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野犬]港口的魔物》露奈luna

2、中

　　翠就如同她所宣称的那样，神出鬼没。敦经常在某个不期然的时间段和地方听见她和自己打招呼，寻声望去，便能看到她从黑暗里钻出来的伶俐身姿。
　　偌大一个横滨，似乎哪里都有她。
　　敦不知道这样的一个小个子女孩是怎么生存下来的，但她似乎深谙流浪之道，每天都面带笑容地在鱼龙混杂的横滨四处穿梭着。

　　她像是暗夜中一只不会伤人，只会对人恶作剧的小恶魔。有时能帮敦一些小忙，有时又会让敦感到哭笑不得。
　　不过，这样也好，他想。
　　当无数只手将自己拉向看不清楚的黑暗深渊时，甚至会有种连心髓都渐渐从身体抽离的感觉。那种深不见底的恐惧——好好的花季少女，谁会想要体验呢？
　　敦太弱小了，即使拼尽全力，侥幸将泉镜花拉到阳光下，却依旧改变不了他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处境。
　　翠若安于此道，还能够勉强生活，或许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这天，他深夜才从侦探社出来。时针转过了十一点，商业区仍然灯红酒绿，藏在店铺深处的靡靡之音似乎从空气的振动中缓缓扩散开来，让静谧的夜色也染上了一丝酒香。
　　敦不知道自己为何变得能如此敏感地察觉到周围属于大人的世界，可能是加入侦探社之后见识过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情。他专心地目视前方，悄悄穿过商业街，然后在街角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两簇马尾。

　　他感到似乎有血气冲上脑门，没有多做思考，跟在那个身影后面转过弯——然后猛地冲上去拉住了她的手腕。
　　“呀！”
　　翠的身体一抖，亮晶晶的眼睛茫然地环顾四周，才发现抓住她的是敦。
　　敦用力夺过她握在手中的塑料罐，指尖触碰到一片清凉。
　　这是啤酒——翠这样的小姑娘怎么可以喝啤酒！？
　　罐口已经打开了，因为他的大力动作，气泡裹着啤酒冲出罐口，洒在他的手背上。敦有些气急败坏地喘息着，却没想好要怎么对她开口才好：是发火吓吓她？还是应该耐心教育？一时只得站在原地，和她大眼瞪小眼。

　　翠怔怔地移开视线，看液体顺着少年骨骼分明的手缓缓流下，淌在暗色的地面上，酒精独特的气味隐约蒸腾在空气中。
　　沉默过后，敦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
　　“……你从哪个便利店买的，带我过去。”他发觉自己的嗓子有些喑哑，“店员怎么能卖酒给你？”
　　心中一声叹息，对一个流浪的女孩，责骂有用吗？敦很清楚，作为混迹横滨的流浪儿，她听得最多的就是责骂。

　　“这酒……不是我买的，是别人给我的。”翠垂下眼帘。
　　“谁给你的？”
　　“朋友。”她补充道，“流浪的那种。”
　　敦立刻在心中描绘出一幅肖像画。胡子拉碴、没精打采的大叔，还戴着一顶用来假装文艺青年的破帽子，帽子下的眼睛闪着精打细算的光，嘴角的笑容不怀好意。
　　“……那更不行！”

　　*** ***

　　离商业区只有十分钟距离的公园像是被隔绝在霓虹灯之外。夜深人静中，只有野猫从树丛后面露出一只眼睛，警惕地看着长椅上的两道人影。
　　“谢谢大哥哥。”翠笑眯眯地接过他递来的果汁，捅入吸管后自在地喝了起来。
　　敦仍然有些气不过，抱着手臂坐在她身边。
　　翠说自己还没有开始喝，总算他没有来晚，但这个看上去很聪明的少女却让他怎么也放不下心来。
　　按理来说，流浪长大的孩子并不缺乏警惕心，甚至应该比泡在糖罐里长大的那些孩子更加能预知危险。但翠怎么就能心安理得地收下别人给的啤酒，甚至还心这么大地要喝呢？

　　“怎么会有人要让未成年少女喝酒啊！肯定是有什么不良企图，听好了，绝对不可以相信他！”
　　怒火无处发泄，敦忍不住想象着脑海中那个流浪汉的样子，不放心地对翠忠告再三。
　　许是过去的经历至今仍在作祟吧。否则敦也不明白，为什么明知自己没有将她拉出黑暗，保她吃穿不愁的能力，却就是无法装作没看见。
　　话音刚落，翠忽然松开了衔在口中的吸管，诧异地歪头看着他。
　　“大哥哥，你该不会——以为我是女孩子吧？”

　　“……欸？”

　　敦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还好，心脏还在跳。

　　她说什么？不对，他？

　　他！？

　　“你……你……”敦怔然地看着翠，“是男孩子！？”
　　翠微微低头，露出满脸害羞，手指也不安分地卷上马尾，忸怩地组织起措辞来。
　　敦惊愕地瞪着对方。
　　现在这个时代，男孩子想留长发扎马尾并不是什么罪过。等会，所以，初次遇见时他才穿着男生制服吗？说起来——几次遇见翠，敦也从没见他穿过裙子。
　　本以为这不过是为了活动方便，但……
　　过去的事情都被串联起来，敦小心地瞟向身边的翠——除了大约还未变声的音调听起来细腻恬淡，要说这是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凭世间之大恐怕也能找出不少这样娇俏的长相。
　　难道，一切都只是他自以为是……

