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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毁灭之雨 ...

  •   罗斯福总统脑溢血去世后不到三周,德国宣布投降。

      但是,洛斯阿拉莫斯基地仍在高速运转。柏林的堡垒倒塌了,日本却没有。珍珠港,科雷吉多,硫磺岛,冲绳,这些地名仍散发出阵阵血腥味。在中国,朝鲜,菲律宾,越南,日军仍在残暴屠杀着无助的平民和战俘。科学家们绝不能松懈。

      1945年7月,干旱连天。两个多月了,连一滴雨都没见着。乌云和闪电不少,可除了劈中树木、引发火灾之外没能带来一丝甘霖。为了紧急灭火用,小镇的蓄水池被很严格地管理起来。他们有喝不完的可乐、苏打、走私酒,但没办法洗澡,人们又脏又臭,像群野人,一群拿可乐刷牙的野人。但大家依旧非常卖力地工作,试爆将在本月中旬举行,还有一大堆事儿没了结呢。

      7月13日,星期五早晨,约五十个主要的高级科学家在科技区前的大道上乘坐大巴离开,妻子和孩子们站在街道两侧,挥着手向他们告别。不远处,理查德正好和西德尼·沃尔顿结伴走出小镇医院的门,也停下脚步凑了凑热闹。沃尔顿此行的目的是取回治疗严重过度呼吸综合征的镇静剂,理查德则是为了精神亢奋性失眠症去的。

      这群世界一流的科学大脑扶着扶手,踩着踏板上车,向一片未知领域驶去,几千年来尚未有人涉足。它并不是那种淳朴,宁静,纯洁的世外之地。相反,这么说吧,每一步都可能踩中毁天灭地的陷阱,而洛斯阿拉莫斯能仰仗的只有轻飘飘的计算草纸。

      “如果运气不好,这就是他们最后的样子了。”沃尔顿哀伤地说。

      “不对,”理查德随口说,“要真是运气不好,这是我们所有人最后的样子。”

      几天后的夜里,收音机在介绍四个月前硫磺岛战役的详细情况,理查德对照地图册认真听着。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一个他不认识的长头发男人兴奋地低声说:“小宝宝要出生了,快跟我来!”他仔细辨认后才发现那是半个月没见的亚当·巴克莱,瘦了很多,衣服宽大破旧,长发飘逸,像是苦修成仙的圣人。换衣服准备出发时,他看了一眼日历,现在是1945年7月16日,晚上十点。

      乘坐大巴,他们停在距离中心点二十英里的康帕尼亚山,这里是官方指定的观测点。不过一途山路走来,不少人自行在其他地方扎营。他们带了锅,肉干和酒,但没什么心思让这些东西物尽其用,因为所有人都在祈祷,比以往更用力地祈祷。基督教徒,犹太教徒,佛教徒,还有几位理查德生平见过最激进的无神论者,都跪在沙地上,闭着眼睛,揪紧胸前的衣服念念有词。

      他发现,营地里的气氛是紧张而兴奋的。兴奋在于,每个人都狂热地坚信此次试爆会成功,他们终于能够卸下背负了二十八个月的重担,好好休息一下了。至于紧张的情绪,也许是因为人们不知道炸弹的真实威力究竟有多大吧,理查德这样猜测。营地里甚至开起了赌局:赌一赌炸弹可不可能引爆大气层,会不会摧毁整个新墨西哥州,理查德押了三美元赌“不会”。赌局越开越大,就连费米都押了五美元,不久来了两个寡言少语的军官,禁止了游戏,因为格洛夫斯认为赌博是“虚张声势的懦弱表现”。

      等得累了,理查德在卡车驾驶室里打瞌睡。凌晨三点时,似是鼓点的声音弄醒了他。原来是断断续续地下雨了,营地里顿时一片恐慌。

      是上帝在开玩笑吗?山崮居民们盼望了两个月的雨水偏偏在试爆前一个小时光临,简直是一场毁灭之雨!骚动的低语声连厚厚的卡车玻璃也挡不住,这个时候大家都太敏感了,一点小事都被看作末日的征兆。理查德猜大人物们会推迟试验,但拿不准推迟多久。营地里传达试验场消息的收音机坏了,其他人焦躁得团团乱转。爆破专家哈里·L·史密斯紧张地说,试验应该至少推迟二十四小时。否则,改变的风向会把放射性碎片吹到外围营地去。再说了,过高的湿度也会破坏电路连接,增加短路失火的风险。

