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野犬]港口的魔物》露奈luna

3、下

　　鲜血不知不觉已从额头滑落，然后逐渐凝固，将睫毛一根根染红。敦凭借意志力拖着无力的双腿，在忽明忽暗还泛着暗红的视界中，一步步走向通往市区的路。
　　以目前的身体，再怎么说他也不可能单独返回事务所。尽管在意识深处敦也清楚自己应该联系同伴们，找人过来帮忙，但是大脑却如同陷入了停机状态一般，朦胧而飘忽。
　　现在给身体发出“前进”这个指令的究竟是大脑中的哪个部分呢？
　　也许是他手中抱着的箱子——里面装着令无数人魂牵梦萦的新药——在告诉他，必须将好不容易到手的目标送回去。
　　也因此，老虎的巨爪有力地扣住这价值连城的箱子，斑斑血迹却将雪白的皮毛凝结成一团团发硬的杂草。
　　他在变强，其他人也在。再加上这次某种意义上算是侦探社主动挑衅，能从芥川手上活着回来，可能也是侥幸了吧。
　　大片血迹从腹部的血洞流出来，将他的衬衫染成了诡异的花纹，然后渗出的血迹又粘在了雪白的手提箱上。异能力正在缓缓修复身上的伤口，然而大量失血却依旧在一寸寸剥夺着他的体力和精神力。

　　不知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敦摔倒在地，再次撕裂的伤口剧烈地疼痛起来。锥心之痛连动五脏六腑，反倒叫醒了已经混沌的意识。
　　回去之后，该不会又要被抬上与谢也医生的手术台了吧——脑海中猛地划过这样的想法，敦在浑身发抖中爬了起来。不行，他还能自我抢救一下！
　　这时，联系同伴的想法终于从意识的深层逐渐浮上海面，敦甚至不记得解除异能力，想用颤抖的爪子去摸口袋里的手机。

　　“敦君。”
　　一片柔和的影子洒在身上，伴随着温和的呼唤，敦仰头望去，看见了那穿着风衣的长身男子。
　　“太宰先生……”他的名字呢喃出口，紧缚心口的紧张与不安顿时如烟消散，“为什么……你会……”
　　太宰蹲下身来，与敦视线齐平。
　　计划中，交涉失败后，他和国木田应该在港口黑手党的另一个主要据点，负责吸引以中原中也为首的大部分武力，否则敦绝不可能趁警备松懈，单身潜入港口黑手党控制的码头，“要”到这批药。
　　敦不太确定自己的战斗究竟花了多久。斜落的夕阳为太宰的脸打上一层透明的柔光，让原本就气质阴柔梦幻的太宰显得更加遥远了。
　　“难为你了，做得很好。”他轻轻拍了拍敦的肩膀，“不用再担心了，走，我们回去吧。”
　　他揽着敦的腰站起来，然后从敦的手中拎过手提箱。虎爪上快要结块的发黑血迹蹭到了自己手上，太宰也并不在意。

　　柏油路上的人影一前一后。
　　太宰领头前行，他背过身的侧脸慢镜头般在敦的眼前一帧帧播放——电光石火间，一个恐怖的念头在敦的心中炸裂开来。

　　“等等！”叫喊使他干涩的嗓子发痛，但敦甚至没有咳嗽的时间，“为什么……”

　　太宰停下脚步，疑惑地回头看他。

　　“为什么……”

　　刚才已经烟消云散的恐惧在此刻重新聚拢，心头压上一朵不知名的暗云，重得令人呼吸困难。

　　“刚才你碰到我的手臂时，我的异能力没有解除……太宰先生？”

　　太宰暗色的眸子不易察觉地睁大了几分，转眼便被柔顺的额发所遮挡。

　　“——不，你到底是谁？”

　　声音隐约地发着抖，敦压下了心中的恐惧，没有功夫在乎不够明晰的视线，双眸紧锁面前的男人。

　　太宰的异能力「人间失格」会消去他碰到的一切异能力，绝无例外。
　　眼前的男人不是太宰，他是谁？

　　“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比较好，我只是一个骗子而已。”那人怜悯道。
　　敦听到自己愈加沉重的呼吸声。
　　沉默中，他将一直在意识深处漂浮的那个可能性，缓缓带上了海面：“……丘路子？”
　　“是。”丘路子痛快回答的同时身子起落，退到离敦五步远的地方。
　　区区五步远的距离，平时的敦可以瞬间反应过来，扑过去夺回箱子。然而现在明明他脑中反应过来了，身体却有千斤重。蹒跚着朝他走去，敦勉强从胸腔挤出浑浊的空气：“把箱子还回来……”

