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神说假期不可虚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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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月末的星期五，这座秘密山谷里满满当当被压抑的荷尔蒙就嗡嗡骚动起来。那些军人和知识分子之间年轻气盛的角力，生怕手下出现一点儿计算失误的紧绷大脑，被争个不休的大佬们逼着发言时的绞尽脑汁，运送易爆的绿色硝酸铀溶液时口中疯狂结巴的祈祷词 ，全都不必在意了！ 快，快！趁着星期五晚上的夕阳还没有消失，年轻的科学家们撂开白大褂，和水管工、司机、厨子、木匠手挽手唱着号子横穿山岭，找上圣达菲城里那些不甘心把青春淹没在海鲜汤和塔帕中的拉美姑娘们，结成对整夜地跳霍塔舞。
但是，理查德·科恩是为数不多的异类之一。周四那天，他直接在奥本海默先生那里打了假条，吃完午饭便要出发，把最宝贵的周五夜晚完完整整地浪费在火车上，还心甘情愿。
没办法，他要回家看望他妻子啊，他想她想得不行。哈丽雅特曾经试图搭车来看望他，可是当审查部的人查到她的详细信息之后，就严厉地拒绝了她的探访申请。
那么好，理查德自己搭车回去，总管不着了吧？出发前，他去洛斯阿拉莫斯情报办公室提交旅行申请，免不了又要刺他们几句。坐在桌子后面那个拿腔拿调的东岸人说，如果科恩先生再这么不服管教，他可以拭目以待以后的旅行申请还会不会被批准。理查德说，行啊，那以后你家锁就不愁没人撬了。
他琢磨着该给哈丽雅特带什么礼物回去。任何纸质文件都会让守卫们盘查半天，所以情书就免了吧。那么拿一根冬青枝呢？显得很机灵，可是他们夫妇俩又不是在演仙履奇缘！对了，圣达菲小作坊里卖的印第安手工地毯倒是很有名，可理查德不常进城转悠，不知道哪一家店的毯子最好看。他拍拍脑瓜——门罗肯定有路数！他跑到阿什利池塘边的临时宿舍区找门罗，却无果而归。
来不及了！他什么也没买，急匆匆往雷梅火车站赶。好容易跳上车了，晚上兴奋得睡不着觉，干脆把遗留的一些小问题挑出来思考，他蛮确定这样做可以让自己和哈丽雅特呆在一起时更专心，下了狠心要打造一座无人打扰的伊甸园。听着火车充满希望的汽笛声，拂晓将至，他们离费城很近了，理查德那短暂安静的心思又嗡嗡振动起来，最后到了耳鸣的地步。他躺着想了一会儿要怎么跟哈丽雅特打招呼，然后就发疯般跳下床连续做了二十多分钟的俯卧撑。紧接着又去洗手间照镜子，把长出来的一点点胡茬刮得干干净净。快下车了，他仍旧坐立不安，不知道换哪套衣服，就把每件都摊开在床上看，结果忘了时间，差点被运到纽约去，跳下车时身上依旧穿着过了夜的衬衫。
他很饿，就在公交车站旁买了个热狗吃。上了车，身旁有个很热心的男人看他一直像只小狗般呼哧呼哧地喘气，猜他有什么毛病，友善地问他需不需要买一份人身保险。他说不要，谢谢。考虑考虑吧，现在这个样子，谁说的清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买一份吧，给妻子孩子一份安心，我看你很累的样子，有什么烦恼吗？这人用鼓励的口吻说。
他就放开讲了：
唉，我真恨不得把她装进口袋里，走到哪带到哪（好啰）可是，我不能这样做啊，虽然一个人呆这么久很难受，但我不能把她拴住啊，她有自己的工作要做（是的，这么做没错）你不知道，我的压力很大，上午工作，下午工作，工作到凌晨4点，工作，工作，工作，工作！（是啰，大家都这样，所以就需要……）她也说过愿意辞掉工作来照顾我，可我看到那些陪着丈夫的妻子们郁郁寡欢，洗不上澡，脸色灰白，也不笑了，总是孤独地望着天花板（难免的）一想想她也会遇到这种事，我就难受得不行（是啰，鄙公司的……）与其这样，我倒宁愿自己受点罪（是是，所以你到底买不买保险？）啊！我到了！谢谢你的建议，再见！
理查德下了公交车，在宽阔、平整的街道上，他慢慢朝内曼马库斯百货公司移动，有些迟疑。他犹豫着要不要回家洗个澡换件衣服再过来，脑子晕晕乎乎的，脚下却丝毫不停。他在百货公司门口刹住车，在原地打转，狼狈的样子引起了保安的注意。他还是进去了，随便选了一层楼，累得发昏。
