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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叫我如何忘记她 ...

  •   哈丽雅特张开眼睛,首先感觉到身旁床体的下陷。是理查德,他抱住她的右手,胸口紧贴在上面,仍旧睡着。他的头发有香味,她靠近些闻,没有准确的答案,但大致是鼠尾草。她低声叹息,想到自己随意出入顶级沙龙的少女岁月一去不返,嗅觉如今退化得厉害,就有一种怅惘压在心头。不多会儿,厨房的位置传来响动,冲淡了她这种心情。于是,哈丽雅特抽出手,略略洗漱,换上一件扣子很多的方格衬衫裙子,走下楼去。

      昨晚来访的那个小伙子围着围裙,专注于锅里蛋液的颜色,没有看哈丽雅特一眼。

      “欧姆雷特煎蛋卷,你喜欢吗?”他问。

      “我和里奇在卡普顿咖啡厅吃过,但那个卷有些焦。”

      “哦,理查德还在睡吗?”

      “从新墨西哥坐车回来很累的,我可怜的宝贝,他平常不喜欢睡懒觉。”她撒了个谎。

      “是啊。”年轻人点点头,没有提醒她自己是和理查德同一天从新墨西哥出发的,他们同样乘了“新星”号火车,同样转了两次公交车,同一时间上床休息。

      哈丽雅特给自己泡了一杯热红茶,带着杯子前往壁炉旁的蓝色软垫椅,坐下,翻阅内曼马库斯百货秋季新品展示册的样本。大概是读了三页,在检查一套枣红色套裙的介绍时,她才想起来什么,补充了一句:“抱歉,如果你需要的话,茶壶在餐桌上。”

      “噢,没关系。”

      她想着:怎么会这样?我怎么能允许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这么做不合适啊,对谁来说都不合适。我并不能让对方体会到我的想法啊,表现得也不够吸引人,让对方觉得很无聊,这是我要的效果吗?如果不是,那我怎么指望他们吃这一套呢?3号裙子的介绍是谁写的?我们是想让顾客觉得我们很爱她,而不是假装爱她然后在她死后卷走所有钱……

      这时,她听到年轻人的笑声。

      “怎么了?”她说,他走近。

      “我不应该放迷迭香的,忘记问你们能不能吃习惯了,而且,”他抬起手来,“现在我的手闻起来就跟被腌过的牛排一样。”

      “什么?”她没听清,于是年轻人很快地把手指凑到她鼻子下,稍微晃了一下就收回去了。

      “哦,是这样,”哈丽雅特蛮镇静地说,“你坐下休息一会儿吧,我去叫里奇下来吃早餐。”

      理查德下楼时穿着他那套在身上缩了不少水的皱条纹睡衣,打着哈欠,迷迷糊糊的,看起来很可爱。当他看到衣着整齐的门罗·格雷科时,一下子变得很不自在,可他又想到这样更能体现出他和哈丽雅特才是房子的主人,就舒心不少,神采飞扬。

      “睡得好吗?”理查德的意思是,如果休息好了,就快走吧。

      “很好,谢谢你借给我的枕头,我打算上午离开。”

      “你辞了在新墨西哥的工作,对吗?”她问。

      “是的,我可能还是……厌倦了吧,就想去加州试试运气。”

      “你知道这儿是新泽西吧?”

      “我二姐夫就住在附近,他有个做演员的朋友要介绍给我。”

      “等等,等一下。”哈丽雅特举起手,“你想做演员?”

      理查德瞟了门罗一眼。

      “没错。”

      “你可曾接受过专业训练?”

      “是的,女士,我在欧文·皮卡斯托戏剧学校学习过一年半,斯黛拉·阿德勒小姐是我的导师。”

      “我认识她,她也曾指点过我,”哈丽雅特若有所思,她接着问,“你为什么想做演员呢?”

      “他说,因为他喜欢所有除了表演之外的东西。”理查德说。

      哈丽雅特惊讶地抬起眉毛:“唔?真奇妙啊,奇妙……”

      “这是什么意思?”

      “我从前做演员的时候,就爱问别人这个问题。那么多年里,我从来都没有听过相同的答案,但是今天居然遇到了。格雷科先生,我想起来曾经也有一个人这样对我说过,你知道他是谁吗?”她顿了顿,“克拉克·盖博。”

      门罗·格雷科继续专心地切着盘中的炖蛋,很冷淡地接受了这一点,一副并不把盖博的鼎鼎大名放在眼里的样子,极度伟大的志向和飘渺的东方式处世态度让他的行为举止充满了平静。

      “这样吧,你留下来吃午饭,好吗?”哈丽雅特以一个前辈的态度很热心地说,“我有一个人想介绍给你,她是我见过最得心应手的演员之一,你可以向她寻求建议。”

      理查德问:“谁要来?”

