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野犬]港口的魔物》露奈luna

1、上

　　中岛敦趁着夜色赶到了码头，周围静默无声，只有海浪拍打在岸边的声音如同他的心跳般，数着无人知晓的拍子，卷席着海水那使人迷醉的湿润气息。
　　刚才这里应该发生了一起规模不小的乱斗，并且引起了政府的注意。双方分别是身为横滨地头蛇的港口黑手党和一个国外的小型组织，据说搞的是以药物为主的走私生意。
　　侦探社得到消息，便想在警察抵达之前探探虚实，按太宰的说法来说就是演戏也需要观众。侦探社想知道外国组织前来的原因，也想知道港口黑手党为何出手，而敦就是被派来前排吃瓜的那个人。
　　他踏入仓库区，远远地就闻到了糟蹋了沁人海水气息的元凶——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
　　显然是因为听说了政府的动向，港口黑手党早已不知去向，而对方组织也不知是否还有活口。只有没来得及处理的尸体歪倒在仓库边，黑夜中远远地甚至看不清脸。
　　敦小心翼翼地从阴影中探出头，确认四周已经没有双方势力残留，刚想迈步出去，冷不防一个人影从三三两两的尸山中拔地而起，被月光照得惨白。

　　迈出一半的脚僵在原地，敦被吓出一身冷汗。然而左等右等，那个人影却只是背对着他，跪在叠成一片的尸体之间，不知在干些什么。
　　借着月光，敦看见了两簇马尾，随着人影摸索的动作微微晃动着。看来——是个女人。
　　是哪一方的人？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留了下来？
　　他紧皱眉头，放轻脚步从背后接近。然而就在还差三步就能伸手够到她时，那个人影却忽地一下站起身来。
　　敦下意识地跃起，三步并作一步，从背后箍住了她的脖子，空出的手上化出了白虎的利爪，停在她脖子上的动脉边，寒光闪过。
　　按下满心狐疑，敦压低声音，尽量让自己显得很不好惹：“港口黑手党的人？”
　　悠悠钻入鼻腔的血腥味比浓重的廉价香水更加让人不悦，而方才还在这满地血腥中打滚的人影在敦怀中——扑簌扑簌地发起抖来。

　　“放、放过我吧，大哥哥……”
　　她抬起头来，没有温度的月光照在脸上，柔嫩的嘴唇也显得失了血色。四目相对，敦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被自己紧锁在怀中的那张脸。
　　“我只是在找有没有值钱的东西……”
　　脸型稚嫩，五官温柔，一对明亮的杏眼中泛起了泪光。这人竟然是个看上去和泉镜花年龄相仿的女孩。

　　敦慢慢松开她的脖子，借着月光上下打量眼前的女孩。她身材娇小，穿着一身不知哪个高中的男生制服，领带歪了，白色衬衣上也沾了些零星的血污。
　　如果真是港口黑手党的人，有无数方法可以挣脱自己，没必要用这样的理由骗人。又看见她十指都已经四处扒拉得发黑了，敦终于后退了一步。
　　“抱歉，我以为……”他对女孩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又禁不住感到有些奇怪，“你从死人身上偷东西？”
　　见敦似乎并不准备加害于她，女孩夸张地用手抚过心脏，舒了口气。
　　“从死人身上不能叫偷啊。人死了就是物品，我只是从物品上拿走物品而已。”
　　“……”
　　敦竟然无言以对。
　　人死了就是物品——若是听到这样可悲的理论，恐怕就连太宰先生也会对自杀踌躇几分。
　　眼前的女孩对生命似乎有一番独到的见解，然而这样轻视生命的歪理，敦却并非完全不能理解。
　　过去，他也曾有过类似的想法。

　　因为女孩的话走神了半秒，然后敦便放缓语气：“你叫什么名字？”
　　“……翠。”女孩略作犹豫，还是温顺地回答了。
　　不报上姓氏的女孩。敦心中的猜测一步步走向证实。
　　“为什么穿着……呃，男高中生制服？”
　　“制服？”她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了眨，看上去比较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初中生，“我缺衣服穿，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从死人身上扒衣服！？
　　还连领带都不放过！？
　　早春的夜晚还很凉，敦打了个冷战，同时也终于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一阵潮湿的海风舔舐着四周的血腥气息，让粘稠的空气终于稍显清爽。女孩的双马尾尖儿打着自然卷，在风中调皮地舞蹈。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他笑了笑，手指绞在一起。
　　“放过我吧，大哥哥，我只是个流浪儿，又穷又瘦，卖了都没人要。”
　　果然如此。
　　他怔怔地看着人如其名的翠那双若草色的眸子。里面映照出灵动的点点星光，还有站在她面前的中岛敦眼神中，瞬间浓重起来的感伤。

　　“拿去吧。虽然不是很多，我只带了这么一点。”
　　敦口袋里只有三张最小的纸钞，还有几个硬币。他全部掏出来，强硬地按在了翠的手心。
　　隔着手套，敦感觉到了她温暖的掌心，那是夜晚的港口唯一的热源。翠吃惊地张大嘴看着他，一副想要说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的样子。
　　“死人身上的东西就别动了。”敦不忍心地从地上的一排尸体身上移开视线，“去买点吃的，或者换下这件衣服吧，都脏了。”
　　“大哥哥……但是……”
　　“快走吧，警察很快就会来了。”
　　他用力将翠推开两步，催促她离开。翠捏着手上的钱，一步一回头地看着他，最后终于消失在夜色中。
　　周围再次寂静下来，只有海浪拍打在岸边的声音，如敦的心跳。
　　他也曾流落街头，在饥寒交迫中寻找生存的手段。
　　他遇到了太宰治，而这个女孩是如此不幸，竟只遇到了他。