　　远处转动的大风车卷走了最后一缕夕阳，接踵而来的夜色从天空与大海的分界线开始，渐渐吞没了墨蓝色的海面，海边的红砖仓库，青灰色的柏油路——与面前的人影。
　　他的表情也逐渐隐没于黑暗中，用太宰治漫不经心的口吻说着丘路子的故事。
　　“抱歉了，为港口黑手党拿到这批药，这是我的生意。”

　　“生意？”敦跪坐在地，气急中伤口又开始淌血，“为什么背叛了贩药组织，港口黑手党还会相信你？”
　　丘路子笑了，那开朗的笑声穿透耳膜，让敦有种不可思议的熟悉感。
　　“传闻不能轻信啊，告诉你一件好事。”
　　他的语调天真烂漫，像是一个倾诉秘密的孩子。

　　“港口黑手党委托我查出药物流通的地下联络方式，以便于他们拦截；然后去做双面间谍打探贩药组织的接应地，好将他们赶出横滨……”丘路子耐心地说，“我呢，做生意可是很有原则的。”
　　敦怔怔地跪坐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在看他，还是在注视虚空。
　　这个欺诈师从一开始就受雇于港口黑手党，从未被策反。政府告知的情报有误，侦探社居然被坑了——
　　连这个欺诈师究竟是谁都不知道，他若就这么离开，这箱药物要去哪里追回？
　　足尖一点，丘路子转身欲离去，却又顿了顿，低声叹息道：“我会去知会你的同伴一声的，以免你就这么死了。”

　　敦感到若有若无的苦笑爬上渗血的唇角，却无从回应。
　　这时，血腥味漂浮的空气中，一阵沉着的脚步声响起。
　　“放心，我们哪会让敦君曝尸荒野呢？”
　　另一个太宰治从黑暗中走出来，他的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微笑。

　　朦胧的暗影中，丘路子的脸色似乎变了。他僵硬片刻，尝试从两人中间穿过，却被按着伤口的敦一个箭步冲上前去逮了个正着，扣住了胳膊。
　　鲜血从掌缝溢出，然而此刻敦的大脑却变得无比清明。

　　真正的太宰出现了——只要能按住丘路子，任务一定能完成。

　　太宰悠然踱步到两人身边，眼光温吞却无比深邃，盯着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冒牌货。细看之下，原来丘路子身上的风衣款式与长度都与太宰本人的不尽相同。
　　敦终于在近距离下看清了丘路子的表情——他脸上不可视的恐惧如同初出的月光般，被薄墨般的黑暗衬托出了存在感。
　　敦感觉到从手上传来的肌肤冰凉。
　　丘路子的恐惧，多半是因为太宰治的异能力——

　　“欺诈师丘路子，能够随心所欲地改变外貌，交易时也从不露真容，横滨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真面目……”
　　说着，太宰的指尖轻触丘路子的身体，点燃一阵白瓷色的光。
　　它们包裹住丘路子的身体，在开始入夜的港湾角落焰火般释放，又在无人知晓中消失。
　　“……却没想到，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女。”

　　光芒褪去。
　　敦的视界在少女无奈的笑容中再次模糊，那不是因为身体到了极限，而是因为他——不敢，或者说不想相信眼前的现实。
　　她左耳垂下来的耳坠珠子上泛着精巧的白金色，微弱的光芒在她耳边如热源般散去后，白金色也在黑暗中变成了不起眼的灰珠子。
　　她用异能力——假装成太宰骗了他。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我输了。”她垂眸注视着被敦紧抓的手腕，音调徒然低缓起来，“你会出现在这里，可不就是早就想到了？”

　　太宰没有回答，一片死寂。抓着她手腕的那只手力气奇大无比，仿佛要将柔弱纤细的腕骨捏碎。然而片刻后，少年却猛然放松了力气，手也随之垂落。
　　就仿佛强行让自己保持清醒，又支撑如此之久的最后，他终于累了，眼角疲态毕现，清亮的眼珠陷入恍惚。

　　“翠……”敦的声音与空气相触，一触即碎，“你又骗我了？”
　　他似乎，从没有听过自己这样脆弱的声音。

　　……

　　“骗人是我的生意，也是我的本能，中岛君。”

　　沉默许久后，他听见翠这样对他说。

　　明明是平和至极的语气，平和至极的神色，女孩灵动的五官却笼罩在黑暗中，如泣如诉。敦觉得自己似乎在聆听她的心灵，在那看不见底的深渊中尝试寻找什么——
　　他有话想要对她说。
　　张了张嘴，他却没有发出声音，脑中的某根一直紧绷的弦毫无前兆地断开了，扯裂了所有维系他意识的神经。
　　完全来不及挣扎，敦的一切都归于黑暗中。