      “琳达,她刚从智利度假回城,星期三那天给我打了个电话。”

      吃完早餐后,年轻人主动要求打理碗碟,哈丽雅特和理查德就一起去庭院里采些花和蔬果。他们牵着手在园子里走了一圈,一丛丛珠兰,矮牵牛,月季,米兰开得很艳丽,西红柿也结果了。栽着玩的几株草莓长了果实,在宽楔形叶片下饱满地结着。他们俩席地而坐,平分着尝了尝。香甜的草莓长在庭院干净扎实的土地中,这儿没有枪炮,没有强权,没有腐败,即便是幻象,也不妨碍他们把这里当作纯洁的乐园。

      这时有一个理查德曾经教过的学生经过,打断了他们。很久不见的缘故,那个男孩子很热情地跟他们俩寒暄,问东问西,十分详细。哈丽雅特觉得,他肯定在人堆里扮演着万事通的角色,专门负责给大家传递教授私人生活的辛辣细节。

      他们回到家里时,年轻人已经把房间打扫得亮堂整洁,理查德铺好了新洗的桌布。

      上午十一点半钟,理查德独自在二楼读论文,似乎遇到了瓶颈,一个小时前她上去送茶水,他都没有察觉到,年轻人格雷科则在读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很着迷的样子。沙拉、浓汤、面包,都齐活了。哈丽雅特倚靠着餐桌,想起那个来自琳达的电话:

      —亲爱的哈莉,我突然来拜访,不介意吧?

      —没问题的。

      —理查德在吗?我还怪想他的。

      —他这周末回来。

      —那么我们就周六见吧。

      —好的。

      —你们需不需要我捎些东西来?

      —不用了,真的。

      —那么,再见。

      —再见。

      分别三年有余,那是她们第一次说话。哈丽雅特听出来,琳达在竭力不让情形变得尴尬,效果并不好,但她好歹还存了这份心思。当指针指向十二点时,传来地面上的干树枝被轮胎倾轧的噼啪响声,一辆车身流畅光洁的黑色布加迪威龙悄悄地停在了小房子门前,把手上镶着十角形的干邑色宝石。

      她走下车,穿了一件缀着流苏的月白色大摆裙子,头发是乌黑色的,未施粉黛,那张很适合浓妆的面庞因而显得有些疲惫。理查德下楼了,没认出来是琳达。

      “你的意思是我老了吗?”

      “不,当然不是,我感觉你很新,好莱坞的新新人物,这样可以吧?”

      “啊,看来你听说那部《侠骨柔情》了,”琳达很有风度地说,注意到了年轻人格雷科,“这是谁?”

      “门罗·格雷科,他想演戏,所以我想介绍你们认识。”

      琳达·达内尔脸带微笑,眼神轻轻地在格雷科身上打了个转。

      “你好。”格雷科说。

      她没搭话,而是去看哈丽雅特的眼睛,她们俩就这么古怪地对视了一会儿,完全是纽约的精英律师们处理大额合同谈判时的眼神。尔后琳达再度看向年轻人,她眯起眼睛,润了润嘴唇,把一张名片递给他。

      “下周五,你到上面这个地址来见我,我会把你介绍给约翰·范·德鲁腾,他在编一部音乐剧,里面有个挪威男孩的角色很适合你。”

      他们在朝阳的那扇窗户底下吃午饭,情景挺令人丧气的:每道菜都很美味,酒也冰得刚刚好,可两位女士的脸色都十分阴沉,让男人们不乐意开口,大家都沉默着。门罗·格雷科第一个吃完,他要赶公交车,对剩下的三个人道了声谢就匆匆离开。对于不感兴趣又无甚裨益的小事,他一直不太耐烦。理查德是第二个吃完的,他尴尬得坐立不安,推说自己还有些事情要考虑,也上楼去了,就剩下哈丽雅特和琳达面对面,一言不发地坐着。

      琳达·达内尔站起来,走到哈丽雅特身边,把她的空盘子收到水槽里,声音轻柔地说:“我们已经三年多没见面了,你打算一直拉着脸赶我走吗?”

      哈丽雅特和颜悦色地说:“你是在责怪我?”

      “不可以吗?”

      “这么做毫无道理。”

      “科恩太太,你有我的电话,我家在哪里你也一清二楚,怎么不见你来见我呢?相反,我不知道你的号码,也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你家地址还是我从吉尔伯特·阿德里安那里打听来的。所以,当然要怪你。”琳达倒在沙发上,高高翘起优美的小腿。

      “这么说,你是憋了一千多个日子,才想起来要问问别人我家的位置,对吗?”

