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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破碎之心 ...

  •   几分钟前,那个鼻青脸肿的调查员抱着公文包从她身边低着头经过,跨出门前,他朝哈丽雅特满是怨恨地看了一眼。但愿这是我和你最后一次见面,她心想,然后冲他缓缓竖起中指。

      一通电话赶走了蒙哥马利·彼得森,也赋予了她离开的权利。哈丽雅特跳下桌子,对那位因为在圣诞夜值班还遇到糟心事儿而分外烦躁的胖警官道了声谢谢,临出门前,却看到门罗·格雷科仍被关在羁押室中。

      “为什么他不能和我一起走?”她问。

      毫无疑问,过去不少人都曾问过费尔南德斯警官类似的话,而他要么回以嗤笑,要么动用警棍,他盯着她看。花了一些力气才压下不耐烦的情绪。实在用力过猛,于是呈现出一幅斗牛的架势——他是牛。“基斯勒小姐,希望您能理解。无论如何,格雷科先生的确攻击了一位公民,致使他受了伤。即便那位公民不予追究,我们仍需要留存一份记录。而档案管理员还没上班,”他看了一眼手表,“所以格雷科先生……还需要多呆一会儿。”

      “咱们把话说明白,你说的’记录’是指犯罪记录吗?”

      “这个嘛……”

      “警官,请您想象:深夜两点,有个陌生男人趴在你家窗台上向里窥视,他一声不吭,一动不动。我想,任何一个公民——只要脑子清楚,都会视之为严重的安全威胁并有自卫的权利。”

      “呃……当然,但是也没必要下手那么重吧。”

      “遇到这种糟心事儿,谁还有心思控制下手力度啊?门罗该怎么办?给他脸上一边来一个晚安吻吗?”

      “太太,我们的任务就是,建立包括全部潜在暴力分子的资料库,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老天啊,我被那狗杂种骚扰的时候,你们在哪儿——”她猛地住了口,因为意识到跟这个一心只想推卸责任的老官僚讲不通道理。

      她考虑了一会,从钱夹里抽出几张钞票。

      “你是在贿赂我吗?”他说。

      “不,当然不是。那样就违法了嘛,”她很客气地说,“这是一份礼物,给您的孩子买个洋娃娃,小火车,再给费尔南德斯太太买条手链。圣诞夜执勤一定非常辛苦。”

      警官眉头一挑,但并不惊讶。这种事情他遇见过太多次了,并且,只要懂些门道,它可以轻松成为合法工资的一部分。他原本应该收下的,按这个女人所说,给他老婆买件首饰,孩子买些玩具,再给他自己买点香烟。可是他没有,并且被彻底激怒了。

      当他看着那张使人飘飘欲仙的面孔时,渴望从对方那里得到同等的激动,至少也是尊重。可是她竟然用这样不得体的方式轻视他!她现在可不是那颗高高在上的明星了,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售货员而已,竟然也敢在吉恩·费尔南德斯面前摆架子!好嘛,他原本打算放那小子一马的,现在她可等着瞧吧。

      “您省省吧。”他冷冷地说。

      哈丽雅特一时间又是惊讶又是尴尬。

      “少来这套,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真是不知羞耻!”他威严地宣称,像街上的示威者那样,接着从椅子上挪开沉重的肥屁股,走到右前方角落里接咖啡去了。

      她不知所措,心里只剩下羞耻,几乎快哭了。当她用手背揉眼睛时,听到背后传来几声“噗咝”,她回过头,门罗贴着铁栅栏,温柔地注视着她,双手从铁栅栏的缝隙间伸出来。

      “过来,哈莉,来我这儿。”他说,轻轻摇着手。

      在靠过去之前,她再擦了擦眼睛。

      他观察她,微笑着说:“不要为他的话难过。”

      “真的很抱歉,”她抽抽嗒嗒地说,“因为我……”

      “不要道歉,永远不要为保护自己而道歉。”他脸上仍带着笑容,可是声音很严肃。她忍不住哭,门罗伸出的手一下下抚摸着她的头发,等她稍微平静了一点,他用手擦去她的泪水。

      “亲爱的,听我说,你被很不公正地对待了。你现在该做的是,回家去,喝杯茶,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离这烂摊子远远的。”

      “我不能丢下你!”