      那群忧虑的人选派史密斯作代表,打电话向试爆指挥团陈情,却得到了消极的回复。他们沮丧得觉也睡不着,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沙漠的呼呼风声中戴上派发的墨镜品尝恐惧。

      天边开始发白,离大亮只剩下一个小时。五点半时,收音机突然正常了——没有人修,它莫名其妙失声又开口——里面的声音说,还有二十来秒就要爆炸了。他戴上墨镜试了一试,隔着二十英里,压根什么都看不到。他知道伤害眼睛的紫外线无法穿透车玻璃,就直接把墨镜甩开了。

      时候到了,收音机里的播音员大喊了一句:“就是现在!”

      先是一缕淡淡的曙光出现,接着,白光让整片天空都亮了起来。理查德原本猜测闪光将是稍纵即逝的,但不是这样。光线以一种漫长的节奏越变越亮,从地平线到视线的顶点,没有一处不被辉煌的圣光笼罩。紧接着,白色闪光变为庞大的红色眩光,再变成橘红色的大球。高空中有三层巨大的烟云,旋转着,扭曲着,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煽动。最后,是一声如滚雷的巨响,车外不少人被震倒在地。

      那一刻,即便他一直都是无神论者,可出现在脑海中的全都是那些无聊的宗教必修课上提到的语句:“漫天奇光异彩,有如圣灵逞威”,日头变黑,那炸弹放出的巨大光束比一千个太阳还要亮,月亮更是无影无踪,隆隆的巨响如同万民号哭。想想看,如果这颗炸弹落在一座城市头顶上会是怎样的可怕!他后来听说,奥本海默当场引用了古印度圣诗中命运之神奎师那的一句话:

      “我是死神,世界的毁灭者。”

      余波彻底平息后,四周响起疯狂的欢呼声。二十八个月来积压的情绪终于得到了释放。人们感到无比踏实、喜悦。这场爆炸的威力大大超过最乐观的预期,他们毫无疑问成功了!他们造出了无价之宝,这宝贝能让战争很快结束,大家能够回家了。

      终于,星期一的早晨,留守的洛斯阿拉莫斯也收到了试爆成功的消息。天色晴朗,灿烂的阳光把小镇渲染得耀眼夺目,人们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世界的历史从此被改写,到处是欣欣向荣的希望。他们欣喜若狂,聚集在小镇广场上又笑又哭,互相拥抱。

      傍晚,科学家们乘坐大巴、吉普车陆续从三一试验场和康帕尼亚上返回山崮,他们脏兮兮的,又累又饿,却被沸腾的小镇感染了,加入了派对的行列。年轻人们喝得酩酊大醉,“古怪魔药和同位素月亮”高声齐唱国歌,理查德和菲利普·莫里森,亚当·巴克莱,黛安·布里奇特到处乱转,他们见到一个人就冲对方扔去彩带和糖果,每个人都被砸得乐颠颠,大家都快高兴疯了。他们还围成一圈跳舞,理查德身边是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一曲结束后,她尖叫着把外套甩进炉火中。

      不过,亢奋消退得很快。晚上,理查德坐在吉普车引擎盖上,拍打着邦戈鼓带领一队科学家欢欣鼓舞地游***行过小镇的街道,发现悔恨的情绪已经冒了头。经过小礼堂时,他们在屋外遇到了奥本海默。年轻人们笑嘻嘻地冲他招手,喊叫着“胜利!胜利!和平!和平!”,项目负责人比出“V”字手势回应他们,但他的样子像是这辈子都不会再笑了。

      狂欢一直持续到深夜,理查德回到宿舍,看见闷闷不乐的鲍勃·威尔逊仰躺在房间门口。他问:“怎么闷闷不乐的呀?”