      “不全是,”琳达冷冷地说,“我还有许多事情要操心。比如,卡罗尔空难死了,我要去参加她的葬礼;奥逊·威尔斯被雷电华坑得臭了名声,我们一群朋友要操心着接济他一把;菲茨杰拉德,你也认识这人,心脏病发作死了,他遗留下的稿子是我们找全了交给图书编辑的。对了,去年春天,我发烧发得失了声,差点自杀,你在哪里快活?那半个月里,我躺在床上,反复问自己,科恩太太是不是打算彻底跟我们划清界限了?她找个清白人嫁了,就再也没回城里过,她是不是嫌我们脏?连门都不打算让我们进?”

      “你这样说有失偏颇。”

      “哈丽雅特,这些人都是你的朋友,你怎么能这么冷漠?这么干脆地把他们全抛到脑后?你知不知道克拉克现在变成什么样了?你在乎吗?”

      “我当然在乎!”

      “那你为什么再也没有出现了?你留下一堆烂摊子跑了,骗自己说往事到此为止,新的人生开始了,可真是这样吗?你只不过是找了个角落,把麻烦事全藏了起来,什么都不敢面对,夜里怕得发抖,胆小鬼,你真可悲。”

      “你说完了?”

      琳达·达内尔大笑出声:“对了,还有一件事,这是我们俩最后一次谈话,我不想再见到你。”

      哈丽雅特讽刺地笑着,拉开椅子,走到沙发旁,俯视着她。

      “就这样,没什么好说的。”琳达很坚决。

      “你和霍华德·休斯在一起了,”哈丽雅特说,“这才是你不再和我见面的原因。”

      “我和谁在一起?”

      “霍华德·休斯,”哈丽雅特放缓了语速,“需要我找张纸写下来吗?”

      琳达说:“我认识他,就这样。”

      “行了,白裙子?布加迪威龙?钻石把手?不许化妆?《侠骨柔情》?老天呐,这些花样还真是不带改变的。要不然你去问问他:是不是写好了剧本一次次地换演员演啊?”

      琳达静静地躺着,姿态舒展,白色的裙子衬得她像个纯洁虚弱的天使。沙发暗红色的布料在阳光下发热,在她脸上留下跃动火苗般的光影。

      “不要告诉我他是在你生病的时候出现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

      “他不希望你和我有牵扯,所以要求你这样做,对不对?”

      琳达笑了:“够了,够了,夏洛克,别再问了,你自己的确很过分。”

      哈丽雅特蹲下身子,凑近她:“他对你好吗?”

      “他是我所有男人里最好的。”

      “你挺痴情啊。”

      “你不也是吗?”

      “行了,别说笑了,你们是玩玩吧?”

      琳达坐直了身体,目光严厉,声音很轻:“不,我不觉得是这样。”

      哈丽雅特不敢相信她听到的字句:“你忘记我告诉过你的事情了吗?他会一步步控制你,叫你没有自我,叫你晕头转向……”

      “听起来比我之前过的日子要好多了。”

      “到最后,你的生活里只会剩下他一个人,所有的时间,全都被他膨胀的自我塞得满满的。”

      “那是一个妻子的责任,不是吗?你应该了解这一点。”

      “什么?”

      “他说他会向我求婚。”

      “你知道他对几乎每个女孩子都说过这句话吧?”

      “但我不一样。”

      “我到底说些什么才能让你认清事实?”哈丽雅特被无力感包围着,什么跳频,什么裙装,什么性别平等,在此刻都成了最伤人的笑话。在这座小房子里度过的每一个早晨,她都会一次次地复习自己宏伟的志向:要做个发明家,要卖空整个商场的裙子,要发起为女性争取平等权益的社会活动……即便听闻好莱坞的旧友们境况坎坷,她也只能选择懦弱。哈丽雅特很了解自己,她并不是个意志特别坚强的人,好莱坞是座沼泽,她一旦回去,就会被紧紧缠住,现在拥有的一切会化为乌有,她再也没有机会逃脱了。

      “什么都不用。”

      “你真的很喜欢他?”

      “是的。”

      “不在乎后果?”

      “是的。”

      “我……”

      琳达快而短暂地吻了哈丽雅特的嘴唇,用这种方式叫哈丽雅特闭嘴。

      “真遗憾,这是最后一次了。”她微笑着说。

      哈丽雅特最初以为她在开玩笑,但后来的事情证明琳达·达内尔当时非常认真。战争结束后一年,也就是1946年,她和休斯订了婚,同年分手,1965年琳达在大火中丧生。这二十年间,她的确再也没有见过琳达。

  • 作者有话要说:  还记得以前看关于海蒂的报道,发现超级自信的她好像只夸过琳达的美貌,而且夸得特别热情真诚,就有了拉个娘的想法233
    所以琳达这个人物一开始出场的时候就已经定好百合暗线了,写她们相处的细节时我也有意突出这一点,希望不会突兀吧hh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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