      “别管我了,不用费力气,”他挤挤眼睛,“对我来说,身居何处没有分别。”

      “嘿!你!离开羁押室!不许跟犯人交谈!”警官灌下一杯咖啡,回过头神采奕奕地怒吼。见她没有动,他大步逼近,手搭在警棍上,把他的命令又重复了一遍。

      她抬起眼睛,极为厌恶地瞅着他翕动的鼻翼。旁边,泡沫似的灰毛从鼻孔中、耳朵孔里涌出来,随着他粗浊的呼吸声颤动,这人让她想起迈耶。真恶心,她想,我绝对不能把门罗留给他。下定决心,她把提包往桌上一甩,抱起臂膀,气势汹汹:

      “我要打电话!”

      这一决定真不容易。她一下下按出那个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不断给自己打气。她还记得,第一次收到这串号码是在幸运狗爵士舞俱乐部里,他细长手指上的金色族徽戒指闪闪发光。“记住这个号码——能让你很快找到我。”在他手下,每一个字母都写得很大,四个单词便占满一行。那些大写的“H”字母,第一划就像一弯月牙。命运的回环。那些你急不可耐抛到身后的,总有一天会在路途正前方迎接。

      “这里是休斯先生家宅。”一把丝滑的声音,就像巧克力色绸缎下垂时流露的褶皱。

      “谢尔扬,早上好,我是哈丽雅特。”

      亚美尼亚男仆惊喜极了:“唷!!!哈莉小姐!好久不见。您最近怎么样?科恩先生还好吗?”

      “我们都不错。”

      顿了一下,男仆的声音突然转为干涩:“那就好,那就好。哈莉小姐,我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吗?”

      哈丽雅特简单陈述了事情经过:一位朋友蒙受了冤屈,被拘押在警察局,她要求电话那边的人把她的朋友解放出来。就这么简单的几句话,她在心里构思了不下五种表述方案,因为她有强烈的感觉,那个人就在一旁静静听着这通电话。

      “哪里的警察局?”他们没有给她多思考的时间。

      “新泽西州,普林斯顿,西十字街道。”

      “好,知道了。”

      “等一等,哈莉小姐。请问您最近是否有空,能否和先生见一面?”谢尔扬颇为急切地说。

      她的第一反应是——不要。可是他毕竟帮了她的大忙,而且,听着谢尔扬紧张的呼吸声,她能猜到如果自己拒绝,这些可怜人的日子会难过好一阵子。她用他人的哀乐逼迫自己,好像这样能掩没心底的好奇似的。

      “好吧,”她说,“我明天有时间。”

      “啊……这个,先生最近在和斯特奇斯先生一起筹备新电影公司,比较繁忙,明天没有办法和您见面。等先生把日子定下来了,我会通知您的。”

      又来了。明明是他表现得那么恳切,让人无法拒绝,怎么最后推来拉去的也是他呢?刚才的友好交流全是错觉,五分钟之内他又唤起了一个个独守空房夜晚的幽灵。

      “他很忙,我理解。再见。”

      她放下电话,在警察虎视眈眈的目光中假意整理提包,就在她刚刚解开包扣时,搁在费尔南德斯手边的电话响了。她听到他骤然萎缩的声调,结巴着重复的“是是是是是是是”,被汗水浸得满是油光的脸。

      放下电话的吉恩·费尔南德斯像是一瞬间老了几十岁,他打开牢笼的样子像是灵魂已经出了窍,只有肉***体还机械地行动着。“你可以走了。”他虚声说,被局长那句“该死的蠢材”砸得半天回不过神。

      就在两人出门前,费尔南德斯似乎因为他们身上小马般欣快的朝气受了刺激,恶狠狠地说:“格雷科!别让我抓到你!从今天开始,我会看着你,一刻不停。你可不想得罪我,去问问米格尔三兄弟就知道了,第一天,我抓到老大明格利,他要我走着瞧,他二弟和三弟会把我的头割下来点蜡烛的。可是,猜猜怎么着?我只用了半天,就抓到了肯尼·米格尔,约翰·米格尔——只用了两个小时就和他哥哥见面了。所以小子,我劝你还是离开吧,从来没有一个我想抓的人能逃掉的。如果你觉得这就是终点,你就错了。等我找到你的把柄,你会后悔没在外头自杀的。”

      “我想他是在瞎扯。”走出警局后,门罗说。

      “什么?”