　　“啊——啧。”
　　翠下意识地去支撑敦向后倒去的身体，与此同时，她手中的手提箱被太宰眼疾手快地夺过。
　　少女毫无格调地咋舌，太宰终于发出了畅快的笑声。侦探社没有等闲之辈，然而就算在此之中，太宰治也是尤为棘手的人物。
　　翠的眼神一暗，却没有办法。论体术，她那几下三脚猫功夫绝不可能从太宰手中抢到东西。

　　“太宰先生，把箱子拿来，否则我杀了他。”
　　一把小刀从她宽大的风衣衣袖中滑出来，翠将它抵在失去意识的敦颈下。她不知道这样的方法对太宰是否管用，但从他满脸的无动于衷中，却多半能认识到自己的底气不足。

　　“翠小姐，”他抚过手提箱的把手，反射着月的光泽，“既然都是做生意，何不考虑从港口黑手党那里转投我们呢？”
　　放下你的匕首，让我们舒舒服服地走——他以蛊惑人心的声音提出条件，似乎丝毫不担心翠失手将刀尖戳进敦颈部细腻的肌肤。
　　“……你知道港口黑手党付我多少钱吗？”翠颇为意外地伸手比了一个数字，“武装侦探社出得起这个零头就不错了。”
　　先不说她做生意的原则，在大楼一层里开事务所的武装侦探社，和盘踞横滨、有多个据点的港口黑手党，应该赚谁的钱一目了然。

　　然而太宰却毫不在意地掏出手机，对她按下了另一个数字。
　　“就算是港口黑手党，在打击药物走私方面，也不如政府阔气。”他勾起一丝微笑，“这个数字你满意吗？”
　　“……”
　　高出了港口黑手党开出的金额。

　　翠没有马上接话，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一沉下来，顿时失去所有活泼的颜色。
　　港口浓重的夜晚让她的眼神变幻莫测，如同有巨兽居住的森林，在丛丛枝叶的深处，只隐约对外流露出混杂在叶片窸窣中，最纯粹的渴望之音。
　　胜券在握。
　　太宰的笑意加深了。

　　“你无法从我手中夺走箱子，所以你的任务已经失败了。”
　　他的目光落在翠手上的匕首上。
　　“而你……真得能杀了敦君吗？”

　　“第一次见面时，你骗他说自己是流浪儿，而你多半是假扮求药的富人，引港口黑手党去了他们所在的仓库区吧？”
　　“第二次见面时，你替敦君指了路，我还应该谢谢你呢。但出现在那里，是因为你一直有关注侦探社的动向吧？”
　　“敦君说你只比镜花大一点，因此一直对你多加照顾，但既然你就是丘路子，那么港口黑手党不可能冒险雇佣未成年人参与和药物走私有关的交易——你成年了，不是吗？”

　　一个又一个谎言。
　　从相遇以来她有意与无意，有心与无奈之下的谎言，被潇洒的侦探社调查员全部看破。
　　翠握着小刀的指节一点点用力，将刀柄粗糙的纹路刻在手心，却仿佛感觉不到痛苦。

　　「琉璃玉的耳环」。
　　翠的异能力，能通过她佩戴的珠子串成的耳环，给所有人施以幻觉。在别人的五感中，她可以成为自己知道姓名和长相的任何人。
　　乱斗之夜的港口，翠的耳环失落在两方激烈的战斗中，她为了避免被认出，只能等到活人全部离开后再趁夜寻找。
　　因此，敦看见了翠的长相。

　　那是没有真实身份的欺诈师唯一的禁忌，在黑暗中生存的魔物惧怕的光芒。

　　“不管你原本为什么接近他……”

　　翠眯起双眼，月光模糊了她手中刀刃原本锋利的轮廓。她望向满身是血的敦，视线也蓦然轻柔起来。

　　“但你应该发现了，敦君不是一个能轻易杀掉的人。”

　　太宰的尾音消失在匕首割裂的空气中，袖影闪过，匕首已经无声无息地从她手上消失了。
　　她伸手触碰少年陷入昏迷的脸庞，撩开他纷乱的额发，然后摸到他的胸口。
　　咚。咚。
　　心脏轻微的鼓动顺着海水拍打海岸的节奏，是伤痕累累却仍然顽强的生命，如同一朵在深渊绽放的百合，绝不会被黑暗吞没。

　　“……的确如此。”
　　她扶着敦走向太宰，笑得玲珑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