　　那晚，敦虽然没来得及查看留下的线索，却躲在暗处，从赶来勘查的政府调查班言语中推敲出了个大概。
　　引起双方乱斗的果然是药物，据说是有着强力效果的新药，价格昂贵到可以轻易让上瘾的富豪也倾家荡产。国外组织想要从横滨将它们走私入国，而港口黑手党则打算在码头拦截下这批货物，双方这才大动干戈。
　　至于那个企图在死人身上翻找财物的流浪儿——听说敦把身上的三千多块钱全部给了她，导致自己没钱坐车回家，太宰惊得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却也没多说什么。毕竟工资已经发到了敦的手里，至于他是愿意救济乞丐还是当街撒币，其他人都无权过问。

　　“「她」？”太宰只在这里表现出了兴趣，“是美女吗？”
　　“……她看上去可比镜花大不了几岁。”
　　敦轻咳一声，看着太宰面露失望，重新把脑袋埋进了沙发上的抱枕。

　　*** ***

　　无数流浪儿潜伏在横滨街头的阴影中，日日夜夜，在这个动荡不安的城市寻找自己的居所。
　　而也许与有些人或事相遇，只分为零次和无数次。

　　传闻中一克千金的谜样药物似乎让整个横滨都从暖洋洋的春日中清醒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近几天大大小小的武装组织都变得活跃起来。委托书如雪花般在侦探社四处飞舞，连平日里都在事务所专心喝茶看报的乱步都不见人影。
　　敦被委派追查一件数额庞大的地下交易，涉嫌绑架异能力者。他和太宰开车跟在交易的货车后面，拐入中区后货车上的人们便下车步行了。
　　总不能把车直接停在组织的车边上，只得在附近寻一个隐蔽处。敦便提前下车，继续盯梢。
　　糟糕的是，中区的巷子错综复杂，他转了两圈也没找到那群人。
　　不到五分钟，焦虑已经使额头上铺起了细密的汗珠。敦感觉到自己齐整的额发正逐渐被浸湿成一条条，看起来恐怕像顶着一杆旧拖把。
　　应该打电话给太宰先生吗——他犹豫着摸出了手机，还没有彻底下定决心。

　　“你在找刚才那群穿西装的人吗，大哥哥？”
　　“谁？！”
　　敦心中一惊，回头望去，却看见两簇熟悉的马尾正在黄昏萎靡的光芒中摇动。少女的半个身子还隐藏在夕阳照不到的黑暗处，像是逢魔时刻的魑魅魍魉，笑得轻松自在。
　　她穿着样式简单的卫衣长裤，但总算换掉了那身脏兮兮的男生制服，敦感到心中微动，不自觉地朝她微微一笑，笑得像极了壁画中的圣父。
　　是拿他的钱去买了身新衣服吧，不管怎么说——总比扒死人的裤子要强。
　　“翠……你知道他们去哪了？”
　　她点点头。
　　“前面左拐，顺着路一直走到尽头就是巷子的另一头，那里是马上要翻修的商业中心，他们往那里去了。”
　　敦下意识地抬腿想往她说的方向走去，却又反应过来，奇怪地歪头看着她：“你怎么会知道？”
　　恍惚中，黄昏的风带着凉意，似乎吻干了他额头上的汗珠。两道砖墙拢住时间与空间，让这里化作了魔物的巢穴。翠闻言轻笑出声，从黑暗中彻底走出，来到他身边，将小小的脑袋靠在他肩上。
　　“狡兔三窟，曲折的巷子也是我们流浪儿的家啊，什么都瞒不过我。”
　　她仰脸得意地看着敦，让他忍不住紧张地咽下口水。
　　无论是轻贱生命的言行，还是对这些人迹罕至的小巷子的熟悉程度……眼前的流浪儿，也是一个十足的小恶魔。
　　他搞不定——！

　　“「太宰先生」……原来大哥哥你是侦探社的。”
　　女孩柔软的重量冷不防从他肩上离开，敦顺着她的视线低头一看，才想起手机画面还停留在通讯录里太宰的名字那一栏。
　　不愧是流浪儿，对武装侦探社的知名人物也是如数家珍，他手忙脚乱地收起手机，用手挡住自己略显窘迫的脸。
　　“我叫中岛敦。”
　　说完自己的名字，敦这次真的像是要逃走一般拔腿就跑。左拐之前，他侧目望去，翠已经缩回了巷子的阴影里，默默地目送他离开。

　　那双像绿宝石的眸子摇曳在天黑之前的薄暗中，眸色沉稳如水。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向她道谢，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
　　“谢谢你，翠。”敦犹豫片刻，“不过……你为什么会告诉我？”
　　融入黑暗的翠怔了怔，然后露出了明朗似白昼的微笑。那个瞬间，敦错觉整个灰暗的巷角都被她艳丽的笑容照亮，不禁下意识擦了擦眼睛。
　　“嗯——为什么呢？”翠语气一顿，然后续道，“就当做我在赚上次大哥哥给我的钱吧！”
　　说完，她留下那个与外表不符的艳丽笑容，对敦挥挥手，率先消失在黑暗中。
　　黑暗收敛了她的眸光，吞没了她的发梢，敦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片无机质的阴影。
　　仿若魔物归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