      “米格尔三兄弟的事情啊。他们虽然的确是名声很臭的抢劫团伙,却是在一次约有十名警察参与的包围中同时被捕的。”

      “你怎么知道的?”连她这个本地人都不清楚。

      “跟人聊天啊,顺便说一句,我还喜欢读报纸。”

      太阳已经升起,冬日的阳光总带着一种辉煌的味道,能把整条街道染上东欧的风采。处处传来金丝雀的啁啾声,乞丐缩在垃圾箱旁睡着。哈丽雅特叹了口气,把钱包里剩下的钱全部放进乞讨盆里。

      她直起腰后,看着那双婴儿蓝眼睛说:“门罗,我觉得你应该尽早离开。”

      他的脸庞瞬间带上阴沉的嗔色,没有说话。

      “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你也要抛弃我吗?”这句话好似从他的齿间挤出,“我以为你很喜欢我。”

      “不带感情色彩的建议而已。因为设身处地想一想,我可不会把那个胖子的话当成耳边风,他显然是个闲的发慌又很记仇的混蛋。多搞笑啊,一副很宽阔的皮囊,小小的肚量。”

      “他让我想到了凯恩。”

      “谁?凯恩?哦!那个狗东西,迈耶的走狗。”

      “他现在在哪儿?”

      “死了,我记得。”

      “是枪杀吗?”门罗的声音里有一种戏谑的味道。

      “不是,”他的轻浮让她惊诧,“他在自家农场干活时出了拖拉机事故。”

      “危险啊,无处不在。”他轻哼道。

      “有件事我倒是一直想不通。”

      “什么?”

      “蒙哥马利,为什么他会出现在我家窗边?我是说,依靠他的小望远镜,他大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暖烘烘的房间里看着我,何必走进雪夜,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凑得那么近呢?真是让人毛骨悚然。”

      “那是很好理解的,”他微笑着说,“蒙哥马利还是个新手,缺乏经验。和跟踪对象的接触能给他无与伦比的兴奋感,因为他知道全盘计划,而你——不论他离你多近——都一无所知。一次次地,他会放纵自己追求刺激的欲望,一开始只是街角远远的照面,后来是去杂货店途中的擦肩而过,再后来是圣诞夜,他得意忘形了……”

      “别说了。”她感觉很不舒服。

      “好,那就不谈了。”他的脸色也微微变了。

      他们沿着街道走了一阵子,看见卡普顿咖啡厅的招牌,就走进去要了一壶咖啡,两块三明治。杯子见底的时候,他突然开口说:“如你所愿,我会乘下午的列车离开。”

      “怎么,你改变主意了?”

      他点点头,不再多言。该怎么向她解释呢?当他描述偷窥者蒙哥马利的行径时,惊觉自己的影子在某些时刻和那个小人重叠了。

      “那么,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儿?”她很感兴趣地问。

      “加州,好莱坞,我还是想成为一名演员。原因很简单,这份事业有钱可赚。而且,比起舞台剧、马戏这类艺术,我坚信电影能产生更深远的震荡,是所有艺术形式中潜力最大的。它能让观众不付出亲身经历的代价就理解他人,化解仇恨,消融偏见,它是扮假作真的奇迹。我希望通过电影实现——”

      “实现什么?”

      他用宁静超然的眼光看向她:“人人自由。”

      哈丽雅特吹了声口哨,真切意识到这个男孩是与众不同的。很多年后有人问她,门罗·格雷科是怎么成为那个门罗·格雷科的。她说,他不需要经历电影界的背叛、蹂***躏和羞辱,天生便具有宽宏的胸怀和坚韧的意志。他的手段可能肮脏,激烈,颓靡,但因为他的目标无与伦比地光明,这些老谋深算的街头智慧反而会成为他袖中暗藏的利器。好莱坞有许多鳄鱼似的货色,埋伏在泥浆中把猎物吞吃入腹,她自己侥幸得救,拖着半残的肉***体逃离了。但这个男孩,是可以在沼泽边架起一口大锅烹煮鳄鱼汤的人物。

      “你就去吧,”她轻轻说,“你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人物,世界上最伟大的演员,一个文化偶像,一种符号。”

      “我知道,”他很自如地在桌子底下握住她的手,哈丽雅特能感觉到那只戒指仍然好好地戴在他的无名指上,硌着她的指骨,“那你呢?”

      “我要怎样?”

      “让我带你离开这儿吧。”咒语的回环。

      “我不能。”

      “别再说那些道德、婚姻之类的鬼话了,你和我都知道,你过得并不快乐。那个理查德·科恩除了把你丢在这里自生自灭之外还干了什么呢?哦,对了,我想起来了——就像防备日本人一样防备你。”

      “你没有资格这样说他。”她漠然地说。

      他不屑地嗤笑了一声,而她则招来服务生结账,他们走出卡普顿咖啡厅大门。

      “那么,我猜这就是终点了?”他问。

      “别指望我会再给你一个吻。”她说,两个人都笑了。

      “没劲得要命,我还指望你能看出来我那一下子是故意的呢。”

      “怎么说?”