      “我们做了件很可怕的事。”威尔逊说。

      “你开的头,伙计,你把大家都扯了进来。”说完他就走进了房间。

      餐厅闲谈也不怎么让人愉快,有些人絮叨着自己的返乡计划——这倒是蛮有趣的,不过,更多的人谈论着爆炸的破坏力。炸弹在沙漠表面轰出了一个直径近400米的大坑,坑内的沙子在高温作用下变成了玻璃,有玉石一样的光泽。离爆炸中心不远处原本矗立着一座钢质塔楼,爆炸把它直接蒸发了,地上只剩扭曲的烧焦骨架和另一个直径40米,深约两米的坑。克莱尔·麦克米兰低声说,她在返回洛斯阿拉莫斯途中看到一群流浪牛,他们的棕色皮毛上有大块大块的灰色辐射灼伤,有几只牛的眼睛融化了,预示着它们即将到来的死亡。

      这一周快结束时,物理学家们去参加了一次由比尔·彭尼主持的武器杀伤力研讨会。这位能力高超的专家用具体数字解释了炸弹的残酷——到底会有多少具烧焦的尸体、倒塌的建筑物。研讨会后,西德尼·沃尔顿和一位英国物理学家、一位奥地利化学家立刻辞职离开。

      7月29日,日本首相公开拒绝波茨坦公告后两天,一支六七十人组成的特遣队前往提尼安岛组装炸弹,理查德不在其中。实验室里,人们除了争论炸弹的利弊之外没什么工作可做,于是他选择留在房间里学习扑克牌花招打发时间。

      又过了一周。8月6日中午11点,当理查德在餐厅里喝冰汽水时,收音机里忽然传来哈里·杜鲁门总统的声音。他说,十六个小时之前,一架美国飞机在拥有重要军事基地的广岛投下了一枚炸弹。那颗炸弹的威力比两万吨T.N.T.炸***药还要大,是战争史上迄今为止最大的炸弹。杜鲁门还介绍了制造这枚炸弹的基地,位于新墨西哥州,就业人数目前超过6.5万人,他们已经为此工作了两年半。发言的最后,他说,如果日本人还不接受波茨坦最后通牒的条件,那么他们可以期待一场毁灭之雨了——一场地球上前所未有的毁灭之雨。

      他没有提到伤亡人数,傍晚时科学家们从兴奋的播音员口中得知,方圆六平方公里的广岛被炸开了花,十万人瞬间死亡。

      理查德问坐在对面的斯坦利·丘奇:“是我们的炸弹吗?”

      “是’小男孩’。”丘奇低声说。

      广岛事件发生后,科学家们的态度有了很大转变。第一颗原***子***弹落下之前,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认为炸弹能迅速结束战争,因此是乐观的——甚至可以说是期待。可现在,他们都在祈祷,祈祷日本军方领导人不要再发疯,赶紧投降。同时,痛苦地目睹了自身的无力,因为他们对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无权支配。

      他们的祈祷终究落了空,8月9日,由于日本拒绝投降,另一颗炸弹落到长崎市。

      终于,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投降。当晚,山崮上举办了一场庆祝派对。有些人相当兴奋,战争结束了,远在海外的兄弟、父亲、朋友不会被杀,他们能回家了。更多人处于混乱的情绪状态中,他们既高兴又悲伤,既解脱又痛苦,不知道怎样处理这种折磨,于是他们停下来,停下来——不再思考,把所有私藏的走私酒都取了出来,和士兵们一起狂饮欢笑,坐在军用卡车上横冲直撞,四处乱转。

      理查德在派对开始后才入场。走出房门,先看到亚当·巴克莱在大笑着到处丢垃圾桶,他差点被砸中。中心大道上,一场阅兵式正在进行。打头的一辆吉普车里坐着十几名青年科学家,维利·西津伯特姆坐在司机肩膀上,一边演奏手风琴,一边敲着两个垃圾桶盖子做成的鼓。西津伯特姆的《威风凛凛进行曲第一号》演奏到高潮时,整个山谷忽然被耀眼的焰火照亮,原来是乔治·基斯蒂亚科夫斯基偷偷溜到草坪上,点燃了他为庆祝仪式攒了十几天的焰火。

      明天放假,他一直玩到了深夜三点。当他摇摇晃晃地往回走时,看见曾在试爆场见过的爆破小组组长哈罗德·巴内特趴在灌木丛里呕吐。理查德扶起巴内特,问他怎么了。他气喘吁吁地回答:“我可能生病了。”