在楼梯口，他不知怎的还是打算先回家，经过一处人较为多的地方，回头一瞥，顿时感觉心脏都要炸了，正是看到了他跨过了大半个美国来见的人。
她原本是被一群衣着高雅的女士们包围着的，他一动，哈丽雅特立刻就看见了，神情一下子很惊讶，立马从人堆里离开，跑到他跟前，紧紧拉住他的手，想要抱他。他还担心着没换衣服的事儿，向后一躲，她一下子生气了，用很大劲把他往她身上拉，紧紧抱住他。
“你干嘛，你干嘛呀？”她指向不明地埋怨。
“对不起，打扰你工作了。”他说。
他听到她在他耳边笑了几声，她放开他，对顾客太太们做了个道歉的样子，然后在她们和颜悦色的挤兑中，找个人少的地方说话。
这么久不见，她瘦了很多，头发剪短了，从前是齐肩的中分卷发，现在发尾只挨到耳垂，额上侧分出一道飞檐。原先那种圆滑哀婉的弧形眉也改了，现在锋芒毕露。她套着一身宽松的裤装，每一条褶皱都显得很写意。
“我记得你明天才到啊？”她说。
他很难为情地结巴了几下，因为他在写给她的信里塑造了一个特别英武坚强的形象。
“那我今天提前下班，咱们现在就回家。这样好不好？”她很体贴地说。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我记得你还有事情要做，你去加油干吧。现在也不早了，我回家收拾一下，时间刚好。”他急忙说，呆得像头鹅。
在回家途中，理查德拐到学校里，对哈罗伦·塔特说了一番很冷酷的话。直到他走出学院楼，塔特大少爷还哀哀戚戚地追出来，说理查德是负心汉、白眼狼。
步行十分钟后，他又走进一家阴暗的小破杂货店。听到动静，须发皆白的吉原约瑟警惕地探出头，看到是熟人，才松了一口气。他从狭窄的里屋走出，操控嘴角，憋出一个生疏的殷勤笑容。如今，这位著名学者的日子很不好过。两年前，他被学生检举，说是家乡的一个远房侄子是偷袭珍珠港的加贺号海员，被迫从学校辞了职，没了收入。一家人用积蓄开了家小杂货店，可仍旧活得磕磕绊绊。店里经常丢东西，他们也不敢报警。还有人在牛奶罐里放玻璃渣，让这家的大儿子住了半年院。吉原曾教过理查德一阵子，虽然严厉，但人并不坏，理查德和哈丽雅特存了接济的意思，经常光顾他家。
他差不多买空了小半个商店，咳，不想出门嘛。
再拐到邮局，一气儿取走了所有邮件。他打定心思，就算今天累死，也要把所有事弄完。他常规化地询问柜员莫罗小姐有没有从奥地利寄来的信件，那女孩挫着指甲，注意力全放在眼前的收音机上，敷衍他说没有。
“有的话记得告诉我，咱们别让她等太久，好吗？”他亲昵地打商量。
“等一等——又怎么样呢？我一点都不在乎。”女孩的口气硬梆梆的，理查德才记起来她好像不知什么时候什么原因被一个无名小伙子伤了心。
全没了，事儿全做完啦！他要回家，突然被莫罗小姐的收音机绊住了步子。
“有消息透露，我们的大亨新研发的飞机表现精彩绝伦，他正全力谋求军方信任，并且放言如果他们因为偏见错过这个机会的话，就将会是历史上最大的傻瓜。好了，不谈这些琐事，南希·罗尔斯将为听众们带来大家最关心的消息——他的感情生活！我们的线人说，不满足于仅仅把目光放在金发舞后金杰·罗杰斯身上，他还和爱丽丝·费伊建立了亲密关系。除此之外，丽塔·海华丝也常常和他见面……”
听着这些话，理查德有些为霍华德·休斯难过。
“不过，他是不是还对已经退出影坛的哈丽雅特·基斯勒小姐余情未了呢？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大家，是的！水蓝别墅的拍卖会还在继续，我们古怪的大亨想干什么呢？现在，有请我们的特别来宾：好莱坞专家克林特·坎皮恩！”
理查德发觉莫罗小姐在偷偷瞟他。
“对于休斯先生当前的情感局势，您怎样分析呢？”
“噢，没问题。我想这个时代的每个人都有某种偷窥情结，其实，根据我的可靠情报推测，休斯先生大概是把拍卖会看成了一场公开的实验、一种先锋的尝试。当然了，飞机哪里有人好玩呢？烧遗产玩已经满足不了休斯先生了。”
“客观来说，您认为是否有可能休斯先生的私人情感才是最主要的原因呢？”
“我们不得不对这一因素加以考虑，其实，根据我的信息网，休斯先生和基斯勒小姐一直保持着联系，他们仍是很亲密的朋友。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他们两个是很有可能结婚的……”
见理查德要走，莫罗小姐说了一句：“喂……”
