头一看，夜幕中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女鬼冷不丁飘到自己面前，用一双没有生气的眼睛盯着自己。他吓得大叫一声，这声音惊醒了体力不支正在打盹的母亲。母亲睁开眼睛后愣了片刻，随后大哭，她抱住那名“女鬼”道：“阿华，你这是怎么了，发什么事了？”
　　经母亲这么一说，司空衡才认出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姐姐，不过此刻姐姐的样子和平常相差甚远，她软弱无力地依附在母亲身上，眼睛变得空洞无神，宛如一个没有了灵魂的布偶。母亲在司空衡的帮助下轻手轻脚地把司空华扯进屋，随后掰开司空华的嘴，灌了几口井水。司空华这才恢复了一些精气神，但她立刻把井水和今天吃下去的东西一起吐了出来。司空衡忧心忡忡，小声地唤了司空华一声，司空华呆呆愣愣的，转头看向司空衡，眼睛里又重新燃起光芒，但却透着癫狂。她突然摇摇摆摆地冲到房间里堆满杂物的一个角落，翻寻着什么。司空衡连忙跟过去，却发现正在杂物堆里四处搜寻的司空华的十根手指早已血肉模糊，只有在坚硬的物体上持续抓挠才会留下这样的伤痕，而姐姐到底承受了多大的痛苦才会连十指连心之痛都不在意了呢？这是年幼的司空衡无法想象的事情。
　　司空华终于翻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她用尽力气掀开父亲旧箱子的盖子，拿起几本书往司空衡的脑袋上按，她按的那么狠以至于让司空衡连连后退，最后倒在吱呀作响的木床上，碰到了正在睡觉的三弟，最小的弟弟清醒后立马放声大哭。在一片哭声中，母亲拉开司空华，哀求道：“阿华你这是在干什么？有什么委屈和我说，不要拿弟弟撒气。”
　　司空华从母亲怀中挣开，张开嘴，用嘶哑干涩得像吞了碳的声音道：“闭嘴！”
　　一瞬间母亲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道：“阿华你说什么？”
　　司空华道：“从生下三弟后，你的身体就变得的病怏怏的，就算告诉你我遭遇了什么，你也什么都做不到，你是个无力的女人，无能的母亲。”
　　母亲听到这番话，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抽搐了一下，她原以为丈夫死后，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刺痛她的心，但诛心之痛不期而至。
　　就算是司空衡也知道司空华这话说的过分了，他朝她大吼道：“姐！”司空华看着弟弟稚嫩清透的脸庞，捡起书，一步步朝他迫近，控诉道：“自从父亲死后，我面对着周遭那些恶棍豺狼，没有一天不感到害怕，可回过头来，我只能看到两个年幼的弟弟和衰老疲惫的母亲，所以我不得不挺身而出，可这世界对女子的迫害要比对男子的多，为什么世界上会有一些禽兽不如的人呢？我每天，就像活在地狱和坟墓里。但是我们家还是有希望的。”说到这里，她眼中又透露出癫狂，她将书狠狠地按在司空衡的脑袋上，好像这样就能把书中的东西都拍进司空衡的脑袋里，道：“读书，功名，这是现在我们家唯一光明的未来，我无比地憎恨如今所处的世界，这个世界充满了贫穷与罪恶，让人不顾一切地逃离！”她说完，又发出一声干哑的嘶吼，仿佛炼狱中不甘沉沦的鬼魂的呐喊。随后，她精疲力竭倒在床上，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很微弱，就像死了一样。
　　母亲替司空华擦拭完身体后，这一家人像往常一样挤在一张床上逐个入眠，司空华在这一夜的梦中，不断地呼唤“父亲”这两个字，可她的父亲已经不能再回应她了。在这一个多月里，虽然要强但不失体贴的姐姐一下子跨越了少女时代，她瞬间老了十岁，变成了一个泼妇，现在听到姐姐的梦话，司空衡才如梦初醒，意识到原来姐姐也曾经是父亲的掌上明珠。
　　母亲认为司空华遭受了如此严重的伤害，至少要用几个月的时间才能缓过来，但是司空华卧床三天后就起身，拖着还没好全的身子在院子里磨刀，这把刀是温家母子留在这里的杀猪刀，刀身细窄狭长，上面还沾着血长有铁锈。打磨好后，这把刀又变得锐利起来，闪着流畅的光，它重获了新生。七天后，身体底子好的司空华已经痊愈得差不多了，她手里缠着厚厚的绷带，把杀猪刀别在腰间，出了门。司空衡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她身后，生怕她一冲动做出要让自己偿命的事。但跟了她一天，司空华都只是在做往常该做的事情而已，这样持续了几天，司空衡逐渐放下心，转身去照顾生病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