　　“大哥哥，”翠又叼着吸管向他靠过来，“要不要确认一下？”
　　“确认？”
　　敦的呼吸一滞。只见翠轻巧地捉住他的手腕，带着他的手掌朝那曲线柔软的身体凑去。
　　那质地粗糙的布料底下仿佛藏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黑洞，敦感觉时间的流逝似乎变得暧昧不清，意识朦胧之中，他的掌心被一寸寸吸向那含苞待放的胸部，只待他指间触碰到……

　　……

　　……含苞待放？

　　“哇啊啊啊啊啊啊！！”
　　敦慌乱地挣开翠的手，想往后退开几步，却一下退到了长椅之外，扑通一下跌倒在地。
　　“翠，你、你……”
　　身体如同在发烧一般，他茫然地用手背摸了摸脸颊，也不知是哪边的肌肤烫得人呼吸困难。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翠已经笑得东倒西歪，干脆身子一横躺在了长椅上，“骗你的。你真是可爱啊，大哥哥！”
　　她巧克力色的长发从长椅边缘垂落在地，卷曲的发尾扫过公园地上的尘土，溅起一串又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敦强忍着羞恼，用胳膊遮住自己泛红到耳朵根的脸，拉住她的衣领把她纠坐起来。
　　又在拿他寻开心了！

　　“不管是男是女，”敦清了清嗓子，坐回长椅上，“未成年就是不能喝酒啦！”
　　没有回应，他疑惑地等待了两秒，看向身边的少女。
　　她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咬着吸管，察觉到他的视线后便似笑非笑地叹息一声。
　　“原来你一直当我是未成年啊……”

　　“……欸？”
　　敦一怔，然后马上回过神来：“真是的，又在耍我了！”
　　真是个喜欢玩弄人心的恶魔——！

　　翠又哈哈大笑起来，她眉眼弯弯的笑颜在月光下折射出灿烂的光泽，仿佛比平时更加稚嫩。
　　而稚嫩过后，有几分温柔的阴影从那玲珑的眸光中溢出，缓缓铺洒在眼角。

　　喝光了的果汁盒子被轻轻放在两人中间，翠听敦讲着侦探社的同僚们那些轻松愉快的故事，不知不觉间眯起了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敦瞥了她一眼，没再继续说下去。只听翠模糊的声音比平时要低了几度，似乎已在半梦半醒中：“其实今天呢，是想喝酒的心情……”
　　夜晚开始碾过商业区的彩灯，城市逐渐入睡，呼吸渐浅。
　　无声的苦笑，如同杂草丛中盛开在夜晚的花朵，无人知晓。敦不知道翠每天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又和她的朋友们有什么样的来往，如果他是翠，而酒精能短暂地麻痹来自黑暗中的恐惧，或许他也会有伸手尝试的欲望。
　　“该走了，翠，要睡觉也不能在这睡啊。”
　　敦当然不清楚她平时都住在哪，只好把她摇起来。少女揉了揉眼睛，嗯啊一声，随他站起身来。
　　目光相碰，她看向敦的双眼还有些茫然，深处闪烁着碎钻般的信任。敦对上她的眼，不经意间却被那碎钻晃花了心。
　　不知怎的，一句话不假思索地便说了出来。
　　“等你能喝酒了，我就陪你一起喝。”
　　到时敦也早已成年了。
　　和人约定等她成年后一起喝酒，约定——一个甘美的单词，融入血液，让他的心跳莫名地加速。

　　翠望着他，忽地笑了。
　　“那约好了。”
　　她伸出小指，夜空中的月亮无声地见证她与敦的指节相触，拉钩约定。

　　*** ***

　　“内情？”
　　午休时间，从外边回来的太宰喝着咖啡，边和敦说起了上次港口黑手党和国外组织的那场乱斗。
　　“本来港口黑手党只是押收了那批药物，谁料贩药组织雇了人想要偷偷把那批药夺回来。”
　　“雇了人……什么人？”
　　“一个叫丘路子的诈骗师。”
　　敦茫然地看着太宰，自己所看到的世界果然还不够大，骗子也能变成职业了。
　　“若只是这样还好，可港口黑手党甩出巨额策反了那个诈骗师，于是丘路子反而吐露了贩药组织的所在地，”太宰神秘一笑，“结局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两者激突，结局则是夜晚港口的尸山与血泊。
　　仿佛有根针顺着天灵盖轻轻扎入神经，敦感到浑身一激灵。不愧是被称为诈骗师的人，丝毫没有诚信可言，居然在赚钱的勾当上也能翻脸不认人。
　　海风的气味从记忆中苏醒，敦忽然想起了那个从黑暗中站起身的少女，朝自己侧过头来时发亮的翡翠瞳孔，聪慧灵动。

　　“下文？”原本靠在桌边假寐的乱步忽然抬起头，“总不会只是八卦一下吧？”
　　脑海中的景象被他懒洋洋的声音打碎了，敦将刚才支离破碎的想法扔到脑后。
　　怎么可能呢。

　　太宰心领神会的轻笑让午休时间安静的事务所悄然活泼起来，一张薄薄的纸出现在他指间，被空气轻飘飘地托到了敦的面前。
　　伸手接过，书文右下角赫然是政府的印章。
　　“新药似乎还是从其他途径流入了我国，政府密令，委托我们从港口黑手党那里把他们手上的药全数要来。”

　　刚才那些都是早上在他们那听来的——太宰轻描淡写地说，而敦则已经开始想象如何从态度强硬的港口黑手党手中“要”东西，然后心下暗自发起了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