      既然战争已经结束,留下还是回家已经不再是个问题,需要考虑的仅仅是离开的时机。他原本打算帮着同伴们做些善后工作,冬天时返程,却对原先习以为常的规矩越来越厌恶。

      首先,他们依旧不被允许公开谈论原***子***弹,也不能给亲朋好友透露一点点消息。这不是在开玩笑吗?全世界都知道是洛斯阿拉莫斯制造了原***子***弹,各大报纸已经对他们进行了好几轮批评,谁猜不出身边那个两年多没回家的物理学博士去干什么了?他忽视规定,和同事们讨论放射性的危害,我行我素。为什么?因为战争胜利了,他就理所应当夺回一切属于自己的权利。G2特工因此给他打了十几个骚扰电话,还搞了一次乱七八糟的面对面审问。因为无法忍受荒谬的保密规定,六名科学家离职。

      二来,格洛夫斯在国会会议上说,他听闻受辐射而死是蛮舒服的。这话传回了洛斯阿拉莫斯,引起愤怒的声讨,又有十二人离开。

      9月,他们的大家庭来了新成员——被俘虏的德国军工专家,其中不少人都是公开的纳粹支持者。这不仅表示美国背弃了她和纳粹抗争到底的宣言,还意味着新一轮战备计划的先声——军方并未、从未打算在战争结束后收手。科学家们强烈抗议,管理者置若罔闻。这次,近四十名研究者递交了辞呈,理查德是其中一个。

      启程两天后他抵达普林斯顿,在卡普顿咖啡厅靠窗的卡座歇脚。恩里科热情地给他推荐本地特色菜,和买咖啡的莫罗小姐擦肩而过时,她没有看他一眼。他知道自己变了太多。

      就着三明治和咖啡,他翻了翻桌面上客人遗留的《纽约时报》,第二版有一篇以公众恐慌为主题的评论文章。文章将爆炸称为“大规模屠杀”“纯粹的恐怖主义”,洛斯阿拉莫斯的科学家则是“背叛信仰的科学贱民”“国家的污点”,作者还质问他们为什么不能像为了和平放弃发明潜艇的达芬奇那样及时停手。理查德安安静静的读完了这篇文章。

      他合上报纸,看向窗外的雨中街景,忍不住想,如果“小男孩”落在他头顶上会怎样?他会在瞬间蒸发,稍远一点的地方,对,就是他家所在的社区,人们会短时间内变为烧焦的尸体,再远一点,那些没有保护措施的人,眼睛会被烧化,成为晶状液体,挂在脸上。窗外的雨顷刻间变成杜鲁门口中的“毁灭之雨”——裹挟着原子尘埃的黄黑色水滴落下,冲刷着爆炸后遗留的残骸。

      这时,他瞥见一个认识的人:曾经的老师,黑瘦干瘪如流浪汉的物理学家吉原约瑟,矮小的身躯在秋风中瑟瑟发抖。似有所感,他也看见了理查德,并且一眼认出了他。

      吉原在原地愣了一下,突然迈开步子,穿越街道,向理查德快速走来,步子快得惊人。他拉开咖啡厅大门,冲到理查德身边,狠狠啐了他最喜爱的学生一口。胸口剧烈起伏,脸上满是苦痛的纹路,声音嘶哑:

      “你会下地狱的。”

      吉原拂袖而去,可这句话却久久盘桓着,启动了理查德被刻意停止的思考。无数个被压抑的问题涌来:他做错了吗?除了原***子***弹,就没有阻止战争的其他方法了吗?他的初衷是保护家人,怎么自己反倒成了杀人犯?有人骗了他?是军方,还是他可敬可爱的奥本海默先生?所有的欢笑,坚持,团结都是令人作呕的谎言?他还能相信什么?他感觉真难受,可问题还在往外头喷,他不能停下,不能停下,必须搞清楚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感觉难受,可没办法停下。

      这一天,因为夏天贪嘴多吃了几口冰激凌,内曼·马库斯百货的贵客弗利沙克太太穿不进她一年前订购的黄昏色丝质束腰礼服了。可怜的女人完全崩溃了,在试衣间里又哭又闹,摔打衣架,女装部副主管哈丽雅特·基斯勒正忙不迭安抚她时,突然被叫去接一个从卡普顿咖啡厅打来的紧急电话。

      “科恩太太?”

      “是我。”

      “请到咖啡厅来,科恩先生有些不对劲,快些!”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在考试...可能要到10月11号之后才能更新下一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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