      “分散蒙哥马利小子的注意力呀!不然等我追出去,他人影儿都没了。”

      “是这样,我还真是错怪你了。”她憋着笑说。

      “再见,哈丽雅特。”

      “再见,”她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嘱咐他,“你要小心卡利古拉。”

      “谁?”

      “如果你是凯撒,那个人就是卡利古拉。你必须要万分小心,如果有可能,不要跟她扯上任何关系。”

      他们在卡普顿咖啡厅积雪的门前分别,他的背影由灰色中长大衣、暗红色围巾,沾着雪片的罗马式鬈曲褐发三个元素构成。她感觉到,其中一个代表对自由的热情,一个代表阴郁的过去,另一个则代表充满冰冷荣耀的未来。哈丽雅特没有预料错,那的确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其实,按照日后门罗·格雷科的成功程度来看,他想见任何人,哪怕是美国总统,都是三小时内能够牵好线的事情。可是,他再也没有来找过哈丽雅特。

      临进门前,她看见有个瘦削的男人呆坐在她家门前的阶梯上,伸直了腿,旧皮鞋上已积了一层雪花。他的手放在身侧,不断地握起一把雪——用劲捏拢,冰冷的雪水从掌心渗出,使手冻得通红。男人的淡金色头发黯淡无光,当他用浑浊的眼睛看向她的时候,哈丽雅特才发现那是乔治·安泰尔,而非某个颠簸流浪的乞丐。

      “全完了,一切都完了。”他说。

      他们的鱼***雷系统获得了专利,但却被政府拒绝了。这不是某个办公室秘书的小道消息,而是正式的、深夜来电通知的拒绝。

      专利肯定了他们的才华,可是,一个不能投入使用的武器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为什么?她不禁问。好吧……根据电话通知的说法,海军部拨给鱼***雷的预算太少,他们没有足够的财力装备这种过于复杂的系统。但是,有几个更重要的原因不可不提。

      十二月二十三日,总统习惯在平安夜家宴前一天和朋友们喝一杯。就在这场酒会上,醉意朦胧的布里特再一次对宿敌萨姆纳·威尔逊发起了攻击。他强硬地要求总统解雇威尔逊,因为那个男人在宿醉的情况下向一个黑人当街求婚,好死不死地还被小报记者拍了个正着。需要注意的是,此时布里特自己的痴态倒是和他描述的威尔逊相差无几。

      布里特是总统信赖的好友,不过,他忽视了致命的两点。第一,威尔逊同样是总统的好友,看在上帝份儿上,决裂之前还是威尔逊把他引荐给总统的呢。第二,一周前纳粹在比利时瓦隆发动了反攻。这场被称为阿登战役的作战夺去了一万五千名美国人的性命,是参战以来最严重的损失之一。总统为此事心力交瘁,可布里特仍然不顾大局,不依不饶地让总统给个说法。“不是今晚,比尔。”总统忍耐着说。可布里特实在太醉了,忽略了上司语气中危险的意味。

      当总统最终拂袖而去时,布里特才终于清醒过来,意识到大事不好。

      他急忙赶到书房,进门时堪堪躲过盛怒的总统冲他迎面砸来的一厚本硬皮精装《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布里特绝望地明白,总统不想听他道歉,只想让他尽快滚蛋。在这个时刻,除了恐惧之外,比尔·布里特全部的力气都用来做一件事:保持最后的优雅风度,以求尽可能减少总统对布里特家族的迁怒。

      他辞了职。尽管如此,当总统大发雷霆的消息迅速传开后,所有跟比尔·布里特沾边的东西还是染了晦气。一天之内,他关于促进美国芬兰之间渔业合作的项目被立刻叫停,海军办公室门前的铭牌上没有了他的名字,他的办公用品以最快的速度被扫地出门,那本崭新新的《关于美国海军你必须要知道的事》 在壁炉里作为柴火发挥余热。对了,还有一件小事,一种由他举荐的新型鱼***雷系统被立刻严词拒绝了。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

      她默默想,这就结束了吗?不可能有别的转机了吗?她不难过,只觉得荒诞。她看着乔治远去,一点儿也没有反应。她看着他在雪上摔了一跤,爬起来后跌跌撞撞的,却没有力气也没有想法去问候一下他。

      打开房门,哈丽雅特把自己关进黑暗,任整个躯体倒在地板上。慢慢地,她把摊开的肢体一点一点往回收,就像焚尸炉里的火焰把尸体烧得蜷曲起来。对她来说,这是一场骇人的流产、夭折。她确信自己会挺过去,可是在“挺过去”的时刻到来之前,日子该怎么过呢?毕竟,她的心完全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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