“这两个人真蠢，你不觉得吗？他们使我想起我姑妈。”
诸位不必为理查德担心，他倒没觉得有什么，还是做自己应当做的事情：在浴缸里泡了半个小时，把自己弄得香喷喷的，穿得整整齐齐做烤蔬菜和鲜虾柠檬鸡尾酒，非常惬意。傍晚六点，哈丽雅特回家，换了衣服，吃晚餐的时候喝了很多鸡尾酒。
“你调的酒跟’公爵’那里的味道一模一样，我都做不到。”
“不难啊，我找到了你写的食谱，随便弄弄而已。”他虚张声势，对自己给’公爵’打的几个长电话只字不提。
“哦，你连烹饪都这么有天赋？”
“没有的事。”
“工作开心吗？”
“很好玩，真的。”
“他们对你五体投地吧？”
“哪有的事，我就是个小碎嘴子，随便说几句话而已。”
她再度起身加酒，压力非常大的样子，摸了摸他的脸。
“遇到了什么困难吗？”
“对不起，这个不能说。”
“有什么开心的事吗？”
“也不能说。”
哈丽雅特丝毫没有生气，酒意一发作，她反而被他这幅正正经经的严肃样子打动，坐在他身边，紧紧贴着他：“你总让我想起以前认识的那些小男生。明明花了很多心思解一道数学题，却还要告诉大家是自己随随便便想出来的，非要女生们都崇拜他才好。听到别人夸他，脸都憋红了，嘴巴还是紧紧抿着，小可怜，我都担心他们弄伤自己……”
哈丽雅特的睫毛长长的，有些颤抖，眼神很热烈，他不知道她正盯着哪里，就坐得更端，皮肤比以前更黑，身体比以前更结实，眼睛比以前更漂亮，因为陪哈丽雅特喝酒的缘故，也醉了不少，举止中有种不自觉的风流。
“我一直想欺负这种故作潇洒的小男孩，我想弄伤他们，看看他们惊慌失措的样子……”她靠得更近，“帮一个小女孩实现梦想吧，哥哥？”
“没问题，我以前在学校老捣乱，得过的唯一一个奖就是乐于助人奖——”
两人亲吻着倒在地上，主动权完全在他手上，她醉得太厉害了，一点点微弱的挣扎也只是把他更往里带。
忽然有门铃声响起，他们无心理会，他继续解她胸衣的后排搭扣。可外面那人并不识趣，稳健地按，不急不缓地催促。
她很烦躁地推了他一下，要他解决掉这个麻烦再继续，理查德照做了，快步走向房门，心里疯狂咒骂着。怎么总有解决不完的麻烦？他偷偷拔了电话线，不想有人打来，还特意绕到学校去，警告哈罗伦不准今晚到他家来凑热闹。不仅如此，他还不得不把所有迫切需要分享的新鲜事和烦恼都压在心里，就连那个关于霍华德·休斯的小插曲，都被他刻意忽略了。怎么到处都是不速之客？难道这世界不允许情人们温存亲热一下子吗？
他拉开门。
一个戴着宽檐草帽，身穿麻布旅行装的年轻男子在新泽西温存的夜色中显出轮廓，脸上是丧气但文雅的微笑。他的眼睛正礼貌地打量着理查德乱蓬蓬的头发和潮红的脸颊，同时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他的目光有意地经过理查德反射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
理查德没想到按门铃的人竟然是门罗·格雷科——洛斯阿拉莫斯本来该是一只巨兽，把所有人的秘密工作吞没，让它完全在正常的生活中消失，可它疏忽了。
“我朋友搬家了，现在我没地方去，你能不能收留我一个晚上？明天我就能找到房间了。抱歉，没打扰你们吧？”格雷科很坦然地说，一点不害臊。
真遗憾，本来他们是可以避免后来发生的一系列麻烦事儿的，但理查德一直高速运转的大脑在那个时刻宕机了，以至于他突然没想到想拒绝的借口。在场和门罗·格雷科一样坦然的人只有哈丽雅特，她很大方地做了反应。
“你是里奇的朋友？是那位姓格雷科的先生吗？”她迅速恢复了高贵的姿态，步态从容地来到理查德身边，然后轻轻掐了掐他的腰，“我知道你们非常要好，没见过你真是遗憾。”
她总是提醒他要多交朋友，待人友善。
“唉，好吧，进来吧。”他愤懑地说。
“请进，我们刚刚在吃晚餐。你喜欢吃玛格丽特饼干吗？”
“喜欢，女士。”
“那太好了，你们先聊聊天，玩一会儿，我现在去烤。”
理查德帮客人拿行李，他提起那只重得古怪的箱子，推测格雷科是辞掉了洛斯阿拉莫斯的工作，向北边流浪的。可是他明明做的好好的，怎么一声不吭就离开了呢？更重要的是，他是怎么打听到自己家地址的？他抬起头，门罗·格雷科两手插兜，乖顺地一步一步朝房子里走，灰扑扑的鞋子很注意地避开白色长毛地毯，脚下一点声音也没有。就在他前方，哈丽雅特系着围裙，正把一颗鸡蛋打到面粉里。
作者有话说第32章 神说假期不可虚度
